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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溫源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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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邊陲,溫源谷,子虛廬。

時年歲初,煙花三月,半卷煙雲一袖風花。淅淅零零的風聲淹沒枝頭的低吟淺唱,落紅稍不留神就淌了滿江,一灣杏花水浸透了半個山谷。

谷底,那梨花木的躺椅上懶懶地蜷著一位白衣女子,手不釋卷。旁邊款款靜立著一青衣少年,玉不去身。遙遙望去,正是恬淡好光景。

:“啊——!”刺耳的尖叫聲突兀地炸響在耳畔。

:“糟糕糟糕!吾又,給我磨墨,快!麻溜的!”

女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個鯉魚打挺,驚坐起。

:“遵命。”少年應聲而動,拿出一方硯臺磨得飛快。

少了叔伯、兄長們的耳提面命和“千叮嚀萬囑咐”,過了幾日閑雲野鶴般的愜意生活,便將一堆煩心事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差點誤了大事。

不去總要有個周全之策,冠冕堂皇的理由必須可圈可點,文書也要反覆斟酌,引經據典。行文要盡量顯得合情合理,不容置疑。半晌之後,一列列娟秀的小字在紙上鋪展開來:天師鈞鑒:

蒼蒼者天,納宇宙洪荒,日月星辰;茫茫者地,載六合八荒,萬物眾生。天地有好生之德,餘有入骨之疾。此去經年,沈屙難挽。奄奄病體,難以為學,恐汙硯席之清譽,折吾師之德音。雖心向往之,卻難以成行。皇天後土,實所共鑒。願天師網開一面,靈犀不勝感激。

——少靈犀敬上

待墨跡幹透後,少靈犀將之疊好封起來,遣吾又務必送去。

吾又拿在手裏有些燙手,躊躇著問道:“啊……這……入骨之疾?奄奄病體?我貌似記得您昨天還下河摸魚來著,您確定不去?”

少靈犀揮袖間收起了文房四寶,覆躺了回去,悠哉哉道:“本宮一字九鼎,寫了不去就是不去。四界學子千千萬,高矮胖瘦各一半,不差我這一個。”

吾又遲疑了一小下下,:“可是主子,那神諭碑上的預言……”

當下,少靈犀最不想聽的就是這個,:“那破碑上說我是尊神命格,我就非要背井離鄉,舔著臉去天族跨考一個神職嗎?我是正兒八經的魔族少君!我不要面子的?”

倒不是說非要去考試,就是去修學一年半載而已。少靈犀懶散慣了,哪兒都不想去。

吾又深表讚同,特意湊到她左邊耳朵嘮叨起來,如數家珍:“那可不。您鑲金嵌玉而生,魔界枯寂三世的聖花一夜盛開,綿延千裏,漫然無際。魔君在您尚未及笄之時便冊封您為少君,就盼著您能成大業,匡扶我魔界正宗!自然……自然犯不著去跨考神職。”

吾又越說越亢奮,主子這麽好一個人,就他一個人欣賞,也太暴殄天物了。若主子應允,他確也考慮過出一本人物小傳,專介紹主子的生平事跡,好叫旁人也能透過只言片語一睹主子的風采!

少靈犀滿意地點點頭,故作老成道:“這就對了喲,孺子可教也。”

:“況且,你主子我這輩子就開發出了三樣特長,做泡菜、拉二胡、磨劍,實在是不好意思跑出去丟人現眼,免得失了魔族的體面,惹得四界中人笑話。”

吾又對她的自貶之言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尋思著換了個話題。

:“主子,您沾親帶故的親朋都已成家立業,自起宮殿,奴仆應門,日日觥籌交錯,好不快活。您倒好,把族裏分配給您的府邸宅子閑置著栽花種樹養魚,正宗嫡出公主守著這個空谷陋室多寒磣。且此處離皇城遙遙萬裏,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自少靈犀成年後,侍從吾又便隨她搬到了溫源谷,少不了每日一陣絮叨,男子嘴碎起來可比圍坐一團的三姑六婆還要啰嗦。

少靈犀乘著這個空檔換了個姿勢,自顧自地理著卷翹的書角。在她的巧手之下,每一張書頁都被捋得服服帖帖。零星幾片殘碎的飛花被卷進了微黃書頁中,古老晦澀的文字又有了新的收藏品。

雙耳兩竅受苦,能氣得人七竅生煙。

少靈犀不堪其擾,無奈合上書,將食指輕輕壓在唇畔,做出噤聲的姿勢:“噓——,這些陳年舊事都蒙塵了,就別拿出來煞風景了。征戰政事,交際謀劃,我都不擅長,住的偏遠些好。這也是為了全身計、遠害機,懂嗎?”

吾又蹙眉道:“吾又略懂,又似懂非懂。”

少靈犀端著架子訓誡道:“客居谷中,松花釀酒,春水煎茶,有何不好?況且這裏有遮風避雨之地,有少靈犀,有吾又就夠了。似懂非懂,不求多聞,不求甚解,才活的輕松自在,猜來猜去,悟不透是人心。”

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主子自有決斷,吾又受教了。”

少靈犀覺得自己可能是有教書的天賦,像吾又這樣天生缺少慧根的悶葫蘆,她都能三言兩語點撥開。來日天下太平,修個草堂子,招攬三兩學子,做個夫子也是份美差啊。

主仆二人像凡間百姓一樣,日出而讀,日入而息,以泉為飲,耕田為食。與山川草木為鄰,與江河湖海為友,倒真少了許多繁雜瑣碎的心事。

這心一靜下來,時間也過得飛快。

一轉眼,小半個月過去了。是日,少衍帶著信函和時令瓜果前來。

他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奴仆和護衛,彎彎繞繞的隊伍足足有一、二裏長,有頭有尾地盤踞在山腰上,像一條碩大的老蜈蚣精。

溫源谷這片深山老林本是杳無人煙的凈土,眼下兀地冒出大批人馬,破壞了寶地的風水不說,也著實擾人清夢。

:“三叔還是這麽死要面子,這個陣勢和排場真是年年如出一轍。論‘趕鴨子上架’和‘強行扭瓜’他是專業的。”

少靈犀嘴上輕松調侃著,心裏卻毛乎乎的:明明寫了一封婉拒的書信送出去,怎麽不管用啊?強扭的瓜不甜,逼著學的知識沒用,他們怎麽就不明白呢?

少衍從袖口掏出一封書信杵到她眼前,封面上的字跡一目了然。

原來半月前少靈犀就遣吾又去天宮送信。他知道自家主子是在意氣用事,權衡之下,還是把信偷偷轉交給了七皇子少衍。吾又雖只是一介奴仆,沒見過大風大浪,但基本的規矩,他還是能掂量輕重的。

少靈犀放低姿態,換了一副荏弱的表情,拿出了封藏多年的好性子撒嬌道:“就不能通融一下?”

少衍一甩廣袖,義正嚴辭訓斥道:“若今日通融了你,明日又破例寬恕了他,往後人人都能撚出些亂七八糟的借口搪塞了事,又該如何收場?”

少衍見她悶悶不樂,便走過去挨著她坐下,將手中刻有天師印鑒的黑色木匣遞過去,塞進她手裏。

語重心長道:“小九,你尚未及笄便晉位少君,關於神諭碑的預言更是散播四界。你避世謝客自然是好,但終不是長久之計。這紫微垣你若不去,難免遭人非議。如今的局勢下,我們誰也不能壞了規矩。”

少靈犀用手描摹著匣子上鐫刻的圖騰,凹陷處甚是紮手,:“萬一他們看我是個可塑之才,把我扣下了怎麽辦?”

少衍本想實話實說,又不想打擊她的積極性,:“……天族倒也不至於如此饑不擇食。每年空缺的神職就那麽幾個,天族子弟都內卷了,還輪得到你一個外族人士?”

少靈犀木訥地看向遠處,一水護林將綠繞,兩山排闥無人來,:“你都這樣說了,我是不可能不去了。父君他……不來送送我嗎……”

這種要求確實不算無理取鬧。自古以來,孩兒將遠行,為人父母者前來送別本是人之常情,那渡口、橋邊多的是依依不舍,淚滿衣襟的親人。

少衍有些為難,閃爍其詞:“魔君已在半月前閉關,若非要事……”

自少炎繼位魔君以來,勵精圖治,日理萬機,不是在閉關修煉,就是詔令群臣議事,一年到頭忙得不可開交,再騰不出個空閑時候。就算是有幸見上面了也是聾子見了啞巴,一個不聞一個不問。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父女之間客氣有餘,人情卻冷:魔君給足了九公主體面和地位,九公主對他亦揣著敬意和疏離,總是謹於言而慎於行。如此規規矩矩的相處之道,頂多算是君聖臣賢,遠談不上父慈子孝。

少靈犀苦笑著自嘲道:“若非要事,絕不出關。原是我唐突了,這等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怎能勞煩父君掛心,這些年……”

若要細述這萬八千年裏種種憾事,十個手指都掰不過來,怕是要數到猴年馬月去了,情到濃時,說不定還要痛哭個三五十場,太耗費神思了。還是不說了。

少衍見她欲言又止,便心領神會,不再提及過往的傷心事。

他雖極力規勸少靈犀前往,卻也憂心忡忡,鄭重叮囑道:“你只身前往,切記戢鱗潛翼,思屬風雲,遇事不可逞強,安分方得安然。七哥盼你修學期滿,平安歸來。”

少衍淚眼婆娑,言辭懇切,縱是多有不舍也是無可奈何。

少靈犀做完決定,整個人都松懈下來,靠在了少衍的肩上,找一絲慰藉:“七哥,我從未忘記你教的處世之道。大姐早早把自己嫁了,家裏就你一個人對我好,對我處處庇護。其他哥哥們都眼巴巴盼著我走呢。”

這倒是大實話,她爹那一輩統共三個人,誕育了九個子女,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她老少家定會人丁興旺,綿延不絕。

但這九人之中,除了少靈犀外,其他八個兄弟姊妹皆是她大伯少舫和三叔少川的後代,只算得上是近親,不是同父同母的至親。魔君少炎僅有她這一根獨苗。

當年,君後產下這位九公主便撒手人寰,少炎對這位獨女格外看重,從小便封為少君,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後來又由魔君的左右近侍伺候她飲食起居,傳授王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些個眼饞王權的人們為了爭取機會,心練地比豺狼蛇蠍還狠,總是想方設法法要除掉她,以絕後患。

少靈犀與他們周旋這些年栽過不少跟頭:比武被刺傷、閑聊遇陷阱、出門中埋伏、就連出席家宴都會被算計出糗……盡管在有心人刻意的安排部署之下她事事錯,步步錯,卻仍可仗著嫡女身份穩坐少君之位。

文人年邁時會告老還鄉,武士上了年紀也要解甲歸田,總有個安享晚年的空檔。她雖不是肉身凡胎,但到底也不是泥巴捏成、鐵水鑄成的死物,鬥爭久了也會心累。她實在不想絞盡腦汁去提防誰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那就只有走遠一點,避開暗箭了。

少衍雖年紀輕輕,卻掌魔族殺伐大權,多少有些狠戾的作派,:“但收斂歸收斂,也不要委屈了自己,若正義向著你,得理不要饒人。就算天破了個窟窿塌下來,有我給你撐著。”

:“還有,軍中副將官逐浪和炳兆臣與你同歲,今年也會一同前去,他們會替我好好照顧你的。你好生收拾收拾,七哥送你一程。”

少衍一邊說一邊輕拍著少靈犀後背,順手替她撚走肩頭的點點飛絮,眼神如父親般慈愛。

:“也好,不就是去混一年嘛,又少不了一塊肉。”

少靈犀雖倦於蹚這趟渾水,卻也不惱,應了少衍的話,決定出世走一遭,說不定出了這個泥沼還真能看見清渠呢。畢竟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該來的總會來的。

天命,從來不遂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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