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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七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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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泱一直低頭擺弄著桌上的食物殘渣,他們都以為他只是隨便玩玩,誰也沒過多地在意。豈料他一擡頭,其餘三人都傻眼了,他竟然拼湊出了一幅完整的落日餘暉圖!橘子皮做的夕陽,瓜子皮鋪的草地,花生殼做的羊腸小徑,引茶水為小溪,用茶葉做倒影餘輝,當真是個心靈手巧的男子。

原泱掠過三人錯愕的神情,推開折扇遮住了下半張臉,做出個“不敢當不敢當”的樣子,甚是謙遜。

他悠然道:“這倒讓我想起另外一個故事,說古有愚人,入深海采取沈水,歷盡千辛萬苦才得一車。興高采烈地推到集市上去賣,但沈水稀有,價格高昂,詢價者居多,買家甚少。他便按耐不住了,見旁邊賣炭的生意好,便火急火燎地將一車沈水全都燒成了木炭,結果只得半車,還不及賣炭翁賺得多,虧得血本無歸。”

湯圓和京市楚完全不明白庭掌櫃在打什麽啞謎,明明在說那個賣傘和賣扇子的,怎麽就扯到柴火木炭上面去了。

洛扶桑總覺得自己在哪兒看過這個故事,熟悉得很,略微思索之後也有所得:“人性同理,常常因善果難得,便生退卻之心。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天下之人,大多如此。”做好人需要兢兢業業地克制一輩子,做壞人只需要一念之差,當然有人會走錯道了……

聽她一言,庭頌老懷甚慰:“上蒼垂憐,你生性善良,從未心生邪念。”

洛扶桑總覺得這人老氣橫秋的,講起話來拐彎抹角,生怕別人聽懂了,:“從未?你我認識不過區區數日,何出此言。”

庭頌搖著手中的折扇,隨口道:“大抵是前世有緣吧。”

洛扶桑苦讀聖賢書,自有章法,不信怪力亂神,聽不得“前世因今世果”這一類宿命式的論調,依著本心說道:“我只是洛扶桑,前世、來世都與我無關。”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洛扶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便成了哽在庭頌脖子裏的魚刺,他心裏那根弦又繃緊了一點,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排山倒海而來,差一點就沖垮了他的堅守。

酒樓一別後,庭頌覺得自己在討好別人方面還差一點火候,少了一些誠心,不夠盡心盡力。他回書肆去翻閱了許多時興的小說,鐵了心要將這凡間的人情世故拉通學一遍,連著好幾宿都是通宵未眠。

庭頌粗略看了幾十本,發現了當世文人的一些行文規律,他從中麻利地總結出了幾條顛撲不破的金科玉律:若要打動人心,無外乎兩種途徑。其一是在其衣食住行上花心思,事無巨細都要親力親為,給予對方無微不至的關懷。齊二是竭盡全力去分辨對方的喜惡,然後趨利避害,投其所好,營造出一種惺惺相惜,志趣相投的氛圍。

這樣一來,不管是在生活中還是在思想上,都有了深深的羈絆,成功的幾率也就越來越大。這下有譜了。

古有紅袖添香,今有藍顏送菜。

庭頌將寬大的袖子挽到肩膀上搭起來,露出兩條白花花的胳膊,忙得不亦樂乎,:“京市楚,待會兒你把這個送去。”

京市楚看著他在竈臺邊上忙活的樣子,頗為心疼,:“尊神,您現在沒有神力,可我有啊。要不我替你變兩只煮熟的鴨子吧,您看我燒了好幾天柴火了,臉都黑一圈了,再這麽下去,就成下一個李病了。”

李病人不在江湖,江湖上卻一直有他的傳說。

:“你有所不知,這用法力變出來的,和本尊親手做的,在味道上大有區別。禹農曾說過‘做人夫君就要有個做夫君的樣子,區區吃食算不得麻煩事’,本尊謹記於心。”

:“可您還沒成為洛小姐的夫……”京市楚後面的話被尊神的一個眼神扼殺在了喉嚨裏。他今天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伴神如伴虎”。

庭頌廚藝很好,經常做了烤鴨、烤雞、燒鵝、燉肉……流水似地往洛府送,而且每每都要配一道蒜蓉萵苣葉。湯圓和京市楚每天準時在後門碰頭,偷偷摸摸的樣子像極了倒賣私鹽的奸商。

洛扶桑看著食盒裏的一碟蒜蓉萵苣葉,很是驚訝,內心不由得有些搖擺不定,:“嘶,湯圓你說,人真的有前世嗎!我和庭頌前世是不是有段孽緣啊?他怎的如此了解我的喜好。”

湯圓剛塞了一只大雞腿進嘴裏,聽了這話,差點哽斷氣:這決明司的流程是不是沒走到位啊,莫不是記起了什麽:“咳咳……怎……怎麽會呢,小姐。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你們這是讀書人之間的默契,不是庭掌櫃了解您,是他自己本來就喜歡這些東西。”

:“你說的……很有道理。”洛扶桑聽了湯圓一席話,更加堅定了內心的想法,便沒再多想。

入夜,窗外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洛扶桑聽到有人在輕敲她的窗欞,一打開就瞧見一個飛檐走壁而來的人。他已經來了很多次了,只不過前幾次都是未見人影,掩窗而談,今日怎的要打破這份默契?她患有眼疾,夜間不能視物,所以在屋子裏點了許多明燭。屋子裏正晾滿了尚未幹透的字,看起來亂糟糟的,實在不好意思示於人前。

:“庭頌?你到底是怎麽繞過暗哨和夜監進來的?一次兩次可以視為僥幸,這三番五次算個什麽事兒?”

:“從他們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走的。”正說著,庭頌撐著窗欞,欲翻身而入。

:“出去,翻墻入室可不是君子所為。”

:“我本來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怎麽逍遙自在怎麽來。你昨日說想聽琴,我今日恰好收了一本新的曲譜,彈給你品鑒品鑒?”

:“可。”拘於禮數,扶桑還是沒讓他進來,為了顯得不生分只能委屈自己和他並肩坐在窗檐上。

庭頌還真不辭辛勞背了一把七弦琴來,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男子的琴聲多如奔馬驚雷,像這般清風明月的甚是少見。清冽的琴音總需要有好曲子相唱和。

:“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夫何在?西擊胡。吏買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嚨胡。”洛扶桑唱的是一首傳世民謠。收獲的季節已到,丈夫卻在外戍邊,莊稼無人收割,只有讓婦姑收之。官吏卻買馬備車,民眾敢怒不敢言。亂世之下民生多艱,不正好影射了如今的豫州嗎……

:“好聽嗎?考慮清楚再說,小心痛失摯友。”洛扶桑騰出一只手假意掐住庭頌光滑細膩的脖子,威脅他說話要註意分寸。

:“字字清脆,聲聲婉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曲終音落,仍杳杳在耳。”庭頌收起了平日插科打諢的態度,一字一句地認真點評著。言語間帶著難得一見的真情流露,眸子裏也淌滿了情誼,溫柔似水,總之肉麻兮兮的。

京市楚和湯圓本來趴在雲頭偷聽墻角,偶然聽了這些話,酸地差點跌落下來。

他倆依稀記得尊神上一次誇獎人還是千年前的事兒了,大概是說齊越山神一把年紀了還頗有建樹,將臥春林的仙桃打理得不錯,結出來的果子又大又甜。那也是借著人誇獎果子,可見金口難開。如今這好言好語一骨碌降到一個凡人身上,真是令人咂舌。

驟然聽到這些溢美之詞,當事人多少有點不好意思,扶桑揪了一縷發尾繞在指尖上,一圈又一圈,尋思著該說些什麽好。忘了所有前塵往事,這個動作倒是隨手就來了。

一陣挑三揀四下來也沒想到什麽好的由頭,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寫的那本策論,:“那個……我倒有一事想問問你,在《安遠定國十策》中為何多次強調正君心?”

庭頌一邊調試著琴弦一邊說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豫州君王德行有缺,可謂寡助之至。再者,這治國猶如治水,疏為上策,堵為下策,不追根溯源,正其根本,只會遺患無窮。為君者唯有修身養性、克己以作則,由己及人,才能開化一方,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洛扶桑也趁此機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豫州近三代君王皆無治世之才,無仁義道德,更遑論守疆擴土。我寫兵書若幹卻也是杯水車薪,與其期翼著君主悔改,不如以雷霆之勢‘抓貪腐,除奸臣,整軍隊,振朝綱’。”

庭頌則不以為然,:“推行新政新法的阻力之大,你我不是不清楚。內憂外患之際,內鬥清洗絕不是明智之舉。然王朝的盛衰興亡乃命數也,你我只能力挽狂瀾罷了……”

:“那……”

洛扶桑要不是投了女兒身,一定能位列朝堂。她喜歡談兵論政,如今遇到了行家,這話匣子一打開收都收不住。可庭頌卻記著來的初衷,打斷了她的話:“好了,我來是給你顯擺新琴譜的,你若真想辯論國家大事改日請早。”

:“……也好。”

:“庭頌,你琴彈得很好,可以教教我嗎?這些年光顧著讀書,對音律多有生疏。”

:“不一定每個人都適合七弦琴,或許你可以試試奚琴。”

:“奚琴?”洛扶桑有些納悶,放眼整個九州,習琴瑟琵琶的居多,很少有女子會學奚琴。

:“我看人很準的,你有這個天分。改日我給你背一把來,你試試就知道了。”他想到了在廣樂大典上,她的琴聲嗚嗚然,如泣如訴,感化了一眾神仙,這可不就是天分嘛。

洛扶桑思忖著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議,悠揚的琴聲再次響起,打碎了一籃子寂靜。兩人面朝夜色並肩同坐,頭發被忽來的東風絞在了一起。

庭頌的眼裏映著兩輪透亮的月亮,背上鋪滿了明滅的燭影,淺笑回眸間,給洛扶桑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這種暧昧的瞬間好像不是第一次了,他們曾經是見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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