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後, 董茂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校長室，走向自己的老師辦公室。

他的手裏拿著那一疊“舉報文件”。

就在剛剛，因為“汙蔑學校”和“在校外做兼職”兩項理由, 他被宣布停課反省，並且要在學校下個月月初的教職工會議上朗讀自己的“檢討書”。

除此以外, 他必須立刻停止寫那本“傳播社會負能量、影響學校形象”的“造謠小說”, 如果被發現還在繼續寫, 就不僅僅是停課, 而是直接開除。

董茂是有編制的在職教師，還在這所學校連續任職了八年，如果不是有重大汙點，是不能被開除的，最多被停課, 拿個保底工資。

但一旦被開除了, 他的檔案上就有了汙點, 以後哪怕想到其他學校去當老師, 恐怕別人也不能要他。

董茂寫小說只是為了找個一個宣洩的窗口，從來沒想著借此揚名立萬, 或是達到端木彥那樣的高度。

他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職業生涯最好的八年，他都奉獻給了這所學校。

他經歷過這所學校最輝煌的時期, 也經歷過各種動蕩和改革。

年輕時他身上的鋒芒和尖銳, 是建立在他的青春熱血和身體素質上，那時候他身強體壯精力充沛，能實現自己對理想的堅持和對現實的批判，哪怕這是他一直以來格格不入的來源。

可人到中年，無論是他的精神還是他的身體, 甚至是他的家庭，都已經承受不住再這樣“堅持”的代價，所以他才會選擇妥協，他甚至不敢在現實中再宣稱“我們這樣是不對的”，只是默默的寫書。

過去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困頓在學校這個大環境裏，所接觸的除了一成不變的同事和還未成年的學生們以外，就只剩各式各樣的家長。

而他清楚的知道，無論是哪個家長，在明面上都不會“反對”他。他們對他的尊重和配合，是建立在希望他不要“苛待”自己的孩子上的一種妥協。

若說什麽合理性建議或者是對他的意見，是絕不會直接和他交流和溝通的。

但不滿的人肯定很多，所以他才會一直受到各式各樣的舉報。

他是真的反省了，也開始思考自己身上的不足。

董茂寫那本《正當少年時》的時候，存著的是“拋磚引玉”的想法。他怕看得人不多，他甚至沒有簽約，也沒有收費，為的就是能多一些關註的人。

他會經常認真地閱讀讀者們的每一條評論和回覆，然後通過他們對自己所描寫情節的回應，反思自己這幾年來所堅持的道路是不是正確的。

會選擇寫網絡小說，也是因為他知道網絡小說的群體以年輕人為主。他需要的並不是來自“大人們”或者“精英階層”的意見，恰恰是價值觀和世界觀體系剛剛建立、又經歷過同樣時期的年輕人。

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也不知道是誰發現了他在寫書。

也許是在閱覽室午休時用筆記本碼字時被無意間窺見，又或者是在課後用手機回覆自己小說的評論時被誰掃過……

無論是情況是怎麽回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此時此刻，董茂站在老師辦公室的門口，已經邁不動自己的雙腿。手裏的那疊“舉報文件”，也跌落於地。

只見老師辦公室裏每一位還在座位的老師手上，都拿著一疊厚厚的文件，看厚度和裝訂方式，赫然和校長室裏這本“舉報書”完全一致。

哪怕是不在座位的老師案頭，也放著厚厚的一疊。

霎時間，董茂的一顆心好像是被栓了塊石頭似的，直直地沈了下去。

***

連勝的辦公室裏，正在進行著和天在雲端的視頻通話。

“……我一直知道，寫作才是我的事業。我當老師只是因為我不能脫離社會，我必須先在社會立足，才能幹自己的事，所以我能當全職作家。”

視頻那邊，天在雲端對向自己詢問的連勝說著自己有關這位同事的看法，“但董茂不一樣，他從小的理想就是當一個好老師，他的人生所有的目標都是朝著這個方向去走的，我覺得你想簽他，可能不太容易。”

“我也沒想讓他全職，其實他只要能在課餘時間抽空在創夢寫寫就行了。”

連勝想起那本《正當少年時》，依然還有些意猶未盡，“這位董先生不愧是教語文的老師。他的文字樸實洗練，塑造的個體都很鮮明真實。尤其是在立意上，我很久沒看到會這麽認真談論現實的網絡小說了。”

連勝會找天在雲端打聽董茂也是不得已。

“貓冬”斷更了一星期，連勝去找作家關系維系部聯系了這位作家，卻發現他在網上註冊筆名時留的電話號碼被註銷了，現在是空號，已經沒辦法聯系了。

貓冬並沒有簽約創夢，《正當少年時》也沒有進入收費階段，所以也沒有相應的身份證信息或其他更詳細的個人資料，只能去通過認識他的人去了解他現在的情況。

天在雲端作為“貓冬”的推薦人，自然是被連勝第一個找上的。

“董茂大學師從金文獨教授，金教授是國內有名的教育改革家，也是著名的魯迅研究學者，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董茂的思想有穿透力，思辨也是罕見的。以前我們一群同事聊天，他經常會提起一些擊碎平常觀念的觀點，我個人覺得挺有道理，而其他同事則認為他說的東西太‘冒犯’了。說到底，其實就是價值觀的不一致，很多人就會覺得他有些過於理想化。”

天在雲端有點擔心連勝對董茂評價過高而產生不合適的期望。

“我不知道他現在還是不是這樣，我的性格比較溫和，有時候遇到價值觀不一樣的事情會一笑了之，並不放在心裏。但他會很認真地和對方辯論與爭執。”

他隱晦地提醒她，這個人在性格上有些“過於理想化”：“所以，如果你想要和他交流，得到他的信任，必須要讓他覺得你是理解他的想法和價值觀的人。”

“我覺得，我已經從他的書裏找到了不少共鳴。”

連勝輕笑道，“而且如果有您作為中間人的話，建立認識和信任應該會容易不少。”

“其實他窩在那個小地方有點可惜了。”

說起董茂，天在雲端也有些唏噓，“所有人都知道他有才，但是他的才華在我們那裏找不到人交流。我也曾勸過他，和我一樣離開麗城，到魔都來發展。但矛盾的是，董茂的思想是尖銳的，是具有侵略性的，但是他本身又懼怕變動，很難孤註一擲去做什麽。”

天在雲端想起兩年前。

天在雲端在寫書之初，就很冷靜的知道，自己寫書的事不能被生活圈範圍內的泛泛之交知道，譬如同事，學生，上司之流。

平日裏，知道他寫書的，要麽是在一個圈子裏卻和他平時生活不會有交集的文人朋友，要麽就是可以對他的事業帶來幫助的朋友和親人。

因為“寫書”這種事是很私人的行為。

文章本身就是一種剖析自己價值觀和人生觀的“證據”，如果有人在現實中關註到你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難免就會在你的文章裏找你平日裏言行的蛛絲馬跡，甚至對號入座，哪怕你寫的只是一本小說，你所表達出來的價值觀未必就是你本身的價值觀。

天在雲端很討厭被認識的人“剖析”。

況且，他也不是長袖善舞或者愛出風頭的性子，他完全沒辦法想象“端木彥”的名字和“天在雲端”對上以後，自己教導的那些學生和學校的同事們用獵奇的目光看待他，將自己的書和自己的經歷當做向其他人炫耀的談資和話題。

他甚至沒辦法接受認識的人拿著自己的書來找他要簽名，但實際上根本看都不會看一眼裏面內容的這種事情。

所以當兩年前，他突然被提名並且獲獎，眼看完全要掩不住“出名”的結果後，端木彥立刻決定辭去了學校的工作，脫離原本生活的圈子。

之後，他轉為了全職作家，來到了誰也不認識他的魔都，租了間公寓，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他放棄了穩定安逸的老師工作，換來的是更好的職業前景，因為他已經能眼見到自己的未來將會是條康莊大道。

但董茂沒有把握去賭。

“當初我來魔都發展時，曾經勸過董茂一起來。他的學歷比我高，教學經驗也豐富，還有金老師那樣的恩師作招牌，即使在魔都也是很好找工作的。哪怕做補習班的老師，收入也不會比在麗城那地方低，但是他不想來。”

天在雲端嘆氣，“他和我不一樣，我一直單身，說走就走。他和她老婆在麗城剛剛貸款買了一套學區房，所以不敢輕易換工作，更別說舉家搬遷到魔都這麽個生活成本高的地方。他們都背著一身房貸呢。”

“是這樣的嗎？”

連勝有點頭疼地說，“所以他寫小說很可能只是心血來潮，或者只是找個兼職做做，作為副業增加點收入？”

網絡小說講究天馬行空，推崇想象力，所以最受歡迎的題材永遠是“玄幻”、“穿越”、“架空”之類超脫現實的類型。

現實題材本來就不好寫，很少有新人頭鐵直接往“紀實文學”上紮。

“我們創夢以前一直想弄個紀實文學的分類，可是根本找不到足夠的作者開這個子頻道，連填充書庫的書源都不夠。”連勝說，“我看他這本很好，你不是想請我給他一些資源嗎？他這本可以作為新頻道的當家書目來宣傳。”

“他這樣性格的人寫書，肯定是有想傾訴的欲望的。只不過我不了解他想要表達的是什麽。”

天在雲端笑了起來，“我和他一樣，都認為自己寫的東西其實是一種人生的映射，所以我從不看他寫的東西，他也不看我寫的東西，我們互相都不要評判對方什麽，才能保持這段友誼。你對他評價那麽高，他應該會很高興。我可以幫你聯系聯系他。”

“那太好了端木老師。”

連勝的高興溢於言表，“很希望能在您這裏得到好消息。”

視頻那頭的天在雲端也笑了，用平時那種不溫不火的語氣問著：“光口頭感謝嗎？你就不能表示表示？”

連勝一怔。

“我幫了你的忙，你該請我吃個飯對吧？不過，之前在茶館你也救了我的場，之後我可能還要經常‘麻煩’你，所以這麽想，該是我請你吃飯。”

天在雲端的話繞了這麽一大圈，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向幾個作家朋友打聽了，知道你不吃日料，也不吃海鮮。我知道一家很好的法國餐廳，我是它家的vip，你什麽時候有空，咱們一起出來吃個晚飯？”

吃飯。

單獨吃飯。

單獨吃晚飯。

連勝腦子裏的“斬男雷達”嗶嗶嗶地響。

沒辦法，她的前男友，當初就是用這種方法把她“釣上手”的。

“不能再想了！”

一想起前男友，連勝便甩了甩頭，想把他從腦子裏甩出去。

“怎麽，不行嗎？”

看到連勝搖頭，天在雲端眼神微黯，臉上也帶出幾分失望來，“我只是想和你彼此多加深一下了解，畢竟我這個人很慢熱，以後也不準備換經紀人了。既然以後要長期相處，我覺得一些必要的交往和認識還是需要的……”

說到後來，他的語氣裏都帶著一點“楚楚可憐”的味道。

“啊，我不是想拒絕。”

連勝回過神來，連忙解釋，“請您吃飯當然是應該的，我們創夢有自己商務招待的地方，也是有名的餐廳，就不用您破費了。時間就定在我們和暢快看書合同簽完的那天晚上吧，正好慶祝下合作愉快。”

就很公事公辦的味道了。

這很顯然不是天在雲端想要的回答，但能和連勝單獨相處就已經算是進步了，天在雲端只能笑著回應。

“一言為定。我等會兒就去幫你找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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