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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道:“如今在這家裏,除了老太太和他,也就你和紫鵑那個丫頭最為著我了。要不是你們,我還不知道落到何地步!”

李紈一邊給她抹淚,一邊嘲笑她道:“這麽長一串,你剛才說話喘氣不喘?有這麽多人你還不樂意呢,那些孤苦無依的怎麽辦?你何曾是真小性兒,不過是心裏太看重那個呆子罷了,往後放大氣些,該你的終究是你的,不該你的哭也廢精神,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黛玉細細咀嚼那句“該你的終究是你的”,心裏好似雲開見晴一般:“嫂子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命中定下的,倒不如放開手隨他來去呢。”

李紈點點頭:“你是個聰明的,我也不多說了。”

辭了黛玉後,李紈又到寶玉去處,卻不見其人。襲人倒是在,見她來了忙端茶過來道:“大奶奶今兒怎麽得空來這裏?”

李紈笑道:“才從林妹妹那裏過來,見寶玉不在那兒,以為他肯定在這兒呢。”

襲人抿嘴一笑道:“大奶奶這話可是風趣了,寶玉現在寶姑娘那兒呢。”

李紈問:“哦?這倒是新鮮。是他自己想著去的,還是誰叫他去的呢?”

襲人笑笑,半晌道:“是太太讓他去的,寶姑娘身上有些不爽快,太太自己精神不大好,便讓寶玉替她看看。”

李紈微微一笑:“我就說麽。”

她看著襲人神色,便知這個也是個有野心的,心下立即多些警覺。不一會兒寶玉回來了,見李紈在又驚又喜:“可是妹妹讓嫂子過來的?”

李紈羞他道:“我自己就過來不得?可見你偏心。”

寶玉忙作揖道:“好嫂子,是我錯了。我怎麽會有那個心思,只是這幾天妹妹不知怎麽了的,只顧和我鬧別扭,我去找她她也不大理,心裏正好沒趣呢。方才寶姐姐和我說話,我走了神兒,卻道‘妹妹喜歡便拿去’,倒被她們笑了一陣子。”

李紈笑道:“要是我,也笑你。你知不知為何林妹妹和你置氣?”

寶玉摸摸腦袋道:“她說我見了好的,就生出別樣心思來,又不肯細說。我百般賭誓,她只是不信,正在思索自己哪裏做錯了呢。”

李紈搖搖頭,忽的笑道:“要我告訴你也不難,只是我有個條件。”

“好嫂子,便是有一百個,我也替你做。”

“我想起院子裏有一片花地落了許多葉子,你隨我去,替我把那些葉子收起來,不準帶小廝或者丫鬟,只要你一個。”

襲人聞言忙道:“寶玉哪裏會做這樣的活,我替他弄罷。大奶奶出了名兒的會養花,那花若是被他笨手笨腳弄壞了,倒可惜。”

“我都不心疼,你倒替我心疼起來了。如果這點子事都不願意做,之前的話就當我沒說罷。”

寶玉笑道:“這算什麽事?我去拾了便是了。”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李紈院子裏,到院子後,寶玉道:“方才嫂子有什麽話不便說的?”

李紈笑:“別人都道你是個貪玩的,我卻知你不傻。先進屋子再說。”

二人進屋後,素雲碰上茶,和碧月一道出去了,頓時屋子只剩下寶玉和李紈。

“寶玉,今兒我認真問你一句,你覺得嫂子對你們如何?”

“嫂子待我好,待妹妹更好,比家裏的姐妹還親近幾倍。”寶玉誠懇道:“待妹妹好的也是待我好,所以嫂子是咱們最親近的人,和老太太一般。”

李紈笑道:“算你還是個有良心的,不枉我疼你們。既然你料我心中不藏奸,那麽我就直言一句——林妹妹這病什麽時候好,都只在你身上。”

“為什麽?”

“你當她的病從何而起?原本先天身子弱,天天用燕窩養著,人參養榮丸吃著,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只為你不懂事,又氣的存了些病在身子裏。”

寶玉見此話說得極重,忙求教道:“嫂子,有話但說無妨。我是那不長進的人,若沒有嫂子提點,什麽時候惹哭了妹妹更是該死!”

李紈嘆一口氣,問:“我且先問你,你和你屋子裏的襲人,可有不才之事?”

寶玉嚇了一跳:“嫂子想錯我了,我雖平時多偏疼她些,也只為她一向是我的大丫鬟,從小兒貼身服侍的,自然比起其他丫鬟有些不同,並無什麽腌臜之事。若我撒謊,不得好死!”

李紈點點頭:“這一件我信你,只是你常廝混在女孩子堆裏,大家看你年紀小也不好說得,便由著你胡來。那嘴上的胭脂,可是男子漢隨便吃得的?你也不小了,一味這樣算什麽呢?老爺太太不愛是其次,你可想過林妹妹的心?鳳丫頭那麽剛強的一個人,也時常因為璉二爺在外頭胡來傷心呢,林妹妹和那破落戶一比,更是心腸軟和,經得起你幾傷?”

寶玉有些沮喪,道:“嫂子說的是,我原先只是鬧著玩兒,又愛那胭脂甜香……我,我以後都改了罷。”

李紈緩和了口氣道:“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性子我不了解麽?小時候鬧鬧就罷了,這年紀再不改進,多的是話兒說你呢。我知這毛病不少一朝一夕能改的,只要你每次癡病犯了的時候,想想你林妹妹難過的樣子罷。你和別的女孩兒玩鬧一次,就好像往她心上紮一個釘子,雖然後來道歉哄好了,釘子□了,上面還有個眼兒。待那心千瘡百孔了,林妹妹也就對你絕望,再也不管你了。”

寶玉想了想那個場景,臉色蒼白:“我再做那種事,真是連畜生都不如了。”

李紈只是略略規勸,一開始說重了反而不好,便笑道:“你心裏有個譜便好了。倒不是要你翻臉六親不認,待姐妹們再友愛也不是錯,只別動手動腳的,成什麽樣子呢。”

寶玉似有所悟:“嫂子說的,我都好好記在心上了。我大概明白妹妹這些天為什麽生氣了,想必是以為我親近了寶姐姐,就把她給撇下。寶姐姐哪裏比得過她,我和她說去!”

李紈還沒來得及攔住,寶玉就跑出去了。她看著寶玉的背影,又氣又笑。這兩個小冤家真是前世結下的,難怪老太太操碎了心啊。

第十四回

黛玉和寶玉再早慧,也終是兩個孩子,即便有些沖撞,每次寶玉做小伏低地去哄,也多半一時好了。如今寶玉得了李紈提點,雖見到家裏的女孩子們還是十分友愛親近,卻不像往日一般肌膚湊挨,只把分寸擺在那裏。黛玉瞧在眼裏,不由得暗暗稱奇心下歡喜。

寶釵來賈府後,亦和黛玉一般,閑時與李紈迎春等人下棋看書,做些針指。李紈冷眼瞧了幾日,發覺其果然為人處事落落大方,穩重周到,難怪許多小丫鬟都不怎麽敢親近黛玉,卻是愛與她玩耍。更妙的是,她與誰親近與誰疏遠,就連李紈一時也瞧不出,只覺得待眾人皆如此,時間一久,不禁也覺得她是個可親的人了。

才開春,寧國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蓉大奶奶沒了。

李紈得了消息後,整個人好像突然耳邊被人敲了一記響鑼一般,半日緩不過來。隨王夫人等人過去那邊府裏時,只見賈珍眼眶紅紅,尤氏更是哭得如淚人一般。

尤氏扯著鳳姐袖子哭道:“平時這孩子如何,大家都看在眼裏,不消我多說。昨兒我才去她房裏,見她在那念念有詞,便問她說什麽。她笑著道:‘奶奶,明兒我就全好了。’我還說‘大夫可不是這麽說麽,只消熬過冬去就是了。’怎知她的‘好了’,卻是這個好法!”

賈珍也哽咽道:“平時我常說著,這個媳婦比兒子還強呢。如今伸腿去了,可見咱們沒福。前些時一個瘋瘋癲癲的和尚來,說是能度媳婦的命,我見媳婦將要好起來一般,便沒睬他,現在看來,是我誤了事!”

賈蓉低著頭,一聲兒不出。

王夫人和鳳姐安慰了眾人一番,商量著發送等事。李紈一直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告辭之後,回到自己院裏,對著燈黯然神傷了半晚。

葬禮很隆重。那些素日念著秦可卿的好的人,皆是愴然落淚,尤氏主持葬禮,有鳳姐在旁協助,平日府裏陋習弊端一概免了,倒也辦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同前去的賈蘭和賈菌溜到賓客席的時候,不知怎了,賈蘭忽的抱住一個客人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幾個管事見是蘭哥兒,忙上前去扒拉下了他,不住給那位客人道歉。那客人是隨朋友來吊唁的,見是個小孩子也沒放心上,安慰了幾句,因有急事便告辭而去了。

李紈晚間聽到有這一節,只覺得奇怪。蘭哥兒一向聰明挺好,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便叫來賈蘭詢問。

賈蘭尚自眼圈泛紅:“我看到父親了!”

李紈半天不語,銀蝶嚇了一跳,忙道:“蘭哥兒還小,對珠大爺的形容記得模模糊糊的,想必是哪家年輕公子哥兒,身段有些肖像,一時錯認了也是有的。”

李紈點點頭,道:“以後在人前莫要胡說!”

賈蘭點點頭,猶自嘟囔一句:“他和父親長得好像……”

李紈強忍住心酸,笑道:“再像他也不是,你父親已經不在了,回不來了。”

賈蘭聽了這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李紈把他摟在懷裏,用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摩挲著他,碧月素雲銀蝶見此,皆忍不住悄悄用帕子揩淚。

早春依舊寒冷,府裏給小姐們做的大毛衣服皮襖兒皆由李紈一一發送過去。送到迎春處時,敏感的李紈卻發現屋裏幾個丫鬟面色不對,似乎都略帶憤懣。

李紈掃了幾眼屋子內,卻是沒看出什麽來,倒是迎春的乳母面有狠色,似乎是在警告什麽一般。放下衣服後,李紈與迎春說了幾句家常,囑咐她好好養著身子,迎春一一應了。

臨走時,李紈似突然想起來一般,對迎春的大丫鬟司棋道:“瞧我這記性,方才薛姨媽給我幾支紗花兒分給姑娘們竟是忘了順手帶來,待會你去我那裏取罷。”

司棋何等聰明,面上滴水不漏,立馬應了下來。

衣服都送過後,李紈回到院子後發現司棋早早侯在那裏,見她來張嘴就欲說話。李紈忙搖搖手止住她,道:“進去說。”

進了內屋,司棋見四下無人,哭著對李紈道:“大奶奶,真個是沒有天理了。咱們小姐性子只由著人欺負,那個老虔婆越做越不像,一步步欺負到小姐頭上去。今兒我給小姐梳頭,發現一對白玉耳墜兒不見了,小姐又只顧支吾。方才我不過憑白問嬤嬤一句,她卻跳起腳來罵我,說甚麽‘即便我全拿去了,小姐都不說我,你算什麽東西也來放臊!好不好我去回老太太,太太,趕你出去都是輕的。’我不忿,和她鬧起來,小姐還一味勸我呢。”

李紈冷笑道:“這般不自重,讓她來帶小姐,豈不是越發教壞了?”

司棋道:“不止這個墜兒呢,她常擅自拿小姐的東西出去當了賭錢,有回來的也有沒回來的,別人問起來小姐只說自己弄丟,倒被大太太嚼了一頓不愛惜東西。我後來瞧出不對,便與她杠上了。為著這個,她沒少人前人後給我小鞋穿。”

李紈點頭道:“二丫頭是個木頭,難為你,不然被人坑了咱們還蒙在鼓裏。今天你說的我都記在心上,不出幾日便為你們討回公道。你回去後好好看著些她,那婆子拿走什麽東西也悄悄兒打聽清楚,到時候咱們算總賬。”

司棋喜出望外,沒口子答應了。

司棋走後,李紈派素雲去打聽了一番,見其話都有頭有尾,想必是那乳母自己不長進做下事來。她衡量一番後,還是要人叫來平兒,把事情與她說了一遍。

平兒聽後,笑道:“這事十有□是二姑娘的乳母搗鬼,司棋雖然嘴頭子可惡,人卻是個古直心腸的。依我說,奶奶也暫不要告訴咱家奶奶,這事若是讓她知道保準立刻發作,沒得讓姑娘也難堪。趕明兒我陪奶奶去問問,看她懂不懂眼色。”

李紈點點頭,嘆息道:“鳳丫頭多虧你,若是沒你,早尋出事兒來了。”

平兒笑道:“也得她疏漏少,不然我這等笨人哪裏補得過來。”

李紈沈默了一會兒道:“有句話我說了也不怕你多心,她和其他姑娘倒也罷了,說到二姑娘,她乃是嫡親的嫂子,怎麽能這樣不管不顧的?做人還需看著些兒,總趕那旺熱地方去,難免冷了別的人心。”

平兒道:“奶奶你也明白她,素來要強,事事不肯落後。全家上下這麽多事,全虧她周全,二姑娘又是個不做聲的,想知道也得她聽得到不是?”

李紈笑道:“是是是,全都是她的理,我不該當著你面兒挑她刺,那比打你還重呢。”

平兒也笑道:“也只有奶奶敢當面兒說她了,咱們什麽關系,只看這裏。”

第二日,也合該那婆子倒黴,才拿了迎春的金鐲兒想要溜出去,被平兒逮個正著。她自心裏有鬼,平兒沒開口問,卻把鐲子不小心抖了下來,頓時來了個人贓俱獲。

平兒笑道:“我當媽媽怎麽這樣心急火燎的,原來是得了一註歪財,急著出去當錢怎麽著?”

聽了這話,迎春乳母嚇得面無人色,忙陪笑道:“不是這麽回事,姑娘你聽我說,原先……”

平兒止住她:“哪有在外頭說話的道理?你且先不要掰,咱們進去分證。”

一行人進了屋子,司棋見平兒來,眼前一亮,忙的輟出凳兒給她坐下。迎春本在炕上看書,見平兒來了,下來笑道:“你今兒怎麽來了?”

平兒道:“原先就有話落在外頭,我還只是不信,今兒倒捉個現成的。好姑娘,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份,關鍵時候還得拿出款兒來,方能挾制房內,調理奴仆。不然,被有些心思壞的哄騙了,只顧拿你簪環頭面出去換錢,大家還白白替她補上。”

迎春被說的半天擡不起頭,道:“我原先也說過幾次,只是不聽罷了,還能怎樣。”

平兒笑道:“她不聽,姑娘盡管回大太太去,自有道理。哪裏見個主子說話聽不進的呢?”

迎春乳母聽得一身汗,笑著才要說話,迎春房裏的繡橘開口道:“今兒既然平兒姐姐在這,我也少不得把事情說出來要你評理一評。”

那乳母見繡橘要揭她的短,頓時也顧不得臉面了,高聲呵斥道:“小臭蹄子,這裏有你什麽說話處!還不快夾著嘴滾開去,只顧臟了這屋子。”

平兒皺皺眉,方要說話,那繡橘哭了,不管不顧道:“你罵我是臭蹄子,你渾身哪有個香氣兒!平時張著嘴只顧說咱們姑娘,那話一句難聽過一句,簡直要把咱們姑娘作踐到泥裏跌。前些時明明是你吃凈了大奶奶送給姑娘的糕,倒說那糕不合你脾胃,反訛了姑娘五兩銀子看要錢去。什麽病要五兩,你是偷漢子懷胎了不成?”

迎春乳母急得恨不得上前去撕了她的嘴,繡橘見事已捅破,心一橫道:“你成日拿回太太趕我們出去威脅,今兒我就是拼著被趕出去也要把你的醜事抖出來!”

第十五回

話音剛落,卻聽得門外傳來一陣笑聲:“有什麽趣事,怎的不說與我聽聽?”

迎春乳母聽了這聲音,整個人險些暈倒過去。平兒神色一凜,其他幾個丫鬟面有喜色,迎春則臉色極為不自然,硬著頭皮到門口去迎接。

王熙鳳被一群丫鬟仆婦簇擁著,笑著走了進來坐下。司棋奉上茶,平兒在旁伺候,笑著道:“奶奶今兒怎麽有空過來?”

王熙鳳似笑非笑道:“我這人做正事且是偷懶耍滑,專愛聽這些撒野閑盤子的。剛聽得這裏有不要錢的好戲看,就忙忙兒地趕來湊熱鬧。剛才那個,你不要停,我可是豎著耳朵要聽哩。”

平兒見此,便不好多言,悄悄兒側身立於一旁。迎春不住地絞手中的帕子,她的乳母更是面無人色險些倒將下來。

繡橘哭著把迎春乳母原先種種劣行都一一說了。饒是溫和如平兒,聽了後也禁不住柳眉倒豎心下惱火起來。

原來這乳母為老不尊,仗著有體面,又捏準了迎春的性子,竟是百般欺侮。屋子裏可心的東西,她都拿了家去;別人送來給迎春的點心果子,也被她全部吃了。迎春每個月的份例,花在自己身上的不到十分之一,其他的都被她哄騙去。有時她賭錢輸得多了,就拿了迎春的首飾頭面去典錢用,大部分都是有去無回,葬送得迎春挨罵,還不敢說出來。

繡橘每說一件,王熙鳳臉上的笑意就越深一分。待事勸說完後,王熙鳳笑著對迎春乳母道:“這些事,嬤嬤可有什麽要說的?”

迎春乳母哼哼唧唧,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熙鳳一拍桌子,疾言厲色冷笑道:“好大膽子!有些個奴才仗著自己有些臉面,卻不知道自己的臉面是從哪裏來的,就這般狐假虎威欺上瞞下起來。咱們賈家的姑娘個個都是千金之體,哪裏由著你這般作踐?這等,還真以為我是個沒手段軟腳蝦了。”

說罷,她吩咐道:“來人,把她架下去!去她屋裏把這些年占去的東西一樣樣搜回來,一件都不能少。少的,拿她其他東西抵過,實在沒有現銀也可以。搜完後關在屋子裏,不準給吃喝,只管餓幾天。若是沒死呢,告她一個竊主財物之罪,報案讓人鎖了她下牢裏。不打斷她兩條腿休要結案!”

迎春乳母兩眼一翻真昏了過去,迎春才要說話,乳母她媳婦玉柱兒家的連滾帶爬跑進屋子裏,不住磕頭道:“奶奶開恩,原是我們老奶奶糊塗了,才一時豬油蒙了心做下這等事來。求奶奶好歹看在她奶姐兒的份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饒了她這一次罷!”

王熙鳳笑道:“這就奇了,我們在內屋說話,你一個外頭服侍的媳婦進來做什麽?咱們家一向有規矩,卻不料你們這裏竟是反了過來。原本一個人的錯不拿兩個人,你偏要趕著上來,若真這麽有孝心,便你替了她往牢裏去?”

平兒見王熙鳳動了真氣,怕事情鬧大給迎春和邢夫人沒臉,忙上前對玉柱兒家的道:“還憑白賴著做什麽?沒見火上澆油的道理。早些去,該怎麽怎麽,別自己套牢了鎖兒。”

玉柱兒家的磕了幾個頭,又羞又急出去了。

經過一番查檢,總共搜出來的東西讓眾人皆吃了一驚,大家都哀迎春可憐,又怒其不爭。

“二姑娘,心活面軟不是大罪,卻也有個度。做得好,那是活菩薩;做不好,便是人人可欺的軟包子,任誰都要咬幾口的。你替她們周全,卻是把我,大奶奶還有大太太的臉面擱哪裏?家裏出了這等事,很光彩麽?我待要管這事,卻還要請大奶奶她們裁度,不便直說的。你倒與我透露一透露,往後你還打算如此麽?”

迎春眼圈紅紅,低聲道:“我能有什麽法兒,她們與我說時,倒也怪可憐的,我不好坐視不管。待鬧出事來,上頭問起我也只是遮掩些罷了,除非細問,沒有個供出來的道理。我好歹吃點虧,在她們來卻是要緊的急事呢。”

王熙鳳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走。迎春待要送,她丟下一句不必了。平兒想不出話來,也只得匆匆告辭跟了去。

晚間事情傳到李紈處後,李紈嘆息道:“好個二木頭!果真是針戳她也不吭聲兒。豺狼咬她一口,還怕自己玉鐲子磕了人家牙。”

素雲不平道:“二姑娘這樣性情,那奶娘勢必是留不得的,趁早趕出去是正經。”

碧月搖搖頭道:“趕走一個,還有後頭的呢。只要二姑娘一日不改這毛病,趕走多少個也是無益。”

李紈道:“碧月說的沒錯,少不得才去了一只狼,又來一只虎。”

這邊為迎春的事頭疼,銀蝶那邊卻有好消息來。

“回奶奶,我父親要人帶了話來,說是山上的地已經開好了,隨時可以栽樹。家裏那些鄰居聽說滿山紅能賣,都打聽著呢,說是若可靠,他們也在院子裏載上幾棵。這東西極易成活,又不費什麽心照料,又一年就掛果子了,多賺些錢誰肯不要!”

李紈不住點頭:“你盡管說去,要他們都放了心種罷。按照我原先許你們的價錢,一文也不會少的。”

銀蝶笑道:“那我去回話了。奶奶,這滿山紅有什麽好的,為什麽西洋國的人都愛呢?要不是舅老爺認得那大海貨商,咱們還有眼不認識好東西呢。”

李紈也笑道:“一樣米養百樣人,又是那蠻夷之地的,難免習俗怪異些。不說外國,就是咱們國中,南北之地喜愛的吃食也大不一樣,有人愛吃酸的,有什麽奇怪的。”

銀蝶連連點頭。

李紈思慮再三,最終還是沒有打發走迎春的乳母,而是把她叫來訓誡了一番,仍要她服侍迎春。她吃了這番苦,近期自是不敢再掀大風浪了。

李紈往迎春處去時,她見到李紈,面有羞慚之色。李紈握住她的手,細聲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責怪自己,性子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得的。往後多為自己想想,讓別人為你擔心,也是不好的事,可對?”

迎春點點頭。李紈和她說了幾句話,叫來司棋和繡橘,每人賞了一套衣服和兩根金釵,道:“這不是我給你們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說了,你們忠心為姑娘,很好,往後也要如此。你們姑娘天性良善,有時難免著了人的道,還需你們多多幫襯。往後若是有人欺負姑娘,姑娘又不做聲的,你們只管回了來,平時也要多個心眼好好和姑娘分解分解,盡心服侍好了,忘不了你們。”

兩人驚喜交加,磕了頭接過。李紈笑著又讓碧月拿出兩個荷包給她們:“這才是我的意思,話也不用多說,你們明白就好。”

司棋和繡橘含淚道:“有大奶奶這樣疼姑娘,咱們心裏也硬氣不少了。”

李紈道:“你們糊塗,自己不硬氣,別人硬氣終究不長遠。”

迎春亦垂淚道:“是我不中用,還勞老祖宗掛念。”

話說黛玉在幾人悉心照料愛護下,才過了些安寧日子,卻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不由得在房內整日落淚。賈府派賈璉帶其去揚州料理事務,少不得一番打點安排不必細述。

李紈親自指揮收拾了黛玉路上要帶的行李等物,一樣樣過目後,又少不得殷殷叮囑。二人正說著話,李紈見寶玉來,便自先去了。

寶玉得知此事,更是心下少了一塊般,但不好阻礙父女之情,也只能強忍著,反打起精神安慰她。

“妹妹這番去,照顧姑父的時候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子。姑父就你一個,倘若你也病了,他心裏能好過麽?”

黛玉點頭應了,淚又忍不住落了下來,忙著用帕子揩去。

兩人如今雖未完全長成,心中卻已是懵懂情竇已開,待對方在親密之餘也有了些羞澀之意。

賈寶玉個子長了好些,出落得面如月色如花。雖然他依然不愛讀書,行為舉止比起孩提時期的淘氣頑皮卻是好了許多,他心裏模糊知道林妹妹大約是許了自己的,但偶爾聽到幾句所謂“金玉良緣”的閑言,心下有些郁郁。

黛玉隨著賈璉離了賈府後,他一下子覺得家裏冷清了下來。實在閑著無事,偶爾也去找姐妹們下棋聊天,但更多時候呆呆著在自己院中看著天空發呆。

一日,他歇過午覺,照例在院中的凳兒上歪著出神的時候,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卻時高時低湧入他耳裏:

“你們爺每日就是這幅呆模樣麽?”

“可不是,好像失了魂呢。”

“你瞧我,去拉了他魂回來。”

賈寶玉正琢磨話中意思,忽然紛紛揚揚一陣花瓣朝他臉撲了過來。他唬了一跳,擡起頭來,卻發現是寶釵和襲人笑盈盈站在他跟前看著他。

“寶姑娘來了,暫別想那些有去無回的,還不回屋子裏去?”襲人輕嗔道。

第十六回

寶玉沒睬襲人,對寶釵道:“前些時聽說姐姐身上不大好,論理本該我親自去瞧瞧,不想從學裏回來身上只犯乏,還打算過幾日去看呢。”

寶釵答道:“只是到季節了有些咳嗽,服了藥後便也罷了。”

兩人說笑著回屋坐了,襲人端了茶上來。寶釵今日依舊是素衣淡妝,絲毫不見奢華,卻越發顯得面若銀盆眼如杏子。寶玉坐在她對面,只覺一股子冷冽的不俗香氣襲來,便問道:“姐姐之前說自己不喜歡熏香,那身上的幽香可是之前說過的冷香丸?”

寶釵笑道:“不過是些藥氣罷了,哪來的香味。”

襲人也笑道:“什麽人配什麽藥,姑娘為人出色,藥也是香的。”

寶玉和寶釵談了一會兒詩詞,又下了幾盤棋,忽的晴雯走來對寶玉道:“璉二爺身邊跟著的昭兒回來了,你不去問問那邊的事兒?”

寶玉聽得,忙擲了棋子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去了鳳姐那裏。襲人怕寶釵沒意思,忙笑著解釋道:“他就是這麽一個人,想到什麽就做什麽,最是有口無心的。”

寶釵忙道:“我豈是那多心的人,這樣越發見他真性情呢。”

晴雯冷笑一聲道:“他做什麽,為人如何,大家誰又曾多心過?沒見著忙忙替他開脫的,倒像你們是一堆的般。寶玉和林姑娘素來是頂要好,聽到蘇州那邊來信,不跑出去才奇怪呢。”

寶釵還好,襲人聽了這話,真是一點紅須臾到了耳邊,收了茶盤後一聲不吭地下去了。寶釵見寶玉久不回來也不好長坐,說了幾回閑話便也回去了。

寶玉到得鳳姐屋裏,見昭兒才出去,便要拉著他問事。鳳姐早看到他,笑著招手要他過來:“急什麽!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你林妹妹跑不了,以後是在咱們家長住了。”

原來林如海已去世,賈璉幫林府處理後事後不日便會帶黛玉回來。寶玉聞此,不喜反悲,淚只不住地留下來:“難怪這幾天心裏覺得不好,原來是林妹妹在他鄉哭呢。”

鳳姐笑道:“你個呆根!好好的哭什麽呢,若太太看見了又是要罵。生老病死之事豈是攔得住的?等你林妹妹回來了,見你不好,倒平添一番傷心了。”

李紈那邊得了消息,亦是一番感嘆,又有些擔心。林家進多出少,林如海膝下又只有黛玉一個女兒,一份豐厚家私少不得盡歸了她。如今賈府人多錢少,林府人少錢多,賈母有心做這一們親,難說沒有這樣一筆要挾在裏頭。

只要錢牢牢握在賈母手中,雙玉的事尚有幾分把握,若是落在那些人手裏……

李紈合起了眼。

李易自殿試高中榜眼後,被授翰林院編修,不日又被派往揚州做官去了,合家少不得也隨任遷往那裏。只是李紈的寡嬸及兩個堂妹不便前往,又無處可去,便受了穆氏之托代管京中李府,倒也樂得便宜。

穆氏臨去揚州之前,不忘和李紈悄悄商定了買地開鋪之事。李紈自留下一萬兩銀子做京中日常盤纏,其他賺來的錢全交給了穆氏,要她替自己在富庶的揚州多置辦幾分產業。穆氏為人正直又聰明能幹,李紈自然是最放心不過。

黛玉和賈璉從蘇州回來時,本來就清瘦的她又單薄了不少,眾人見面少不得大哭了一場。一一寒暄過後,李紈帶著人到黛玉的住處幫她打掃整理屋子,擺放新器具。

“你屋裏的書已經夠多了,又帶回這些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兒是個公子哥的書房呢。”

黛玉道:“多麽?我卻只嫌少,要不是路上不便舍了許多書,還要帶來更多呢。”

“這些筆架硯臺也是你從那邊帶回的麽?我小時候在家中父親書房裏也看到過幾套相仿的,還是當年幾位勳貴賞他的,愛得和什麽也似。我瞧架子上還缺幾只海筆,我那有半匣子,憑白用不上也是荒著了,等下午我叫人給你送來。”

黛玉道:“是家裏原先收著的,好多東西我都放在那任他們打發了,就這些帶了回來。那海筆你給我做什麽,蘭哥兒也正在上學,他不也要用麽?”

李紈搖頭道:“等他用上時,還不知往哪裏去尋。”

黛玉叫紫鵑取出一包東西在桌上打開來了,悄悄對李紈道:“不是什麽稀奇物事,這紙筆皆是蘇州特產,紙名‘輕雲’,筆名‘竹魂’,胡亂給蘭哥兒寫字用罷。同樣的還有寶玉的一份,其他人的又是別樣了。”

李紈要碧月把東西收了,笑道:“寶玉早就等見你急得直抓耳撓腮了,只可惜等會你且不要去見他,先同我去回了老太太罷。”

李紈親自替黛玉整裝了一番,帶著她往賈母後院中去了。

到屋內時,卻見邢王二位夫人及鳳姐皆在內。鳳姐之前是相見過的了,無需再繁禮,黛玉先拜了賈母,又拜了二位夫人,邢夫人忙扶她起來,溫言安慰了一番。

賈母紅了眼圈,把黛玉摟在身邊坐著不住問路上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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