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泥俑是我還真認識，額頭畫圓點的是大伯的手筆，斜萬字紋是大奶奶畫的，月牙則是我畫的，圓點不夠飽滿的則是我小時候的作品，只是有一件看上去有年頭了的泥俑，額頭上有一片柳葉兒狀的符咒，從沒見過，也不知是陰咒是陽咒。我拿起那一只認真看了看，又放下來。

“這只不知出處是吧？應該是你祖上留下來的，你們家沒有書籍之類的東西？”梅生公子把泥俑從我手中取走，追問道。

“沒有，大伯說鬼手憑的就是靈性，這個是自己先天帶來的，用什麽符文也是自己的事，不用學。”其實我說了一個謊，大奶奶給我講她的經歷時提及過，陸家有一本書，上面記載著各種陰咒和陽咒的畫法，只是到我這裏，並沒有傳下來，所以我說不知也算是真話。

“那就是說，這一個是陰咒還是陽咒，你也不知道了？”梅生公子看著我的眼睛，目光中分明是不信。

“對，我不知道。”我問心無愧，不知就是不知。

“你說，如果一個墓道中，泥俑都被點了陽咒，全部覆活成人，會是什麽樣？”梅生公子用玩味的目光盯著我，我打了一個寒戰，他說的話，我不是沒想過，甚至很多次出現在夢中，我怕的也是這個。

“很恐怖吧，應該也不會。”我含糊地說道，現在突然不喜歡被他這樣逼問了，想逃。

“你一定好奇，我這麽一個人，為什麽要把你找到，還帶在身邊，現在我就給你答案。”梅生公子說罷，把泥俑歸位，向我一招手，引著我走向旁邊的桌子，上面擺了許多精致的酒菜，他親手拿起雕花銀壺，給我滿了一杯酒。我自恃酒量不錯，仰頭喝了下去，這桌子上的菜式雖然好看，可憑我的經驗，都只是花架子，沒有好吃的，都是味同嚼蠟。梅生公子跟我的想法差不多，他也只喝了酒，不肯動筷。

其實他的故事我也猜到了一些，一定是跟泥俑有關的。

我以為梅生公子的身份應該很不一般，可是沒想到他會是王爺，與當今皇上同父同母的王爺，在本朝只此一人。據說他從小就得父皇的寵愛，後來這個寵愛又由皇兄來繼續，我原以為他的生命中一定是珠光寶器，金壁輝煌，到處陽光，可是沒想到，他有著比我還陰郁的童年。

梅生公子能回憶起的最早的事也是他三歲左右。本來他已經到了送出去跟隨乳母生活的年齡，可是因為幼姐早逝，他的母妃林妃不肯放手，所以一直留他在宮中。

在那之前，他的生活是熱鬧的，一個兄長雖然已經移宮出去了，可每天進來請安，有時還要留下用膳。三個姐姐都留在宮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乳娘和教養嬤嬤，再加上宮女，把一個承恩宮裝得滿滿的。皇上總說，再沒見皇宮哪裏有這麽熱鬧。

從早到晚，院子裏不時有孩子的歡笑，因為心情舒暢，宮中每個人都是笑意盈盈。梅生公子的乳娘朱氏，是個矮胖的婦人，胸前碩大的兩坨並未因斷奶而萎縮，走起路來就是一搖三顫，跑起來時左右甩來甩去，看著就笨拙。

梅生公子喜歡她帶著香氣的懷抱，也喜歡逗她玩兒，總是在庭院裏跑來繞去的，讓她著急。這時就要林妃出來說話，才能把狂奔的梅生公子叫停。他滿頭是汗撲進林妃的懷裏，姐姐雪嫣用面巾擦著他的花臉兒，這個影象一直留在他的記憶中，他成年後，多少次在夢中出現，讓他醒來時心裏一陣一陣的悶痛。

雪嫣的死，是意外。那日本是雪嫣的生日，父皇命人送進來一套摩合羅。這對摩合羅有年頭了，據說是前朝公主所有的，連盒子上都鑲滿了珠寶，抱起來沈甸甸的。梅生公子是男孩兒，對這些並沒有多大興趣，另外三個姐姐卻喜歡得不得了，拋下他都去玩摩合羅了。

梅生公子被冷落了，心裏不爽，就鬧著睡覺。他睡醒時天已經黑下來，平日裏醒來時，伸手就能摸到朱氏軟軟的身體，今天卻沒有。他想哭，咧了咧嘴，又停下來。前些天朱氏還跟林妃誇口，說梅生公子睡醒了不會再哭鬧，他還是要面子的孩子。

他溜下床，走到門口。他的屋子前面是個回廊，中間挖著荷花池，隔水望過去，是林妃的正殿，那邊笑語喧喧，應該是都在吃飯。

梅生公子順著回廊走過去，雖然旁邊的燈光不亮，可足夠看清楚路了。他走的很小心，光著的腳踩下去，幾乎沒有聲息。

前面有個人影兒一閃，梅生公子呆了一下，他側著頭細看，那人已經鉆進了雪嫣的房間。好奇心誘導下梅生公子走了過去，他的手扶住半開的屋門時，裏面已經不見人影兒了，只有那個摩合羅放在塌上。梅生公子走過去，用手摸了一下摩合羅的臉，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些粘粘的東西，他擡手借著燈光看，是紅色的液體，用手撚一下，粘粘的。

梅生公子又聽到一聲滴嗒，又一滴液體落到摩合羅的臉上，他擡手一抹，鼻子下面濕濕的，有些鹹腥的東西進入口中。

梅生公子有些慌了，他明白了，這是他在流鼻血。前些天他一直這樣，太醫瞧過，只說是天氣過於幹燥，他現在不擔心這個，怕的是把摩合羅弄臟，那可是雪嫣姐姐最喜歡的呀。他把魔合羅抱在懷裏，用力擦，可是鼻子裏的血越出越多，摩合羅的臉更臟了。

他抱著摩合羅快步向外走去，這件事要找朱氏解決了，他已經沒有力量去應付。

朱氏的身影適時出現了，她的短腿倒騰得飛快，飛一半撲到梅生公子的面前，看到他滿面是血是嚇壞了，急忙掏出羅帕去捂他的鼻子。慌亂間，魔合羅從梅生公子的懷裏掉出去，滾了一下，落向水中。

朱氏只管看著梅生公子鼻子的血，並未留意這些，抱著他就往前面去。本來在吃飯的一大群人，被梅生公子給攪了局，又是傳太醫，又是喚宮女給他更衣，折騰完了飯也吃不下了。眾人就散了場。

就在這時，跟著雪嫣公主的乳娘有些不安地走過來，在林妃的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林妃的臉色一變，正被皇上瞧在眼中。

“說什麽呢？”皇上不動聲色地問道。

“回皇上的話，是雪嫣公主又淘氣了，躲貓貓呢，去找她出來，陪著皇上說會兒話。”林妃向乳娘使了一個眼色，也站起身，把剛消停的梅生公子推到朱氏的懷裏，起身走出正殿。

本來皇上吃過晚飯是要去別人宮中的，就因為雪嫣沒有過來，索性留了下來。這等待突然變得漫長了，正殿的人越來越少，出去就沒再進來，朱氏抱著我，瞧著不對，也溜了出來。

“這是怎麽了？”朱氏正瞧見一臉焦急的雪嫣公主的乳娘，忙問道。

“公主不見了！”乳娘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怎麽會不見呢？剛吃飯時還在。”朱氏也急了，梅生公子先還楞楞地聽，後來就紮著手向雪嫣的屋子那邊指了指。

“雪嫣姐姐回家了，在玩魔合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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