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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千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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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扶桑裹緊衣領出了大帳,此時,雪勢早已壯大,藹藹浮浮,瀌瀌奕奕。

有一個人就像影子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身後,生怕稍不註意就會出問題。

他跟得太緊了,她亦知曉他的身量和氣息,停下腳步質問他:“庭頌!你何時來的,你的傷口還沒痊愈,這一趟你不該來,你回去,回去!”

那道黑影掀開了面紗,沈聲應答道:“在下京城衛雀舌,定能護姑娘周全。”

雀舌。他還是來了,他扔掉了儒雅的長袍,換上了厚重的戰甲,混在低等兵隊中從京城一路來到了邊塞,他一直都同她一道受著風雪肆虐的摧殘。洛扶桑怨庭頌騙她,他便用影衛的身份來陪她,總不辜負了才好。

遙遙明河載星鬥,溶溶素月漏清輝。大漠的漫漫寒夜何時才能迎來熹微的晨光。

洛扶桑和庭頌對坐在篝火旁。雪原上大大小小的軍帳裏都生了火,看上去就像祈福的天燈一樣,有種溫馨的感覺。

洛扶桑拿了一根木棍探進火堆裏翻了翻燒紅的柴火,火勢瞬間旺了起來,她盯著終會燃盡的火苗,又開始了自言自語。

:“我一來就看見好多好多衣衫襤褸的少年一排在雪地裏躺著,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就和浮橋上僵硬的木板一樣緊挨在一起,一個接一個,鋪了好長好長……”她從前只是聽說戰況的慘烈,親眼一見也被嚇懵了,一直繃著沒敢哭,現在卻是泣不成聲。

:“京中貴胄百金求畫,邊塞士卒衣不蔽體。我們守護的究竟是什麽呢?”

:“日暮千山雪,夜深百帳燈,我阻止不了大雪壓境,也救不了這軍帳裏的人。八州陳軍關外,箭在弦上,何時齊發?”

庭頌見她想得出神,中途打了個寒顫都不自知。便自作主張挪到她旁邊坐下,順勢將她攬到懷中,把她冰涼的手指也握進掌心。庭頌身上的灼灼熱氣將洛扶桑整個包圍了起來。

庭頌最明白這些身不由己,現在是,從前更是,:“亂世之下,總有人要舍生忘死,以求保全更多安穩的人生。不是他們陪你硬扛,也不是你陪他們赴死,是我們甘願拿性命作陪,厚葬山河故土。”

庭頌的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像和煦的春風一般吹散了她心底的陰霾和害怕。他三言兩語間就能把一件沈重的大事說得雲淡風輕,讓人感覺生死不過是醒來和睡下這樣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所有的強求都抵不過自然的更疊。

:“我明白了。”洛扶桑靠在他身上,也釋然了。

:“扶桑,你還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我想換一身幹凈衣裳,去見閻王也要體面些才好。還要把百夫長小秦送我的絨毛披肩圍上,黃泉路上應該很冷。”

:“其實說不定閻王穿得比你還要簡陋。”庭頌想到了常年躲在洞穴裏的婁緒,覺得自己也沒說錯。

洛扶桑借著庭頌身上的暖意進入了夢鄉,此時她的手裏浮現出了一枚金色的圖騰,但僅僅亮了一次便又黯淡了下去。迷糊間她感覺自己站在了一座高高的山崖上,崖底有一面巨大的明鏡,那明鏡上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在拔雜草、挖蚯蚓。

畫面一轉,那女孩兒長成了十五六歲的模樣,與一男子在月下練劍,女子身段修長,抽刀幹凈利落,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俠女風範。她在看書、她在寫字、她在走路、她在做飯、她在打架……一幕幕全是這個女子的身影。

轉瞬之間,她感覺到一陣烈火焚身的燒灼感,熱得人心悸氣短。可下一秒又是泉水灌入鼻子的窒息感,涼透骨髓的寒冷,如墜冰窟。還有一束束閃著火花的雷電向自己劈來,一道又一道,仿佛要嵌入骨子裏,痛到麻木。

她夢見自己屈膝而跪,竟把黑雲密布的天空跪出了一道細長的裂痕,從中灑下萬頃天光,黑白分明,譬如神境。

轉眼間,她又看到了一顆石化的蛋,這顆蛋足足有一人高,兩人合抱寬。她夢見自己日日夜夜拿滾燙的身體去挨著這顆蛋,直到它出現了裂縫,裏面精光四射,竟跑出了一條帶甲的神龍。那龍須、龍角、龍鱗都清晰可見,這莫不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都能看見天宮裏的龍王了。

宮殿、沼澤、燈火、神獸、鈴鐺、參天石柱、鎖鏈、匍匐在地的人群、鮮血……一堆亂七八糟的畫面像被撕碎的布帛一樣一片片拼接起來了,織成了一幅完整的繡品。這些驚心動魄的盛大場面,她平生從未見過,就連想都沒有想過……

直到洛扶桑看見手中的劍直直刺向了一位親切的老者時,才猛然驚醒。她背脊發涼,手心滿是冷汗,原來是夢啊……虛驚一場。這樣怪誕的夢,前後沒有任何關聯,卻比神話故事還要精彩。

不知何時她已被庭頌送回了大帳,她身上蓋著一張毛皮毯子,上面還搭著一件厚棉衣。

據天險而守果然奏效,豫州以最少的兵力擋住了六日裏的輪番強攻。洛扶桑命兩支前鋒沖著山谷搖旗吶喊,以虛張聲勢,制造出有數萬兵力的假象。敵軍聯盟的指揮權分布於各國將領之手,少不了互相提防,猜忌懷疑,也不敢貿然進攻。

庭頌時時刻刻都陪護在洛扶桑身側,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影子也會遇到沒有月光的夜晚。

到底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新手,紙上談兵倒不成問題,要真刀真槍的實戰,洛扶桑就是活靶子。

第七日戰況急轉直下,八州大軍已經在多次試探中摸清了虛實,集結重兵蜂擁而來,豫州軍雙拳難敵四手,轍亂旗靡。身為軍師的洛扶桑第一次親臨沙場,密密麻麻的箭陣有目的性的向著她襲來,一波又一波,顯然敵軍抓住了要害。

一尾箭羽僥幸地穿過層層堅盾射中了她的左肩。此時庭頌在混亂的軍陣中與敵人廝殺,來不及替她擋下這一箭。洛扶桑知道如若她倒下,便是自亂陣腳。為了穩定軍心,她只好忍痛掰斷了那長長的箭尾,參差不齊的尖銳木刺勾進掌心的肉裏。有些疼,卻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觀察著敵我雙方的變化。

突然間,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嘹亮的哨聲,兩短一長,節律分明。洛扶桑所乘戰車的馬匹受到了驚嚇,不受控制,奔出了豫軍防線,直直沖向敵軍所在的山坳中。

這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十萬火急之際,一個黑衣男子單槍匹馬沖了上去,追上了失控的馬車。一劍斬斷勒馬的韁繩,將車上的女子攔腰攬上馬背,掉轉馬頭回防。

黑衣人的身體很寬厚,足以把洛扶桑圈得嚴嚴實實,他一邊策馬一邊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看,今日所有攻擊都是沖著你來的,他們像是知道你在哪架戰車上,也清楚你的一舉一動和排兵布陣之法,步步牽制。說明軍營裏有人裏通外敵,你要多加小心。”

:“咻咻——咻咻咻——”箭簇破空而來的聲音叫囂在耳邊,驚得人汗毛豎立。

:“噗嗤。”接連著十幾下紮實的悶響,那是利箭刺穿皮肉,遁入身體的征兆。

庭頌身體輕微一震,將胸前的人箍得更緊。

洛扶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庭頌,你不能有事。”

庭頌粲然一笑,啞聲道:“我皮糙肉厚,能有什麽事?倒是你,你頭埋低一些,擋著我看路了。”

一路疾馳,風雪倉皇,馬蹄聲亂。

庭頌揚鞭催馬,馳騁在萬裏雪原之上。直到身後人、馬聲俱絕,才稍稍松懈下來。此時,遙遙雪跡裏,萬徑人蹤滅,只留下了一騎足印,像是一痕玉帶長橋橫亙在純白色的冰湖之上。

剛回到豫軍的堅盾陣,庭頌就失去支撐,體虛惙然,未有氣力,他順著洛扶桑的後背跌落馬下。洛扶桑這才看見他背後深深插著許多箭羽,深淺不一。粗略數了數,竟多達十三支。

那馬也長嘯一聲,驟然倒地,身上也是同樣紮著許多箭簇。一人一馬,為了護她周全,竟都落得奄奄一息的下場。

兵荒馬亂之際,洛扶桑跌坐在地上,將庭頌攬起來擱在自己肩膀上,他躺不了,趴著又吸不上氣,只能扶著他的身子能好過一點。

庭頌雙膝撐地,上半身倚靠在洛扶桑的肩頭,微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窩處:“是你,一直都是你,從來都是你!你……相信嗎?”

這是他留在世間最後一點印記。還沒等到一句回答,他的身子開始輕微抽搐著,嘴裏不斷嘔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呼吸聲越來越弱。

冰天雪地之中,寒氣逼人,這股熱流徐徐鉆入洛扶桑的領口,讓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人抑制不住地顫抖,她在害怕,她怕這個人會死去。

他終於明白了禹農的意思:有些人即使被萬箭穿心也遇不到對的人。

人活於世,來不及做的事情多了去了,:“慧極必夭,情深不壽。我兩樣都占了,活該英年早逝,你說是不是?”

洛扶桑驚慌失措,沒有發覺淚水已經蔓延開了,哽咽著假意威脅道:“胡說。呸呸呸!你快吐出來,把這些不吉利的話吐出來!”

:“……呸……呸……”

:“庭頌,還差一個,你再說一個字就沒事了。”

皚皚白雪,久久等不到一句回應。

:“我信!我信!”

晚了,一切都晚了,他沒說出最後一個字來逆轉厄運,她說出了那兩個字也無濟於事。庭頌聽不到洛扶桑的回答。

這世間的陰差陽錯才是常事,又有多少人真正活得隨心所欲呢?各有各的苦罷了。

庭頌的身子越來越冷,越來越硬。

他本該過上安穩的日子,他身上不該有這一刀十三箭。他本該是名滿京城的庭公子,而不是躺在這裏的無名之輩雀舌。對庭頌而言,以影衛的身份死去大概是最不體面的方式了。

庭頌背後的箭羽太密太深,趴在平躺著的死人堆裏格外顯眼。他也成了屍首長橋裏無聲無息的一份子。

洛扶桑摸著庭送的傷口,一支支箭,一個個血口,手抖得不像話。滿眼熱淚滾滾落下,滴在他的臉上,結成了死氣沈沈的冰花:“躺著看的是青天白日,趴著聽的是民生疾苦,你不會在意的,對吧。”

回應她的依然是萬籟俱寂,寂寥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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