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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瞑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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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彪和丁進出其不意,按照段胥的布置快速切斷了起義軍和丹支軍隊的聯系。同時在紫微的幫助下,唐德全投靠丹支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唐德全的部下十之七八都轉投了段胥麾下。唐德全還沒來得及出賣他們就已經變成了孤家寡人,倉皇地跑去了丹支的地盤尋求庇護。

這下景州全境的三分之二就落到了段胥手裏,他以歸鶴軍和孟晚的肅英軍為前鋒繼續攻打景州剩下的幾座城池。史彪曾經占山為王,對於山地的埋伏和攻擊最為熟練,戰法又非常無賴,最擅長以少勝多聲東擊西,在戰場上大放異彩。丹支最引以為傲的的騎兵乃是護具齊全的重騎兵,在山地不好施展,於是被史彪弄得疲於奔命。

孟晚帶的肅英軍就沈穩許多,史彪善於攻城卻不善於防守,一座城能在他手上來來回回數易其主。於是他們便配合著,突破由史彪來,穩固占據由肅英軍來,半個月的時間一點點把景州吃了下去。

在這時段胥適時地給齊州的起義軍首領趙興寫了一封信。趙興掌握齊州有一段時間了,大梁這邊交涉的使臣也去了一波又一波,眼見著蔚州的錢將軍都歸了大梁,趙興卻還含糊其辭。

說實話,大梁給錢成義的封賞十分豐厚,趙興也絕不會少得。他明知如此還是態度暧昧,對於景州的起義作壁上觀,怕是想要渾水摸魚自己做一方霸主。

段胥這封信語氣很客氣,但是話裏的內容卻實在,叛歸丹支的唐德全被漢人義士砍了腦袋棄屍大街,趙興要是投丹支估計也是這麽個下場。他段胥之後要打幽州,就需要齊州這塊地方與景州一起合圍突破,要是趙興不肯歸順,那他怎麽打下景州的,就怎麽打齊州。到時候趙興可就不是功臣,而是逆賊了。

這封信到了沒多久,趙興便派來使者說願意接受大梁的封賞,將齊州獻出。

“趙興此人狡猾,他答應了要歸順但是此中大約還有波折,且往後看著。之後我們要打幽州,齊州是軍隊後方必須安穩。夏慶生為人謹慎認真,先讓他去齊州會會趙興,整頓他的兵馬,我隨後就去。”段胥放下趙興的信,吩咐沈英道。

沈英點點頭。

“紫微在齊州有可用之人麽?”

“洛姐姐說,趙興身邊的參軍張遣是紫微的人,她此前留意觀察過,此人可信。”

“好。讓夏慶生到齊州後和張遣聯絡,若是慶生也認為張遣可用,便將趙興的舊部精銳交到張遣手裏。趙興赴南都受封前,紫微要盯緊了他。”

沈英道:“是。”

段胥松了一口氣,突然調轉話題道:“你韓大哥現在怎麽樣了?”

這還是段胥這半個多月來第一次提到韓令秋。他一回來就把韓令秋丟進了監獄裏關著,期間也沒怎麽問過,對外就找了個韓令秋沖撞主帥故而受罰的說辭。

沈英之前四個月受了韓令秋很多關照,眼見著韓令秋回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陰沈沈的一言不發。韓令秋和段胥之前的氣氛也非常奇怪,心裏早就犯嘀咕,此刻聽到段胥提起韓令秋不由得一個激靈,心說三哥終於提起這茬了,急不可耐道:“還是老樣子……整天不說話,我跟他聊天他也不回應我。三哥,韓大哥到底是怎麽了?”

段胥長嘆一聲,笑道:“你叫他大哥,叫我三哥,我這輩分被你憑空喊小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伸懶腰,道:“走,我們去看看他,既然他自己想不清楚我就幫他想清楚。”

沈英納悶地跟著段胥一路到了監獄,段胥背著手閑庭信步走到欄桿前,轉過身看著角落那個頭發散亂,神情陰郁的人。半個月過去韓令秋身上的傷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心上的傷顯然仍未痊愈。他和之前那個認真、誠懇又簡單的韓令秋判若兩人,仿佛有別人的靈魂被塞進了這個身體裏。

不過他的遭遇也差不多是這樣。

天知曉為蒼神奮戰的少年不能接受大梁的將軍韓令秋。

保家衛國的韓令秋也不能接受天知曉滿手鮮血濫殺無辜的少年。

他有兩段截然相反,互相為敵的過往。如今那些他在天知曉受到的教育,曾經篤信的信念又回到了他的腦子裏。他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不論過去如何他只是大梁的韓令秋,如今看來這只是美好而一廂情願的幻想。

段胥打開門鎖,門鎖打開的聲音在空闊的牢房裏回響,他一邊開鎖一邊喚道:“韓令秋。”

韓令秋的目光驀然轉向他,目光裏含著警惕和恨意,他冷冷地說道:“別叫我這個名字。”

“怎麽,這個名字又不是我給你起的,你現在還怪起我來了不成?”段胥走到韓令秋的面前,他俯下身去望著韓令秋,笑道:“你要記得,你還掐過我的脖子。在那樣的場面下你對我動手,我可以視作背叛。”

韓令秋眸光動了動,繼而冷笑一聲說:“背叛?這不是你的拿手好戲。”

段胥直起身來,他摩挲著手裏的鑰匙低眸看著韓令秋片刻,繼而說道:“你用這樣的語氣對你的主帥說話,看來是完全不想做韓令秋了啊。你已經決定回丹支了?”

韓令秋卻咬著牙,一言不發了。

“令秋,要不要再和我來一場暝試?”段胥這樣說道,不出意外地看見了韓令秋驚詫的目光,他補充道:“暝試便是你死我活,如果你贏了,可以殺死我。”

午後的雲州草場上,淺淺的湖泊上波光粼粼地映著明媚溫暖的陽光,青色的草長得很高,能夠淹沒人的腳踝。此時無風,一切安好。

段胥和韓令秋兩個人遙遙相對站在陽光下湖泊邊,兩個人皆著黑衣,段胥戴著黑銀交錯的抹額,便如他行走鬼界時那樣,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是一軍統帥,仿佛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韓令秋遠遠地看著段胥,仿佛隔著了九年的歲月,看見了天知曉裏那個優秀得讓人仰望的對手。段胥比那時候更高大,骨骼生得更有棱角,除此之外和天知曉裏那個他沒有太多區別。在天知曉的時候段胥就是這樣成日裏笑眼彎彎,好像沒有任何煩惱。

韓令秋恍惚地想他羨慕過段胥麽?好像有過的,或許是因為段胥的天賦、師父的偏愛、或者是因為段胥的快樂,他已經記不太清了。那個時候他們沒有名字,沒有朋友,段胥對他來說也只是個符號。

在那段漫長的歲月裏,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符號,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錯誤的,什麽有價值,什麽沒有價值被一一標註整齊。簡單、精確、統一、根深蒂固。

他此時非常混亂,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裏他時常覺得他要瘋了。無論是做韓令秋還是做天知曉的弟子,對他來說都像是背叛,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屬於哪裏。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段胥,好整以暇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不懂這個人,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遙遠的段胥在陽光裏微微一笑,他捧著黑布將眼睛遮好,然後對他說道:“韓將軍,要專心啊。”

韓令秋一邊將黑布蒙上眼睛,一邊想段胥要用天知曉的暝試和他比試,一邊又一直喊他韓將軍,這太矛盾了。或許在這裏再一次輸給段胥,被段胥殺死是他最好的結局。

蒙上眼睛之後黑暗的世界裏,其他的所有感官都敏銳了起來。韓令秋聽見沈英喊道開始,前方便傳來輕微而迅速的腳步聲,在他遲疑的瞬間劍風便至,他立刻閃身躲避,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段胥是認真的。

他被帶進了段胥的節奏裏,段胥的速度太快導致他只能步步退避防守,這麽多年裏已經很少有人能把他逼到這個地步。在刀劍碰撞聲中,深埋在骨髓裏的記憶漸漸覆蘇,他仿佛回到了和段胥搏殺的那些日子裏,那些不斷逼迫自己突破極限,成日沈溺於廝殺的記憶在黑暗的世界裏鮮活起來。

那七年裏,好像每一天他都在殺人。

他覺得暢快,人在他眼裏不是人,而像是某種牲畜。他享受刀劍刺入皮肉的聲音,他享受哀求與哭叫,他享受鮮血橫飛,支離破碎。他以此為榮,以此為樂。

他存在於這世上的意義就在於此。

對於少年的他來說,殺戮是這個世上最美好之事。

但是這些鮮活的記憶讓韓令秋覺得恐懼。

不僅是恐懼,他還覺得惡心,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腳,砍掉那沾滿鮮血的骯臟的手腳。他想跑回過去把那個因殺戮而喜不自禁的人摁在地上,他想封住那個人的嘴,想要敲碎那個人的腦袋。

他想要求救。

誰來救救這個人,誰來救救他。

在他殺第一個人之前,如果有誰能阻止他就好了,就算是真的砍斷他的手也好,那樣他都會感激涕零。

他絕望地想要抓住誰去拯救那個惡鬼一般的自己,然而為時晚矣。

不僅如此腦海之中還有聲音在嘲笑他,對他說世界本當如此,那時候你不是很開心麽?你現在在絕望些什麽?你只要選擇回到過去那條路上,那你就可以順利成章地走下去。

你是蒼神榮耀的戰士,你所殺之人,只是必要的犧牲。放下你扼著自己喉嚨的手,不要掙紮了,回到過去罷。

“你怎麽不殺我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刺入韓令秋一片黑暗的世界裏,他楞了楞,意識到剛剛在他極度絕望而瘋狂的情況下,他幾乎全憑本能不要命地在攻擊段胥。

然後他好像贏了,他怎麽會贏的?

韓令秋把自己眼上的黑布扯下來,段胥坐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腹部,鮮血從指間流出來,而韓令秋的劍正指著段胥的咽喉。段胥吐了一口血,擦著自己的嘴好整以暇道:“你不僅沒有荒廢,還進步不小啊。令秋,你怎麽不殺我呢?”

在黑暗中韓令秋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明明只覺得過去須臾,此刻卻已經夕陽西下,天地一片耀眼的通紅。他們身邊的湖泊映著赤紅的晚霞與落日,仿佛是一潭沸騰的巖漿。

段胥擡頭坦然地望著韓令秋,韓令秋從那眼神裏看到一點悲憫。

他驀然想起來九年之前夕陽西下的擂臺上,他在與段胥開始瞑試之前,段胥看著他的眼神就是這樣。

他依稀記得,在之後模糊的混沌裏,有人一直背著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很長的路。那個人對他說——去南方罷,去大梁,不要回來了。

韓令秋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低吼一聲,扔掉了劍拎起段胥的衣襟,他滿眼血紅咬牙切齒地質問他:“你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救我?你別告訴我是什麽勞什子的惻隱之心,我們連三歲的孩子都殺過!你和我之間半點交情也沒有,你為什麽不殺我?”

段胥不閃不避地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一笑便有血從他的嘴角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韓令秋提著他衣襟的手上。

“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會成為十七,我不想做十七,所以不能讓你死。我不是為了救你,我是為了救自己。”

韓令秋怔住了。

“當然,就像你說的,我們三歲的孩子都殺過。我最後救了你能改變什麽?什麽都改變不了,這只是一個幼稚的念頭,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是令秋,我是靠著這麽一個個幼稚的念頭支撐下來的。”

“你說我善於背叛,在我看來我從沒有背叛過。你現在所掙紮和思索的,我早就已經掙紮過了,從那之後我就只忠於我自己。但是你和我不一樣,我因為一己之私,罔顧你的意願,擅自替你做了這樣的選擇。”

段胥握著韓令秋提著他衣襟的手,坦然地輕輕一笑:“令秋,我為我的自以為是,還有你臉上的疤向你道歉,對不起。”

韓令秋漸漸松了力氣,他低眸沈默了片刻,像是覺得荒唐一般扯了扯嘴角,道:“你救了我,還要向我道歉。我總不至於這麽不識好歹。”

他擡起眼睛看向段胥,眼裏映著赤紅的晚霞,瘋狂塵埃落定成更沈重的傷痕,他說道:“段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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