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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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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除夕夜總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無數煙花在南都的夜空上方綻開,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放眼望去一片喜慶的紅色。方先野府上人丁稀少故而有些冷清,他便和仆人們一起布置府邸,與何知在家門口掛燈籠的時候,正好一簇煙花在遠處升空,亮起一片爛漫。

方先野擡頭凝視了一會兒那煙花,低下頭來時就意外地看見了門口站著的段靜元。她披著件橘色毛絨鬥篷,臉紅撲撲的還有些氣喘,擡起頭看著他。她的丫鬟站在她身後拎著個漆木盒子。

方先野從梯子上下來,向段靜元行禮道:“段小姐。”

段靜元福身行禮,有些別扭地瞥了他一眼才說道:“方大人……我們府上多做了些餃子,我想著你在南都也沒有家人,就來給你送一碗。”

她身邊的丫鬟便把食盒遞給了何知,方先野打開蓋子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驚訝地望著段靜元,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段靜元卻以為他不相信她,準備要拒絕她的好意了。她睜圓眼睛鼓起臉,拈了一只餃子自己吃下去,因為被燙到而吹著氣,含糊道:“你看……我自己都吃了,我可沒下毒。”

方先野怔了怔繼而忍俊不禁,他蓋起食盒,對段靜元道:“我怎麽會疑心有毒?多謝段小姐厚意。”

遠處天空的煙花照亮了段靜元的臉,她眼中波光瀲灩,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說:“什麽厚意……就是我們家多做了一些。”

說完她就幹脆地轉身帶著她的丫鬟走上了她的轎子,打道回府了。方先野目送她遠去,一邊笑著一邊搖頭。

何知抱著食盒,奇怪道:“段小姐怎麽會給大人您送餃子?她不是挺討厭您的嗎?”頓了頓他又說:“而且段小姐分明是坐轎子來的,怎麽還氣喘籲籲的。”

方先野拿過食盒,對何知笑道:“你自己掛燈籠罷。”

說罷他提著食盒就進了門。

怎麽會氣喘籲籲?段府離方府有一段距離,餃子還是燙的,她一定是急著剛出鍋就盛好放進食盒裏,一路跑著出門的罷。

方先野邊想邊忍不住笑意,想著這個新年過得還不錯,希望明年會過得更好。

在人間熱熱鬧鬧的除夕夜晚,晏柯卻被縛仙繩捆住,雙手反絞跪在王宮的大殿中。這縛仙繩是禾枷風夷給的寶貝,他總算是將功補過抓住了晏柯。

方才聽從賀思慕號令勤王的各位殿主們都在,審訊和問罪都已經結束,晏柯自然是灰飛煙滅之刑,後續收拾他的那些殘黨不過朝夕之事。

如今大殿上只剩下賀思慕和晏柯兩只鬼,賀思慕從王座上站起來,慢慢地走下臺階站到晏柯的面前,她俯身望著他滿含憤怒的眼睛,淡然道:“晏柯,你終究還是敗了。”

晏柯咬牙道:“生剝魂魄與鬼王燈相融,不成功便燈毀魂傷,我自然沒有你這樣狠。”

“在你們眼中鬼王燈是心肝寶貝,無上聖物,在我眼裏……”賀思慕指了指高臺上那靜默的槐木鑲銀的王座,說道:“它就跟那座位沒什麽兩樣,器物而已。”

從晏柯生前到死後,五次意圖反叛盡數失敗。是以欲望過深,生逐之死求之,自絆其足,越求之越不可得。

晏柯低下頭,又擡起眼睛來看向賀思慕,眼裏還是不變的憤怒,但聲音有了些顫抖:“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你父親是我殺的?”

“從一開始便懷疑,將白散行放逐九宮迷獄之時最終確認。”

“那時候你就……所以這三百年來,你對我的依賴、信任和親近……這都是假的嗎?”

“是,都是假的。”

晏柯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破,可他仍然哽著一口氣道:“但是你任命我為右丞,讓我推行金壁法……”

“你確實很有能力,而且你很享受作為丞相推行法令時,各個殿主聽從你號令的樣子,不是麽?”賀思慕蹲下來,淺淺地笑著說道:“總要給你點甜頭的,有句話說得好,物盡其用。”

她在燭火與夜明珠的光芒之下眉眼深深,笑起來的時候很淺,隱約有些堅不可破的東西含在眼底。她還是這樣美麗,就像他第一次為她傾倒時那樣。

就像他第一次受騙時那樣。

晏柯的雙目漆黑,身上鬼氣高漲,大吼一聲試圖靠近賀思慕,但是被縛仙繩牢牢地捆在原地,無法動彈,暴怒的呼喊在大殿內回蕩,一重又一重。

賀思慕也不躲避,她眨了眨眼睛,甚至於笑著道:“你看起來很痛苦,痛苦就好。”

為了讓不能感受到疼痛的惡鬼痛苦,她可是花了一番心思以及三百多年的時間。她把晏柯架起來,將來晏柯走後還要尋一個惡鬼來填補他的權力空位,不至於造成騷亂。所以在風夷做出能控制白散行的法器之後,才真正萬事俱備。

她的手指點到晏柯的額頭,晏柯的眼睛顫抖著,終於流露出茫然和傷悲的神情,他說道:“如果我沒有殺先王,我們之間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你能做到,便不會成為惡鬼了。”賀思慕語氣平淡。

他低聲說道:“我是喜歡你的,我真的很喜歡你。”

賀思慕笑了笑。

“我知道。”

愛慕我真且淺,貪戀權力深而長。

“你分明就不想做鬼王。”

“我不想做,但是我不會把這個世界讓給我討厭的家夥。”

賀思慕腰際的鬼王燈發出藍色光芒,她的指尖燃起藍色的火焰,從他的額頭一路燒到他的肩膀和身軀,他整個人淹沒在火光之中。

“永別了,晏柯。”

賀思慕站起身來,與他道別。

晏柯咬著牙不肯發出痛苦的呼聲,他穿過火光死死地盯著賀思慕,仿佛看見千年以前他被車裂的街頭,痛苦和不甘,野心和宏願隨他的四肢和生命一起離他而去。

好恨啊,他好恨啊,明明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能成功。

熊熊火光吞噬了他的一切,在徹骨的痛苦盡頭他突然想,真的是差一點嗎?那真的就是成功嗎?他追求了千年的東西,得到了就能幸福嗎?

他走得太遠,以至於失去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被禁錮在這世間的執念,在化為灰燼時重獲自由。

賀思慕擡眼看著地上細細的灰燼,揮手打開了殿門,風卷著灰燼迅速遠離,飛到更遠的天地之間去。月光皎潔地穿過殿門落在她的腳下,賀思慕凝望著窗外的夜空,慢慢走到光明中去。

沒有月亮,卻能看見月光呢。

她在月光中化為青煙,再次出現時已經站在了虛生山的山頂,她父母的兩塊墓碑前。

她蹲下來望著她父親的墓碑,伸手擦擦墓碑上的落灰,道:“爹、娘,新年快樂。你的仇我替你報完了,開心嗎?老頭子。”

叫什麽老頭子,其實她早已比她的父母埋骨於此的歲數大了。

她沈默了片刻,輕輕一笑:“以後你們可能要多一個鄰居,等他老了,等他去世,我打算把他埋在你們身邊。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你們一定會喜歡他的。”

“你們走的時候我明明已經做了決定,以後我再也不要被拋棄,我要做先離開的那一個。但是段胥這個人啊……”賀思慕沈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打算給他這個權利,給他先離開我的權利。我想終有一天,我會因此傷心難過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嗎?”她站起身來,看著頭頂上的浩瀚星海,湧動著銀色的光芒。

為什麽要做鬼王呢?什麽時候才能出現一個能做鬼王的,更好的惡鬼呢?

——這些凡人愛著自己的親人、戀人、友人,連同這個廣闊的世界,如果你讓他們得以安然地愛與被愛,那麽這些愛意的每一分都與你有關。

——或許他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幫助。但是他們愛你。

“因為他們愛我。”賀思慕喃喃道。

而她所愛之人,兼黑與白,赤與黃。

為世間一切色彩之和。

為萬籟,為冰河,為尺熱,為酒香,為珍饈。

終為,三尺泥下骸,四寸心頭傷。

賀思慕回到宮殿時段胥剛剛醒來,他靠著床背捧著藥碗和鬼仆說些什麽,蒼白的臉上笑意盈盈,是熟悉的假誠懇真狡黠的神情。見賀思慕來了鬼仆如獲大赦,小跑到賀思慕面前說這個活人不肯喝藥。

段胥滿臉無辜地望向賀思慕,賀思慕擺擺手讓鬼仆退下,然後坐到他的床邊。

她問道:“你的嘔血之癥有多久了?”

段胥自知理虧,清了清嗓子道:“有……兩年半……”

“兩年半。第一次發病是什麽時候?”

賀思慕的語氣過於平靜,和與他分別的那天如出一轍,段胥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是因為換五感給我,對罷?為什麽不告訴我?”見段胥不回答,賀思慕便自行確認了。

段胥猶豫了片刻,覺得在這個時候還是坦誠比較好,於是說道:“若是告訴你,你就不會再跟我換五感了罷,那樣你就不能再感知色彩、溫度、氣味、曲調,太可惜了。”

賀思慕沈默一瞬,然後冷笑了一聲。天旋地轉間段胥被賀思慕壓在了床上。藥碗碎落於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苦澀的藥香撲面而來。

賀思慕慢慢壓下身去鄙視著段胥,近乎於嘲諷般說:“在你眼裏我究竟是什麽?榨盡你的五感便揚長而去的惡徒?就算你死了也全然不在乎?段舜息!你覺得我就不會難過?我就沒有心嗎!”

她一拳砸在段胥的臉側,段胥怔怔地望著賀思慕的眼睛,她的眸子顫動著,若是鬼也能夠哭的話,她現在大約就是在哭了。

她總是從容不迫,喜怒哀樂埋得深,以至於此刻悲傷沖垮堤壩噴薄而出。

段胥睜著眼睛看著賀思慕,看著她眼裏深深的悲傷。他說道:“你是個慈悲溫柔的惡鬼,自然不會榨盡我的五感。不過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意願。我沒有想過要長命百歲,再長命百歲與你相比也是短暫的,五感對於我來說只是五感而已,對你來說卻是整個世界。”

“什麽叫只是五感而已?段胥,我一生只有這麽一次,你的一生也只有這麽一次,你的五感也是你的世界!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對我來說……”

後面的話她卻沒有說下去。頓了頓,賀思慕慘然一笑,突然換了話題:“你覺得,我為什麽離開你?”

“……是因為你拿鬼王燈替我換解藥,違背了你的原則。”段胥猜測道。

賀思慕慢慢地搖搖頭,她俯在他的耳側,低聲道:“是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已經太過喜歡你,以至於沒有辦法接受某一天,要眼睜睜看你離開我。”

段胥的眼睛漸漸睜大了,他的聲音有點啞,喃喃道:“生老病死,你不是已經看慣了麽。”

賀思慕輕笑一聲:“是啊,我看慣了,看到膩,看到不為所動,看到不想再看!可是對於你我還是……不能接受……”

縱然她天賦異稟,戰無不勝,沒有五感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萬鬼之主,卻仍有不擅長的事情。

四百年了,她始終沒有學會接受離別。

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離別。

她離所有人都很遠,若是距離近了那就先離開。這溫度剛好不至於寒冷,如不會再度燃燒的灰燼餘熱。

段胥這只狐貍,磨著她,求著她,以從未有過的鮮活引誘她,說要溫暖她。但他卻是熊熊燃燒的火,以無法抗拒的灼熱點燃了她。

“你終究要熄滅的。像我的姨夫姨母,我的父母一樣,消失得幹幹凈凈,把我一個人拋在世上。”賀思慕撫摸著段胥的臉側,她低聲道:“我知道你一直怕我會忘了你。我……我也怕,我也不想忘記你,我想記得你。”

永遠像此刻一樣,想起你就會記得你的面容,你的笑容,你的氣息和色彩。

記得煙花與明燈、花香與酒香、鮮血和婚服、馬球和陽光,你的呼吸、溫度、脈搏、香味、笑容、狂言與細語,討饒與撒嬌。

不想遺忘,不想一切歸於寂靜的塵土,如同水消失在長河之中。不想變成消失在土裏的塵埃,不想變成消失在長河的水。

賀思慕輕笑一聲,道:“可我終究還是要如此了。”

她這一生路上,盡是他人無碑文的墳墓。

段胥望著賀思慕,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圓潤明亮含著一層薄薄的水氣,就像是水玉般清澈到底。那水氣顫了顫,漸漸染上紅色,從眼眶開始擴散開來。

賀思慕的喉頭梗了一下,她低聲說:“你哭什麽?”

段胥彎起眼睛笑了,在他笑的剎那淚水順著他的眼角落下,沒入他的發間。

“我替你哭。”他的聲音有些顫。

為他所愛之人,如他般付諸愛意而哭;替他所愛之人,終將忍受的孤獨而哭。

他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脊背,她的背冰冷而僵硬,挺得很直。他拍著她的後背,說道:“思慕,我們的鬼王大人,你的骨頭怎麽這麽硬啊?放松,放松,我在這裏呢。”

賀思慕僵了片刻,便漸漸松了力道,順著他的力氣伏在他的心口。

“你做什麽?”她低聲問道。

段胥於是雙手抱住了她的後背,他安靜了一會兒,輕笑著道:“抱著你,讓你暖起來。”

雖然他刻意不去想那些事,可他也知道,他這一生其實充滿了種種不如意,而且將來還會這樣坎坷下去。

可是抱著她的時候,他就想起那逢兇化吉的判詞。

這些坎坷的盡頭,會不會是她。

她會是他這坎坷一生的幸運。

即便是被拒絕,被遠離,憤怒和悲傷時,他仍然覺得值得。無關結局,若重來千百次,他也希望能夠遇見她,每一次,千百次。

“你會後悔遇見我嗎?重來一次的話,你要認識我嗎?”段胥輕聲問道。

賀思慕沈默著,她閉上眼睛躺在他的心口,長長地嘆息一聲,抱住了他。

“要的。”

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都會在那個除夕握住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也會在此刻抱住他,決定陪他過完這短暫一生。

她會傷心,但是絕不會後悔。

他們在這一點上是全然相同的,或許這樣便足夠了。

段胥低低地笑了一聲,道:“你剛剛說的只說一次,包含第一句麽?”

“什麽?”

“你說你喜歡我。”段胥道:“我第一次聽你說喜歡我。”

賀思慕擡起頭來望向他,她說:“你也沒問過,我以為你不想聽。”

“我想聽,怎麽會有人不想聽呢?”

賀思慕沈默了一會兒,慢慢抱住段胥的肩膀,低下眼睛道:“我喜歡你。你若想多聽聽,就要長命百歲。”

段胥抱著她的後背,低聲說:“好呀。”

因為失血過多段胥身體虛弱,姜艾的大廚便做了許多補氣補血的食物,禾枷風夷也派人送了些靈丹妙藥來,更是說段胥的病與五感符咒有關,人間的醫生怕是看不出問題,過幾日讓星卿宮精通醫理的師兄過來給段胥看病。

段胥在賀思慕的威逼下喝著藥,皺著眉說:“思慕,我在鬼界停留太久,南都那邊不知道情況如何,我得回去。”

“你吐了那麽多血又暈倒,剛醒沒多久,走路還搖晃著。就算回去了能做什麽?”

那一日冬日的陽光溫暖,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正是世間好時節。賀思慕倚在段胥身邊,半邊身子被他暖得溫熱,她捧著鬼冊翻開新的一頁,目光順著書頁看下去。在看見某行文字時她突然僵住了,伸手去擦新出現的那幾條記錄,仿佛不能相信。

段胥有些奇怪地望過去:“怎麽了?”

便看見她手指摩挲過的那行文字。

薛沈英,天元二年生人,卒於新和元年正月初三,幽州撫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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