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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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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回宮時, 天已經黑了,她到宿煙霞跟前回稟。

旁的都無甚稀奇,宿煙霞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直到茯苓從袖中拿出了那只長命鎖。

她說:“她說, 此物是皇帝特意留給她的。”

宿煙霞驀地坐直了身子,從茯苓的手中接過長命鎖細細端詳。

同周妙宛一樣,她很快便明白了,她的好兒子怕是已經知曉了她們謀劃的一切。

繼而, 宿煙霞也陷入了深深的不解。

不過她更果斷, 直接將這麒麟獻寶收入袖中,出了慈寧宮, 只身直奔坤寧宮去了。

自皇後“難產而亡”後,皇帝常在坤寧宮中枯坐整夜,不讓宮人近前。

今夜也不例外。

偌大的宮室裏, 李文演只在殿外點了一盞燈。

昏昏的光影本該讓人睡意朦朧, 但他一點困意也沒有,只坐在軒窗前,望著殿外無邊的死寂。

他從前從不為做過的事、說過的話而後悔。

可此刻, 悔意卻猶如萬蟻噬心,隨之而來的陣陣刺痛在他的胸中久久縈回,讓他哪怕在深夜裏也不得安寧。

他悔極了。

他不該心軟放她走。

每當他閉上眼,她的身影就會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中閃現。

再睜眼, 身邊空寂一片, 連風都是冷的,不願在他耳畔久留。

是誰給她的膽子, 竟敢盤算帶著他的孩子一起遠走?

他無數次想過,派人將她拿回。

這天下都是他的, 區區一個女子,他強留在身邊又如何?

無人可以治摘。

選擇始終停在他的手邊,只待他一聲令下。

箭在弦上,他卻始終未發。

罷了,他頹然地想。

他知道,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從來不是什麽國仇家恨,而是他心裏的傲慢。

她是假死,可見到那日她只剩一口氣的樣子,他怕了。

怕繼續留她在身邊,終有一天,她身上那股蓬勃的生氣會消失殆盡,化為這宮闈裏的一縷煙。

深淵裏的人,原就不該肖想將天邊的光擁入懷中。

吱啦——

殿門被推開的聲音劃破了徹骨的靜寂,李文演緩緩擡眸,並不意外來人是誰。

他不讓宮人近前,可沒說不讓自己的母親來探望。

守門的太監自然不敢攔太後。

母親……想到這兩個字,李文演忽覺得有些好笑。

宿煙霞款步而來,見他蜷坐在比徽州墨還要濃郁的夜色中,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楞了一瞬。

李文演沒有開口,也沒有起身,他在等她說出來意。

宿煙霞說:“莫要熬壞了身子,早些將息。”

端的是一副慈母情腸,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好兒子。

李文演終於笑出了聲。

空蕩蕩的殿中,唯他們母子兩人,這樣突然的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宿煙霞皺眉,正欲說什麽,李文演忽而止住笑,幽幽開口。

“母後,你確實有本事,瞞得夠久。直說便是,不必再兜什麽圈子。”

既然他都這麽說了,宿煙霞倒也沒再多言,她從懷中掏出了那只長命鎖舉在空中,問他:“皇帝知道了,緣何不追究?”

李文演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驟然起身,劈手奪過了她手中的“麒麟獻寶”。

他皺眉:“只有一只?”

宿煙霞下意識答:“只一只。”

“是女孩兒……”李文演低聲對自己說。

他今日看起來實在是莫名其妙,宿煙霞便直問了:“混淆皇室血脈,這樣的罪名,皇帝也容得下哀家和皇後嗎?”

“朕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皇室血脈不是已然混淆了嗎?”

李文演的話猶如猝然而至的驟雨,澆得宿煙霞一激靈。

是的,她的兒子果然不得了,連這樣的秘辛都有本事挖出來。

要不怎麽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呢?

轉瞬間,她便徹底冷靜了。

“皇帝的話有失偏頗,”宿煙霞不緊不慢地說:“在靈谷寺時缺醫少藥,哀家只是不知曉,當年生你,到底是足月而生呢,還是早產。”

如果是足月,那便是先帝的種。

如果是早產……

宿煙霞輕笑,那就是寺裏那個野僧的孩子了。

被逐出宮後,有仇的沒仇的都等著弄死她呢,靈谷寺的那個住持不是好東西,可他能讓她活下來。

她也並非不愛自己的孩子,只是她的母愛,要排到很多事情後頭去。

自己都得流離在外,帶著孩子如何茍活?

所以,她才演了一出割腕謝罪,讓宮中將孩子領回去。

這個年月,鑒是否親子只靠占蔔,宿煙霞不信命,不相信僅憑龜殼上的裂紋就能蔔出此子血脈。

將這個孩子送回宮去,也算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仁至義盡了。

當然,她才不會真的為他而自殺,為他獻出生命。

所謂割腕,當然是假的。

她早早勾上了北襄的人,給周妙宛的假死藥,她自己那回便用過了。

拋卻了感情和德行的束縛後,宿煙霞沒了顧忌,自然比有顧忌的人更能成事。

至於後面前往北襄,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設計成為王妃的侍女,再到勾搭上北襄王……

北襄王……她忽然想到了他病重時,粗礪的手指捏著她的手心,吃力地呵斥手下,叫他們在他死後,不許令她殉葬。

可她還是跑了,跑在了他死前。

不為男女情愛所耽的日子說起來好過,可也無趣得很,所以宿煙霞戒不了酒,也戒不掉對於權柄的渴求。

這些陳年往事,挖出來並不容易,李文演知道這些事情,並不太久。

他說:“先帝並不仁慈,一碗避子湯是免不了的。”

宿煙霞好似並不在意:“確實,但避子湯並不是什麽萬能的靈藥,興許皇帝你龍運在身,躲過此劫也未可知呢?”

說完,她繼續道:“所以,皇帝打算留那個孩子嗎?”

李文演唇角微擡,嘲弄之意盡顯:“留,為何不留?”

“不留下他,如何滿足母後弄權的欲望?不留下他,又如何讓朕的父皇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的話音越來越陰沈。

“只是希望,這回母後不要再留下什麽首尾,叫人察覺了。”

宿煙霞品出了他話中的意味:“皇帝,你是什麽意思?”

“那個孩子,就由母後好好教養了。”

他的眼中晦暗不明,倦意深深。

末了,他只道:“夜深了,朕就不送了。”

重重宮闈像一張血盆大口,哪管來人是天潢貴胄,還是低微宮婢,都會將他們的一切吞沒。

黃袍加身又如何?所求皆不得。

——

李文演沒有放任自己頹廢太久。

起初,還差人一路跟著周妙宛。

可後來跟著跟著,竟被她察覺,盯梢的人給她甩丟了。

來覆信的侍衛跪地請罪,久久等不到皇帝發落,忐忑地悄悄擡眼去看他。

李文演沒有發怒,只揚手一揮,叫他下去了。

這場出逃,她怕是每一日都盤桓於心,跟去的人身手再好,也抵不過她的千般推敲、百般思量。

跟丟了也好,他輕笑。

省得她的蹤影始終在他心頭縈回,攪得他不得安寧。

李文演打定了主意要將她忘記,自虐似的將自己投進了政務中。

皆道皇帝勤政為民,肝腦塗地,皇後故去後,荒廢後宮,形容日漸憔。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平息。

生離的陣痛甚至勝過死別。

李文演方才發現,有些東西,早已深入骨髓。

遠比他想象的深。

他原以為分離的時光會如刮骨的鋼刀,磨得他痛過一時便罷了。

可錯得徹底。

他見過她滿懷赤誠愛意的模樣,也曾將這一切擁入懷中。

曾經的一切多麽真切,如今失去的感覺就有多麽明晰。

李文演闔眼,不欲叫旁人看見他眼中的情緒。

不過,如今也無人敢直視他的眼睛了。

皇權在上,萬裏江山,無盡孤寂。

他要讓山河安穩、四海永固,她才能在他不知道的一隅偏安。

他不敢求來世,只想今生。

算算時間,也快了,李文演想。

——

納罕族一向由沐家人掌權,如今的部主是個女人,名喚沐嘉。

她身上留著一半的漢人血脈,父親是沐氏子,但母親是私奔來此地的中原女子。

雖說納罕部同中原沒什麽仇,只是世代相安,井水不犯河水罷。

但他們族裔間最重血脈傳承,沐嘉以這樣的身份穩坐部主之位十年,就很能說明她的本事了。

她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

她知道,偏安雪山腳下不得長久,若圖向上,必得同中原建立起真正的聯系。

也是好運,沐嘉欲大展拳腳的時候,趕上了中原皇帝下令,改制北疆,上天又給她送來個和統禦北疆多年的譚家的外孫女來。

月亮城中守將中有她的表兄,說得上話。

多年經營,納罕部的廣袤地域,終於變得物阜民豐起來。

傍晚,天邊剛擦了黑,沐嘉留周妙宛在旗樓喝了幾杯酒。

沐嘉比周妙宛長了一輪,她眉目親和,說起話來也溫柔,但卻有著讓人不可推拒的力量。

“周妹妹,這杯我敬你——”

周妙宛飲下,杯口比沐嘉手中的瓷盞略低一些。

這瓷盞原來在納罕部可是稀罕的東西,現在不是了。

沐嘉又道:“如今部族中,有這樣的光景,我也該多謝你一聲。”

周妙宛只笑道:“算不得什麽,不敢居功,我和女兒都很喜歡大寒山下的風景,喜歡在這兒的生活,幫得上忙,我該是高興的。”

沐嘉點頭。

想要一個地方豐盛起來,那就不能封閉。通婚、定居,都是她樂得看見的事情。

何況這位周娘子確實幫了她很多。

特別是在幾年前,那時哪怕離納罕部最近的月亮城,對這雪山下的人也依舊有著深厚的成見。

都說這山腳下的人吶,終日見不得光,都是些身高九尺、形若猛獸的怪物。

傳來傳去,越傳越可怖。

偶有去山間尋藥的人,因為不熟悉地方,亡於雪崩,最後卻都在謠傳中,變成了雪山人會吃人。

這裏本就氣候惡劣,長冬短夏,管北境的官員也幹脆懶得管這一塊了,幾十上百年間,都任由這樣的成見發展。

成見要打破並不容易,周妙宛這個中原女子的出現為沐嘉提供了一個打破的契機。

何況,她本就和只讀聖賢書的那些中原男女不同,她懂的東西多且雜,說不上多麽精通,但都能說得上幾句。

無論農技還是耕具,納罕部最初與月亮城建立起連絡,都是周妙宛打的頭陣。

想到前些年的辛苦,沐嘉真情實感地再敬了周妙宛一杯。

喝過這杯,周妙宛已經頗有些醉了,殘存的理智讓她不敢再喝,表明了退意。

沐嘉哈哈一笑,叫了自己的親衛送她回去。

得虧周妙宛定居的小樓離這兒並不遠,否則以她這三步兩歪的情態,只怕都不能醒著回去。

親衛恪盡職守地送她回去,見她合上門,方才離去。

周妙宛覺得喝得頭有點痛,只是今天她確實和沐部主有著類似的感觸,也就不想掃興,放任自己多喝了幾杯。

“不該貪杯啊……”周妙宛嘟囔著,燒熱水去了。

還好她赴約前料到了今日免不了要喝酒,提前把弦月交給沐二娘暫為看顧了。

不然讓那小家夥看到她醉成這樣,指不定第二天她訓她,她就要說娘應該羞羞臉。

想到這兒,周妙宛莞爾一笑,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水“咕嚕咕嚕”地滾開了,她剛要去倒水,就聽見了一陣緩慢的敲門聲。

她沒鎖門。

民風淳樸是一方面,更關鍵的是,她的身份族裏人皆知,還沒有敢來她這兒作亂的。

她以為是誰有事來找,所以提起嗓門,朝門外的人朗聲道:“咳、請進——”

敲門聲停了,門外的人卻始終沒有進來。

周妙宛喝得太多了,腦子昏昏沈沈,也無力多作思考,站起身去看門外是誰。

月下,蕭然的身影她再熟悉不過。

卻又陌生得很。

她略略偏頭,滿臉疑惑地打量這位不速之客。

這眉毛這眼睛,還有這張不說人話的嘴……

她終於想起來了。

眼前這個漏夜前來的男子,是李文演。

周妙宛心想,她果然喝多了,出現了幻覺。

她沒往下想,剛要把門關上,卻被這個男人攔住了。

他骨節分明的手扒在了門臼上,指節發力,指尖都是通紅的。

周妙宛醉意朦朧的,很難理解夢裏的人居然會和她做對這件事情。

她幹脆松了手,仰起頭看他。

她從來沒有夢到過他,她都要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夢裏見到他。

周妙宛殘存的理智讓她想明白了。

他肯定是死了,所以才要來她夢裏轉一圈。

可是為什麽要來呢?

她保持著擡頭的姿態看著夢裏的他,醉後微紅的眼有些濕漉漉的,和山間的小鹿一樣。

她一派天真地問:

“你都死了,為什麽還要來打擾我平靜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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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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