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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煙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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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之上,一名雙目緊閉的男子陡然驚醒,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胸脯劇烈起伏,像個顯些溺斃的落水人。

映入眼簾的整架屋頂是由數根長短不一,粗細均勻的方形木條穿插而成的,錯落有致,別具一格。斑駁的木紋和年輪仍清晰可見,一圈圈交織在一起晃得人眩暈。

男子散盡了周身氣力,才輕微轉過頭,瞧見了一面石壁,上面密密麻麻鑿滿了小字。再往上一點掛有一塊樸素的匾額,黑底金字,題寫了“無問居”三個字。

是了,這裏不是陰曹地府,是鬼域主君的府邸,是整個世界的消息樞紐——無問居。

遲修躺了好久好久,身子已經僵直地像一塊陳年堅冰,他又試著動了動手腳,仿佛被千斤巨石壓著一般,根本動彈不得,就連動動手指都要靠凝神聚氣。

這時,從門口走進來一位白衣男子,模模糊糊的身形很是眼熟。那人見遲修醒過來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撲到床前,眼裏蓄滿了憂慮:“蒼天不負,你終於醒了。”

:“吾又?”遲修見過他穿粗布青衣的樣子,見過他穿龍鱗鎧甲的樣子,卻從未見過他白衣勝雪,溫潤如玉。倒也不難看,畢竟他底子好。

:“我這是怎麽了?”

吾又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來,順手撿了兩個長條枕墊在他後腰上,好讓他能輕松靠坐著:“能從決明司轉生獄撿回一條命,你是第一人。你魂不附體多日,要等到三魂七魄與原身相契合時才能行動自如。”

遲修喉頭一緊,喃喃道:“不可能的……”

吾又難掩驚喜,激動道:“我們都覺得不可能,可你偏偏活過來了。”

:“我為何沒死?星錯紮紮實實穿透了我的胸口,太陽照在我身上,將我撕成了碎片。我不該活著,這又是偷了誰的命!”遲修臉色煞白,沒有重返人世的欣喜,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他怕自己又在無意間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壞事。

吾又握住他的手安撫道:“大戰之後,隋時和隋意按照你的吩咐啟程前往決明司追隨婁緒。可到那兒,卻被告知你的靈魂只是暫時出竅,沒多久就出逃了。他們趕回來時,你已經在迷津渡口的無底船上了,新主君將你安置在此處靜養。”

:“靈魂出竅?魂不附體?”遲修低聲呢喃著,他平生第一次陷入迷茫。

這解釋不通啊,鬼域政績卓著的主君本該遭受天譴,英年早逝,怎麽會……

他是靠著伯遇上仙的軀殼才能踏出鬼域,借了少靈犀的重七雙子脈才扛住少耘三招……沒了這一切,他連活著都是奢望。

恍惚間,遲修發現自己好像漏掉了一件事,他試探著對吾又說道:“給我搭脈……”

這是問的什麽胡話,他的心臟早就獻祭給天乩閣的列祖列宗了,哪兒還有什麽脈象?總不能因為被刺了一刀就白撿一條命吧,那人人都該搶著去撞刀口了。

吾又還是照做了。他皺著眉頭仔細探查了一番,並無異樣。就在他搖著頭準備收手時,指腹間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起伏,真真切切,轉瞬即逝,難以捕捉。他也被驚著了,猛得縮回手,難以置信——遲修竟生出了脈息,雖微不可探,卻十分穩健。

大戰之後,天下宴然,戰神也樂得清閑。吾又一得空就守在這裏照顧他,卻沒往這方面想,殊不知他竟多了一顆心臟!

看著吾又的表情,遲修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扶我過去,快扶我……過去——!”

吾又一頭霧水,還是聽話將他攙扶起來,抱到了從前鶴安留下的輪椅上,推到了石壁前。遲修的目光定在了角落裏四個小字上,字跡不算工整,力道卻十分重,一筆一畫都深深陷入石壁中,比其他字體都要顯眼。

遲修目眥盡裂,眼裏本就布滿了血絲,情緒波動過大,就變成了瘆人的鮮紅色。他數次想擡手去摸摸那幾個字,但都以失敗告終。又因用竭盡全力,導致手腳經脈都抽搐起來,將腿上蓋著的厚錦被都抖落了。

:“七竅禪心——七竅禪心——!才不是太陽,我竟忘了看。我自以為成全了所有人,沒想到……”

七竅禪心可在不同的人身上流轉七世,原泱此心承自蘭窠,歸於遲修,歷經三世,功德無量。

遲修的慨嘆解開了所有謎團。吾又一下子全明白了:原來尊神典當的是他那顆七竅禪心,擠在一處縫隙中,緊挨著“零星”二字,他連遲修要犧牲都算到了,當真給了每一個人最好的歸宿。世人都驚嘆於遲修的算計,不曾想,就連他也在漩渦之中。

吾又楞楞地蹲下去撿起地上的被子蓋在遲修腿上,頭也一並趴在他膝蓋間。吾又回想起在太微垣的光景,想著尊神的救命之恩,潸然淚下:“我曾效忠於他,此生足矣。”

遲修喉頭一酸,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接受了這份人情和苦心:“罷了,他棋高一著,我甘拜下風。”

世間最難的不是輸贏,而是保全。

此時,嬌弱的東風吹來草汁的清香,溫和的日光大搖大擺地佇立在堂前,空氣中的微塵一覽無餘,一片生機盎然。沒了地獄煙雲,鬼域也成了尋常人間。

旬日過後,鐘山之上。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

遲修遙遙靜立於崖邊,一闕山風撩起他的衣擺,蕩漾開無邊春色。他背對著吾又真誠問道:“吾又上神,少靈犀把你抵給我的事還作數嗎?”

吾又眉眼低垂,丹唇微啟:“作數,鐘山也一並抵給你。”

鐘山之巔,攜手並肩,歲月不負少年郎。

九州四界重歸平靜之後,少靈犀遣吾又召來了官逐浪和炳兆臣。二人再來千重闕,在門外逡巡而不敢進,還是被吾又推搡著送進去的。

:“逐浪、兆臣,啟岸將軍昨日向我辭行,他願意去轉生獄陪伴少鳶,日後魔界還望你二人操持了。”

:“魔君放心,我等定不辱使命。”

:“這是?”少靈犀這才看見官逐浪身後跟著一只雪白的小球,探頭探腦地,很是可愛。

:“魔君,這是我在長風渡撿到的狐貍,去狐族問了,也沒人認領,便養在身邊照顧。它可不溫順,您瞧,這一只耳朵就是和熊瞎子打架丟的。”

一頭只有一只耳的五尾小狐貍,和他長得真像。雖不是九尾貴族,卻英勇果敢,若勤加修煉,必成大器。雖比不得他天資卓越,天賦異稟,但也是個好苗子。

:“我看它很是面善,就留在本尊這裏吧。”少靈犀從官逐浪手裏抱過小狐貍崽放在膝上,手指捏著它剩下的一只耳朵,另一只手捋著它背上的雜毛,那種熟悉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

少靈犀每晚都守在朝夕亭,等星星。

吾又以前總是著一襲青衣,用粗布束發,玉不去身,像個陪讀的小書童。如今換上了這月白色的長袍,戴了蟠龍玉冠,倒是越發好看了。他貴為燭陰氏後裔,本該是這般出塵脫俗的模樣。

他來時正好看見主子伸手“抓了”一捧星光揣進袖口裏,又失魂落魄地攏了起來,生怕漏了出去,有些不明所以,:“主……尊神。”

少靈犀擡手示意他找個空位子坐下,淡然道:“還是依著原來的習慣叫吧,我聽著也舒坦。”

:“對了,唐遠去哪兒了?”自打做了尊神以來,還沒見過那頭小狼崽子。

吾又恭敬地回道:“回稟主子,唐遠她去找溫泉了,她要等著京市楚下一次化蝶,她要做第一個見到達摩鳳蝶的人。”

少靈犀自言自語道:“也好。她守著蝶蛹,婁緒守著少衍,啟岸守著少鳶……”

吾又正襟危坐,望著天邊圓月悵惘道:“主子,您的生辰,從不刮風下雨,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那也是他刻意送給你的,年年歲歲都是如此。這月亮是他給你的生辰賀禮。”

少靈犀手一抖,茶水傾了滿身,:“我都知道。”

主仆二人就這麽靜坐著,和從前無數個日日夜夜一樣,只是心境大有不同了。

翌日,禹農遣童子往一九殿送了厚厚一摞手書。上面的字跡從青澀浮躁到成熟穩重,愈發精進。

少靈犀揀了壓箱底的一本來看,或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竟讓她抽中了最特別的一本。上面不是公文,而是記著些少年心事。

丙辰中秋,於丹澗山左側翠溪峰賞月,不甚跌倒傷及右手手肘,已無大礙。

丁巳除夕夜,與兩三摯友夜游閑庭街,燈火璀璨,爆竹聲聲。為少衍置辦錦衣一套,為少鳶鐫刻璧人一對恭賀新春。為魔君及皇族上下亦略備薄禮,甚是周到。

戊午乞巧節,收到邀約信函一十九封,香囊荷包、珠花扇墜若幹。月黑風高,仍與符箏小兒泛舟荷花池,言笑晏晏、相談甚歡。此節慶甚是無聊,應取締之。

己未臘月初八,於皇陵君後墓吊唁生母。聲淚俱下,五臟六腑俱悲,不忍卒睹。

……

初春,移居至溫源谷。蓋山花爛漫時得見,心甚喜之。

:“心甚喜之。”少靈犀得手指輕輕摸了摸這四個字,原來她和原泱真的見過。

原來,她想為了天下,他想成全她,就這麽簡單。可誰也看不破。

門外的風帶著撩人的暖意,臨幸枝頭早開的美人,那些打著苞的花兒禁不住誘惑便次第綻放。迎著熹微的晨光推窗外顧,便也勝卻光景無數。一九殿外草長鶯飛,亂花簇簇,初開的生命正以生猛的勢頭瘋竄,又是一年好光景。

少靈犀擡手接了兩瓣失足跌落枝頭的碎花,攏進折舊的書頁裏,那些悲春傷秋的筆跡染上春日裏鮮活的芬芳,一段陳年舊事又仿佛歷歷在目了。

鹹澀的苦水悄然滴落在紙頁上,暈開一圈圈無處安放的愁緒,字體被淚水泡漲了,越來越模糊,可少年背負蒼生的堅守卻越來越清晰,他煢煢孑立的背影惹人心疼。

少靈犀將一個小玉人攥在手裏,沈洲說,那是尊神從前親手雕刻的。

:“原泱,我此生有三怨。一怨胡桃有殼,二怨殘卷有缺,三怨夜來無夢。說到底,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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