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 秋高氣爽, 風輕雲淡，岳見燊進了貢院。

八月初四, 三皇子妃，呃, 不對，已經是敏王妃的小女兒做滿月，大宴賓客，太夫人和郝氏自然受邀, 葉棠隨行。

敏王府今日門庭若市，自辰正時分, 就絡繹不絕地有一輛輛裝飾精巧的馬車往府裏行來。葉棠隨著太夫人下了馬車, 立時有十幾個身材高大的仆婦擡著三乘青幔轎上前。

上得轎子, 葉棠見那轎簾上的五彩雲紋圖案，大紅色蜀錦的迎枕和坐褥，石青色寶相花暗紋香囊……相比外面的樸素不打眼，轎內卻裝飾華麗。

大約走了一刻鐘的工夫轎子方落地。

一個穿著體面的管事媽媽帶著幾個丫鬟立刻迎了上來，屈膝行禮，隨即笑道：“主子剛剛還問太夫人和夫人還不到，這才總算是來了。襄陽侯府、忠勇伯府的夫人小姐們已經來了，正在裏頭說話呢。”

葉棠一面走，一面打量面前氣勢恢宏面闊七間的歇山頂大殿。陽光下屋頂的綠琉璃瓦熠熠生輝，屋檐下的彩繪金龍極盡富麗。伯府雖富貴，但和這種真正的皇家氣派還是無可比擬。

她知道這樣的的大殿, 只有逢重大事件、重要節日時方啟用。果然那管事媽媽領著她們往後頭敏王妃日常起居的嘉樂堂行去。

嘉樂堂門口垂手恭立著八個丫鬟，一色的鴉青色比甲，見著她們過來，齊齊矮下半截身子行禮。

待見了敏王妃，葉棠大吃一驚。雖然她梳著高髻，身穿大紅遍地金五彩刻絲通袖衫，下頭一條百鳥翟紋鏤金裙，端坐在寶座上富貴天然。但對比印象中的神采飛揚珠圓玉潤，倒不像生了孩子，反而像生了場病，臉上厚厚的脂粉都掩飾不住面色蠟黃和眉眼間的陰郁，甚至手背瘦得青筋暴起。

葉棠按下心中納罕，規規矩矩上前拜見。敏王妃卻是親自拉了她起來，向太夫人感嘆道：“葉家妹妹真是越長越好了，太夫人也忒會養人了，這般品貌，應多出來走動走動才好。”

太夫人謙虛道：“您謬讚了。這孩子自小養在我跟前，如今我上了年紀不大出來，這孩子孝順，一時一刻隨侍身旁。禮數若有不周，敏王妃請見諒。”

一旁的喬夫人湊趣道：“瞧您說的，滿京城誰不知道您的規矩最是嚴整，學問又極好，教出來的女孩兒怎差的了？”

敏王妃一邊點頭，一邊從自己腕子上腿下一對羊脂玉鐲子要給葉棠套上。

葉棠見那鐲子晶瑩圓潤，純美無暇，觸肌溫潤，端的是極罕見的上品。她立刻連道不敢，敏王妃卻不依：“好妹妹，這也不是什麽稀罕物，戴著玩吧，莫要推辭。”

這一聲“好妹妹”落在葉棠心裏只覺怪異無比，即便是成國公府的幾位旁支小姐也不敢大喇喇地喚她一聲“堂姐”，她又算哪門子的妹妹？！

葉棠忍不住朝太夫人看去，見太夫人眉尖微蹙，朝她輕輕點頭，遂重新行大禮道謝。

敏王妃又問平日喜歡吃什麽穿什麽，喜歡讀書還是彈琴，甚至問了生辰何時，才讓人引著她下去和其他小姐們坐在一處。

見了秦文珍、秦文玥姐妹，葉棠方綻開笑顏，幾人嘰嘰喳喳說起了話。

秦文珍一身簇新的豆綠色梅蘭竹菊暗紋杭綢褙子，梳著婦人的圓髻，耳朵上的南珠墜子足有蓮子米大小。她素著一張臉，但氣色極好，光彩照人，比做姑娘時還要嬌美。

一見葉棠，秦文珍喜出望外，拉著她的手說個不停：“我就想著今天能碰見你，你個小沒良心的，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葉棠抿嘴笑道：“姐姐可冤枉我了，我給小外甥做個包被，單單花樣子就改了六七回。”說著，瞥向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眼中滿是打趣。

秦文珍嫁得好，婆婆喜歡，丈夫敬重。她進門有喜，三個月前再傳喜信，算得上三年抱倆。

“小丫頭，就知道笑話我！”秦文珍眼波流轉，暧昧地在她耳邊低聲道：“放心，你的添箱禮我早就備好了。”說著，還拍了拍她的手，顯得意味深長。

葉棠頓時臉一紅，她還是臉皮太嫩啊。鬥嘴皮子幹仗，未出閣的小姑娘戰鬥力就是不抵嫁人生子的小媳婦。

她轉頭看向一旁老老實實地聽她們說話的秦文玥，納悶道：“你平日話多得像流水，今天怎麽成了鋸嘴葫蘆了？”

秦文玥就瞪她，臉兒浮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葉棠心裏一動，看向秦文珍。

果然，秦文珍笑著點頭附耳道：“家裏已經給玥兒定了人家，已經交換了庚帖。說的是禮部侍郎的侄兒，十八歲就中了舉，又是次子。只是那家子遠在大同府，將來相見就不容易了。”

秦文玥倏地站起來道： “這屋裏憋悶得很，我出去走走。”

葉棠忙也站起來，道：“珍姐姐有了身子且坐著吧，我去看看。”說著跟了上去。

秦文玥並未走遠，正悶悶地站在西府海棠樹下。見她來了，指著不遠處的亭子道：“咱們到那兒說話去。”

那亭子一面通路，三面環水。四周空闊，倒是個可以放心說話，不怕被人聽到的好地方。

“你知道了吧？我爹娘要把我遠嫁到大同府去？眼看著往後也不能常出門兒了。我聽五哥說那邊的人頓頓吃面，還喜食醋。吃面吃，吃餃子吃，吃炒菜吃，喝湯吃，就差喝粥也倒點醋了。可我從小只愛吃米……大同沒有我愛吃的點心，沒有我愛逛的鋪子……即便受了委屈要回娘家也不容易。”

看著原本沒心沒肺的閨蜜臉上露出沮喪的表情，葉棠心裏也不好受，安慰道：“你出身忠勇伯府，他們家必定不敢隨意怠慢你。雖說遠些，也不是一輩子不能回來。那人不是舉人嗎，難道不考進士？若是杏榜提名，再點了庶吉士，就要留京三年。你是小兒媳，想來是可以跟著進京的。”

“你說得有道理哦。”秦文玥挽了她的胳膊，靠在她肩上，低聲道：“我就愛和你說話，在你眼裏好像沒什麽難為的事似的。對了，你看到敏王妃的小女兒了嗎，瘦巴巴的，連哭聲都不大聞得。我記得我侄子、外甥滿月的時候已經白白胖胖了，很有精神。”

葉棠點點頭：“聽說敏王妃這一胎懷象不好，吃什麽吐什麽，直吐到生產前幾天，因此孩子生得小。”

她還知道敏王的親娘淑妃娘娘流水似的送來各種名貴藥材，太醫更是把敏王府當成第二個太醫院了，各種保胎的藥物辦法都用上了，總算讓敏王妃撐足月份。她遠遠地從奶娘的懷裏看了眼那小嬰兒，的確孱弱，哭的聲音跟小貓似的。奶娘抱著她在眾人面前走了一圈，就退了下去。

葉棠記得洗三那天，郝氏回來和太夫人念叨過，敏王妃生產的時候比頭一胎還要吃力。用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才生下個女嬰，臉都憋得青紫，穩婆打了好幾巴掌，才看到胸口微微起伏，根本就沒力氣哭。

突然，有個念頭像流星般一閃而過。

敏王今年已是二十三歲，正是風華正茂之年。朝中尚未立儲，但今上並無嫡子，作為長子，他一表人才，文武皆可，為人謙遜謹慎。其言談舉止、待人接物也沒什麽令人詬病的，所以朝中不少官員私下以為，敏王是儲君的第一人選。

而且，這幾年敏王府的姬妾都沒有過身子，只有正妃一人接連有孕……

然，隨著四皇子和六皇子接二連三生出兒子來，敏王也不大能穩坐釣魚臺了吧。大家都是皇子，離那個位置都只有一步之遙，敏王妃又連生兩女，有些事還真不好說……

先開花後結果當然好，但若是敏王妃身子虧虛，一時半會兒難以再懷上了呢？好吧，就算敏王妃很快調養好了，那會不會再是個女兒？

敏王太需要一個兒子了，即使是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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