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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顆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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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櫳被吹掀,樹葉在窗欞上投下薄影。

冬姨急忙忙推門進來,將他從床榻上喊起來,在他腰間系上兩根紅白布條,領著他就往南苑去。

一路上,都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與他碰上面,卻像耗子見了貓,匆匆行個禮就退下了。

沈珂祈睡眼惺忪,揉了揉眼:“冬姨,他們在說誰?”

冬姨臉色一變,抿緊唇,一語不發,步子卻邁得更快了。

臨近南苑,冬姨忽地停下步子,蹲下身緊攥著他的手,紅著眼:“少爺,進了南苑,你什麽都別說,什麽都別做,記住了嗎?”

沈珂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素日冷清的南苑,此刻被圍得水洩不通。

冬姨緊攥著他的手,撥開一眾人將他領到屋內。

一進屋,就看見好幾個老僧齊坐一起,手敲銀魚,嘴裏還在念叨著什麽。

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瞬響起。

阿娘匐在床頭泣不成聲,父親眼圈泛紅,雙手摁著阿娘的肩膀:“恪芝,讓孩子安心走吧。”

“不!”奚恪芝語調拔高,“我的孩子沒死!她不會死!”

奚恪芝手撫上孩子冰涼的臉,她不相信她的孩子死了。

明明昨日,她的孩子還好好的,能跑能跳,為何今日就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阿鈺,睜開眼看看阿娘啊,”奚恪芝拉著孩子的手,不停地搓著她冰冷僵硬的手,“老爺,阿鈺的手為什麽這麽冰啊。”

“恪芝,”沈老爺抑著悲痛,開口,“我們的阿鈺死了。”

“不,不是的,”奚恪芝不願相信,“我的阿鈺沒死,她只是睡著了。”

“你們都在騙我……你們在騙我。”

奚恪芝一把推開要替阿鈺換上喪衣的婢女,大聲呵斥:“我看你們誰敢碰她!”

婢女被嚇到後退。

奚恪芝踉蹌起身,將掛在床頭礙眼的經幡一通亂扯。

“都是這些害得!都是這些……”扯下的經幡被她揉成一團,轉身就往老僧敲得銀魚上砸。

“別敲了!”

她的阿鈺,平日最喜清靜了。

“你們都給我滾出去,出去!”

如今這屋裏擠得裏裏外外都是人,她的阿鈺就算要回來,也不敢回來了。

奚恪芝大鬧了一通,渾身疲倦,跌坐在地。

見狀,冬姨上前,紅著眼,抑不住哭腔:“夫人。”

奚恪芝蜷起手指,指甲摳著地:“我只想,我的阿鈺回來。”

冬姨緊緊握住奚恪芝發顫的手:“夫人,你要打起精神啊,你還有小少爺呢。”

說完,冬姨抹了抹臉上的淚,沖站在木拱墻角的沈珂祈招手:“少爺,快,過來。”

沈珂祈半天才挪過去,輕喚一聲:“阿娘。”

奚恪芝一看見他,霎時繃不住了,淚流滿面:“祈兒。”

她一把將沈珂祈抱在懷裏:“我的祈兒。”

“阿娘,別哭。”

奚恪芝將眼淚硬生生憋回去,擡手抹凈他臉上的淚,將他拉到床榻前:“祈兒,你快喊一聲阿姐,阿姐平時最疼你了,也最舍不得你,你快讓她別睡了,別嚇唬阿娘。”

沈珂祈怔了半晌,看著床榻上的人兒,嘴唇微動:“阿姐。”

他拉住阿姐的手,她的手冰冷的像外頭凍住了的樹枝,他怎麽都捂不熱。

“阿姐。”

阿姐睡得沈,他怎麽都叫不醒。

他知道,他的阿姐死了,回不來了。

看著床榻上的人兒,奚恪芝崩潰掩面。

銀魚聲響起,如戛玉敲冰,間歇中還夾雜著嘶喊與慟哭。

沈府地處很偏,東南臨山,南苑又在沈府最偏的一處,所有的聲音都飄不出這高高的府院墻。

翌日,城中都傳,沈府裏有人死了。

昨兒夜裏,上山采藥的人瞧見沈府內在燒東西,火苗竄得老高,仔細聽,還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哭聲。

他們猜測,沈府在悄悄辦白事。

掮客勒了勒腰上的帶子,站在沈府門前,盯著貼在門柱上的紙看,一字一句念著:“……閉門三日,不見客……”

掮客咬下一口油餅,手抹了抹嘴角的油餅渣子,擡頭看著沈府的匾額。

心想,難道沈府裏真有人死了?

雨連著下了好幾天,虞城的天都是灰蒙蒙的。

她將手伸出廊橋檐外,任綿綿細雨拂過她的手心,打濕她新衣衫的腕袖。

愛管閑事的人特意跑來,在廊亭暗處探出腦袋,將她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

他們知道今日遠房的表小姐要來,都想來瞧瞧遠房的表小姐長什麽模樣。

動靜鬧得不小,她想裝聽不見都不行。

她心虛地縮回手,要不是冬姨及時回來,她這怯生生的樣子倒讓人看了笑話。

冬姨眼尖,看向躲在廊亭後頭的人,沖他們吼了一嗓子,他們頓時就散了。

冬姨收回視線,喚了一聲:“表小姐。”

聞言,她僵硬地點了點頭。

冬姨盯了她半晌,眼眶微紅,嘴動了動:“隨我過來。”

說完,轉身走在前頭,生怕藏不住眼裏的氤氳。

冬姨一丁點都沒有要等她的意思,走在前頭,她提著裙子小碎步跟上。

沈府可真大呀。

要不是她跟得緊,怕是就迷路了。

她們走了很長一段彎彎繞繞的路,終是在一間偏僻的屋院停下。

一進院子,她一眼就瞧見那顆毫無生機的棗樹,孤零零地被圈在雜草橫長的院裏。

屋門半掩,濃濃的藥味竄進她的鼻子。

她沒忍住,嗆出了聲。

屋裏的人忽地開口:“是誰。”

“夫人,是我。”冬姨將她往前一推,“我把她帶來了。”

她還沒反應過來,被力道推得往前一踉,差點摔了。

“過來,讓我瞧瞧。”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

屋裏很暗,沒有點一盞燈。

她指節攥得泛白,猶豫半晌,邁開步子走近,才看清床榻上人兒的臉。

她眉眼生得那般好看,一點都不像外頭傳言的那般兇神惡煞。

仔細瞧,還新撲了脂粉,掩住了面容的憔悴。

“走近點。”床榻上的人沖她招手。

“沈夫人。”她突然慌了。

“過來,”奚恪芝彎了彎嘴角,“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她緩緩走過去,站在奚恪芝的面前。

奚恪芝擡頭看著她,梳了最新式的頭發,還換上一襲新做的厚衣衫。

任誰瞧,都是一大戶人家小姐的模樣。

奚恪芝臉色忽地一變,驀地揪住她的衣袖,將她扯過來,質問她:“你到底是誰?”

她是病了,可她沒瘋沒傻,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遠房親戚,還想來沈府占她女兒的位子?

“我,我……”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奚恪芝使出全身氣力,將她往後一推,用手指著她:“你就是他們故意找來的!”

她毫無防備,被推得跌坐在地。

沈老爺突然出現,怒氣難抑:“你們在做什麽!”

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將擋路的冬姨一把拂開,剜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人:“坐在地上像什麽樣子?”

聞聲,她站起身,卻不敢再迎上奚恪芝的眼神。

“你出去。”沈老爺冷冷道。

奚恪芝大吼:“你別走!”她急得從床榻上摔下來。

見狀,沈老爺焦急上前,想扶起她,卻被奚恪芝嫌惡甩開。

“你別碰我!”

沈老爺手僵在半空中,看著奚恪芝這模樣,哽了哽:“恪芝,你我夫妻一場,何必如此?”

奚恪芝冷笑一聲,擡頭看著眼前曾經的枕邊人:“沈邑,你在做什麽?你和你母親到底做了什麽?”

她指著跑出門外的身影:“那丫頭到底是誰?你騙騙別人可以,但別想騙我!沈府的遠房表親我怎麽會不認識?她是哪家的女兒?她叫什麽名字?”

看沈邑說不上來,她就知道,他們騙她。

身高年紀與她的阿欽相仿,連裝扮都刻意模仿,一個遠房親戚,何必如此?

“她叫阿欽,”沈邑垂下眼,淡淡道,“沈歌欽。”

“沈?”奚恪芝凝噎,抓起小桌上的藥碗,往他身上狠狠砸去,“沈邑,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這是,想找一個人來代替他們的女兒?

“誰也不能代替我們的女兒,恪芝。”沈邑緊咬著腮幫子,“她無父無母,孤苦無依,母親將她接回府,也是讓她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只是這樣?”為什麽偏偏在她的阿鈺死後,將她接過來?

奚恪芝不信,抑著哭腔:“你是為了你的官職,你的聲譽與地位,你想找人來代替我女兒的位子?”

沈邑面色沈重。

“我的阿鈺,堂堂沈府的嫡小姐,如今因為你的自私,死了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入自家祠堂!”

“我是為了沈府,為了母親,也為了你。”沈邑知道,再多的解釋,她都聽不進去了。

在她的眼裏,他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

朝堂上,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沈府。

沈府的雙生子出生那日,也是王上第一個孩子夭折之日。

那孩子是在王上登基那一年出生的,王上極其看重。

當年,就有人借此事大做文章,誣陷他的孩子害死了王上的孩子,因為他的孩子搶走了王上孩子的福分,所以他的孩子一出生就有身體羸弱的毛病。

王上本就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

若是他們知道,他的嫡女阿鈺已死,那些恨他入骨的人定不會罷休,定會在王上面前重提舊事,火上澆油,說他的孩子配不上這福分。

因為覬覦不該得的福分,所以才死的。

所以他只得想出了這個法子——

阿鈺沒死,她只是身子羸弱,只得送出府去休養,找一個人來假扮阿鈺……

母親年紀大了,阿鈺的死對她打擊很大,讓假扮阿鈺出府的人呆在府裏,一能讓她陪陪母親,二也能盯緊她,三還能……

“狡辯!”奚恪芝打斷他的想法,猛咳一聲:“你根本不是為了沈府,也不是為了我和你的母親,你是為了你那外頭剛出生的女兒!”

別以為她不知道,那得道的老僧說了,沈府沖撞了王命,所以沈府的孩子皆沒有好下場。

他將那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小丫頭帶回府,她就明白了。

他是為了他那外頭剛出生的女兒,不希望她再像阿鈺那麽薄命,所以借了那丫頭的福分,讓他那剛出生的女兒福厚些。

沈邑不反駁,他讓那小丫頭以遠房親戚的身份來沈府,的確是有那個心思。

“沈邑,你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有愧?”奚恪芝眸裏蘊淚,“我們的阿鈺死了,祈兒身子也不好,但你卻只想到那個賤人所生的孩子!”

“恪芝!我們的阿鈺沒了,我也心痛,”沈邑無奈吼道,“但你能不能設身為沈府想想?”

沈府子嗣少,他不能只想著死去的孩子,得為活著的孩子想啊。

“我嫁入沈府這麽多年,我還不夠為沈府想嗎?”奚恪芝輕拍著胸口,“阿鈺和祈兒是沈府的嫡子,難道就不是我奚家的孩子嗎?當年我大哥為救你而落下了終身殘疾,至今無子嗣,他對阿鈺和祈兒的疼愛不比我們少!”

“可你呢!你只想著你自己!你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奚恪芝又咳了一聲,“你讓我們的阿鈺怎麽想?她那麽小,死的多冤枉啊。”

沈邑無話可說。

奚恪芝手抓著床檐,強撐著起身:“要不是你那養在外頭的女兒剛出生,你是不是還想讓她來代替阿鈺的位子?”

“恪芝,沒有人能代替我們阿鈺的位子,我這是……權宜之計。”

“你這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奚恪芝緊咬著下唇,忍著不哭出聲,“外面的人都說我瘋了傻了,我倒希望自己瘋了傻了。”

“恪芝。”

奚恪芝轉過身,擡手抹淚:“我累了,你出去吧。”

沈邑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才開口:“你好好養身子,我明日再來看你。”

待沈邑走了,冬姨才從屋外進來。

冬姨一進屋,就將地上的碎碗先收拾了,免得紮傷了夫人的腳。

奚恪芝坐在床邊,望著屋外,輕咳幾聲:“那丫頭從哪來的?”

冬姨如實答道:“府外撿來的。”說完,取下搭在屏風上的外衫,披在奚恪芝的身上。

那丫頭也是個可憐人,小小年紀就遇上了十幾年難遇的洪荒,逃難途中,和家人都分開了,她也不知自己的家人是生是死。

“她比我的阿鈺命好啊,至少,她活得好好的,”奚恪芝強忍著淚,“冬嬤。”

“我在,夫人。”

“我想見見我的祈兒。”自打她搬到這兒了,她許久都沒見過她的祈兒了。

屋外,她抱膝坐在屋門口,眼直勾勾地盯著院裏的枯棗樹。

從她下定決心進沈府那一刻,她就已經是另一種身份了,她不再是任人欺負的賤民,她是——沈歌欽。

這是她進沈府的第一日。

在這世道,沒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枯棗樹也會有結果子的一天,等冬天過完,春天就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重新小修了下女主的身世,補充了一些點,已經看過的親們不用重新看,沒有什麽影響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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