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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蘭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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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很喜歡他的這張臉, 說不出來的,那長久駐留的視線裏攜帶著太多種的情緒了, 是明無為看不懂的。

說實話,她奇怪的情緒甚至讓他覺得,她本就應該如此,一定是他有哪裏不對。

少女那雙杏眼裏並沒有那種讓他討厭的悲憫、自以為是的神色,她淡淡地一句:“你換好了?”

“既然會說話,那就開口,如果不發出聲音, 誰會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明無為對上她的眸光,琉璃色般美麗的瞳孔空濛, 他張開嘴唇, 認真地回覆之之。“我……知道了。”他極力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標準,不過十四年來第一次說話,聽上去是夠詭異的調子,可他秀美白皙的容顏卻很認真,認真得有些虔誠了。

之之唇瓣扯出些笑意, 仿佛是有些滿意的態度。

她沒有再繼續說話。少年卻始終陪伴在她的身側, 像是一只乖巧的大狗狗一樣, 收起了那戾氣十足的爪牙, 猛獸也變成家養的。

之之看了一眼滿天的落霞,皺眉, 催促道:“你走吧, 我哥哥要回來了。”

明無為心裏不舍, 但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表現這種情緒, 就像往常一樣, 這個時間他應該離開了, 可是為什麽今天他一點也不想離開。是哥哥,就可以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吧。

明無為想起下午時,容瑾身邊的那個男人,一襲雪白,如雪峰上的冰蓮一樣難得一見,他甚至連視線都沒有過多的在自己身上駐留,可是在森林裏生活久了,明無為很警惕地明白,這個男人甚至比容瑾還要危險。

想要從他的手上搶走之之,他會沒命的。但是,容瑾……一定會幫他!

之之被明無為陰森森的視線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別這樣看我,快走吧,趁我心情還不錯。”

明無為很不滿,為什麽再待一會兒,她的心情就會不快了。想不通歸想不通,小道童被她一斥,縮了縮頸項,看向她,眸子糾結,終究還是順從她的心意離開了。

薛素鳴視線落在黃昏色的道路上,明無為走過時,腳步一頓,朝他低了低頭。他的姿態再謙卑,都掩飾不了骨子裏的不在意,起碼對於他來說,人類的禮儀並不能拘束到他。

薛素鳴一眼就能洞察,不過曾經,他從未重視。而今,從雲夢樓裏走出來的明無為不得不讓他在意起來。

看來,之之的確挺喜歡他的啊。

整個下午,兩個孩子在玩些什麽游戲,這麽多天來,她那樣喜新厭舊的性子居然還能伴著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玩這麽許久。

薛素鳴面無表情地走過他的身側,空氣中繚繞著一股淡淡的藥的清苦香氣。

這就是之之的哥哥。

狼孩眼睛陰郁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像看見森林裏最討厭的獵豹,他那漫不經心的態度,慵懶的樣子,從未把他放在心上,可是狼孩對他卻抱有很強的厭惡感。

他很聰明,總是很會利用自己的一切,所以才能活到現在。

這一日後,雖然沒了琴課,薛素鳴卻繼續教之之山水畫,從臨摹到畫夏日的微瀾湖,只不過還沒下課,就有一個少年站在走廊裏等著她。

除了在她面前說過幾句話,他總是像個啞巴一樣的安靜,低垂那雙眼睛,把所有的戾氣都藏在心底。

他總是想,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就算在烈日下的走廊上曬得一張俊俏的臉蛋都紅了大半,他都不肯走開。

如此大的一個人,薛素鳴就算想不註意都難。更甚於,他也發覺到了,這一堂的畫課,拿著一支筆的之之頻頻走神。

薛素鳴扶住她運筆的手,青絲垂下抵肩,分明有些炎熱的天氣,他的青絲猶有涼氣,冷得之之回過神來,“哥哥……”她聲音糯糯,賣乖著說。

“專心。”他頓了一下,聲音清冽,如一堆雪砸醒了她的腦子,之之心虛地垂下眼眸。跟著他的運筆,將微瀾湖波光粼粼地畫了出來。

如此傳真,如此美麗。之之都楞神了一下,“哥哥,畫得可真美。”

薛素鳴已經收回手,走到一邊上了。鳳眼落在門外的小少年身上,臉色更冷了。“下課吧。”

之之頓時松了一口氣,然後向外邊的明無為招招手,容顏肉眼可見地露出了喜悅的神情。

再聯想她上課時的敷衍,還不是聖者的薛素鳴想要不生氣都很難。可是偏偏他根本沒有理由幹涉他們一起玩耍,任憑他有多不喜那個陰郁的孩子,可是只要之之喜歡,他若是阻攔……

“之之。”

“哥哥,有什麽事嗎?”正準備出去的之之駐足,揚起笑臉,問。

薛素鳴蹙眉,說:“你已經不小了,身為女子……”

之之打斷他,很是不快:“哥哥,知道啦,你快去忙吧,你不是很忙嘛,就別管我了,我找柔雲姐姐她們玩。”

薛素鳴欲言又止,看著她頤指氣使地帶著低垂著腦袋的小道士消失在樓梯間,小道士很信服地跟在她的身後,乖巧得沒有一絲戾氣,像個玩偶般的順從。

薛素鳴冷若冰霜地收回眸光,渾身都沁著一股令人發冷的寒氣。只不過,此時的屋子裏只剩下他一個人,而那個總是愛嘰嘰喳喳地,滿心滿眼地都放在他身上的少女已經有了新的目標。

他很不喜歡,但是也知道女孩子的心思敏銳,更知道,對於一個總是生活在谷中的女孩來說,一個陌生的玩伴是很有趣的。

作為哥哥,他應該重視妹妹的心情。這是之之無數遍潛意識地灌輸給他的大道理。他也希望,她能夠一直開心。

只不過,有些人開心,另外的一些人就未必開心了。

薛素鳴在給左柔雲看診時,有些走神了。心細如發的她,又如何留意不到。這兩年來,她無次數想要接近他,可是每當還未靠近,他就會眉眼冷漠地遠離,從不給她一絲的機會。

而她每次能夠不找借口地見到他,只有他給她看病的時候。終她有再多的心機,在他眼裏都如透明似的,左柔雲並不想成為一年前被驅趕出谷、永遠無法入谷的宇文清霜。她心裏明白,無論薛素鳴看起來有多麽幽冷得不近紅塵,也絕不是尋常女子可以輕易拽入這萬丈紅塵的。

輸了面子不要緊,更可怕的是輸了自己的心。

“薛谷主,今日為何頻頻蹙眉,可是我的病……有什麽變化?”左柔雲忽然問。

薛素鳴不快地擡眼,“左小姐多思了,不是你的病,只是我的家事。”

家事,左柔雲覺得有些可笑,近來谷裏流傳著最多的一個事件不就是離之之和容瑾身邊的狼孩走得很近,方音大嘴巴一傳,整個谷裏都知道了,谷主最寵愛的師妹之之姑娘尤其喜歡狼孩那張漂亮的臉,經常把這個啞巴小跟班帶在身邊。

“是和之之姑娘有關嗎?”左柔雲試探地說。

薛素鳴看了她一眼,“左小姐,你人雖在青衿閣,消息倒是很靈通。”

薛素鳴嘲諷的語氣聽得左柔雲耳根一紅,她微微紅了眼眶,“我知道谷主討厭我,可是之之姑娘一向對我好,我關心她也不行了。”左柔雲頓了一下,說:“之之姑娘還小,無男女之別,明小師傅又是個出家人,外人如何紛紜,薛谷主你都應當相信她才是。”

薛素鳴說:“谷裏人亂傳,左小姐還是別聽了,我自然會處理好。”

他起身離開,白衣如雪,就像那輪不可攀摘的月輪般遙可不及。

左柔雲咳嗽了一聲,低著頭笑,那笑怎麽看怎麽詭異,在女人櫻紅飽滿的唇瓣映襯下,更是妖異十分。

“素鳴,你很在意她嘛,可是啊,少女一旦情動,被你這樣的大家長棒打鴛鴦,那便是一輩子的死敵。”

她扶著門檻,語氣幽怨,遠望著漫天舒展的白雲。

被判言情動的少女,正在逗八哥一樣逗著小道士說話,就連籠子裏的鸚鵡說話起來都婉轉,他還是笨拙燙嘴地一個字一個詞語地往外面吐出。

鸚鵡罵道:“大傻瓜,小啞巴。”

之之笑得眉眼放松,笑聲如幹凈清脆,如銀鈴般響起。午後的炎熱,煩躁的心情也被一驅而散,水畔之澤生著幽樹,在這個安靜的地方,她拎著鳥籠坐在草地裏。

小道士有些著急,喉嚨也嘶啞,可是看見她笑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地,他也不急了。

之之把鳥籠放在他的身邊,“好好學吧。”自己則是翻出一本過時的話本漫不經心地看了起來。

她似乎已經不止看過一遍了,谷裏並沒有什麽有趣的業餘活動,這些話本算不上有趣,不過總歸比薛素鳴的課有趣。

她一旦做什麽事,神情就會不由自主地變得很認真。他無法不被吸引,甚至好奇地看起了她手上那些看不懂扭曲的痕跡,他知道,這是文字,只不過他只認識一些普通的。

他努力辨認出幾個字眼。

終究還是放棄。

鸚鵡吵鬧,還在一遍一遍地喊:“小啞巴,小啞巴……”

“怎麽了?”之之拿著書,看向小道士,追問。

他一句話也沒說,甚至不願意再開口,一雙漂亮澄澈的琉璃眼瞪著她,他情緒不明,就像他渴求的眼神。

之之嗤笑一下,指著書:“想看這個?”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做什麽。小道士在心裏面反駁,可是他說不出。

她把書放在他手上,念著:“……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註)

這一出戲正是十娘怒沈百寶箱,癡兒夢醒,以命相抵。

她音色清冷冷的,念來如隔花相望,其實明無為並沒有聽懂幾分,只是她那讀到杜十娘香消玉殞時悲泣般的聲音也令他感受身受。

“杜十娘太傻了,可惜的是,她沒有後悔的機會。”讀完,之之漫不經心地判言,抽離出了情緒,仿佛剛才為之傷心為之歡喜的人並非是真正的她。

小道士皺眉,說:“我不喜歡這種故事。”

之之掩卷,似笑非笑:“為了愛情、自由、尊重,人類總會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小道士,你不喜歡不要緊,有時候懂得太多了,對人來說本來就是一種負擔。”

她的語氣飄飄渺渺的,不著地,那一雙透徹地望著他,可是他卻被惹惱,她那種淡薄的目光仿佛通過他看向另外一個並不存在的人。

“小道士,月迷谷就像另外一座蘭若寺,對了,我忘記了,你不知道蘭若寺……是什麽。”

接著,她給他說了一個傳奇的故事。這個故事鬼氣森森,藏著某種他不懂的情緒,情鬼和書生,樹妖和道士。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女鬼,一段情比紙還斑駁的過往。

“人的世界太覆雜,難分是非,跟鬼靈在一起反而黑白分明,清清楚楚。”(*註)

又或許是他理會不了凡人這麽多的情緒,她幾乎沒有半點掩飾地說給他聽,夕陽下他稚氣未脫的眉眼太過銳氣,像是一只小獸般毫無一絲的防備。他望著她,那樣的真摯,可惜她說了太多的慌,到了最後,已經分不清到底哪一句是真是假。

“你是聶小倩嗎?”小道士遲疑了一下,把在嘴裏心間重覆了無數遍的那句話,用艱澀的聲音問了出來。

可她已經脫離了那種氣氛,逗著鸚鵡的喙,回望他一眼,不甚在意地笑著說:“是啊,我是聶小倩,那你是寧采臣還是燕赤霞啊?”

小道士搖搖頭,看向河畔,“我想當姥姥。”

寧采臣終究有一日會回到他的人間,燕赤霞永遠也得不到心愛的人,當白骨化灰,人間輪回,只有姥姥會永遠在蘭若寺伴著聶小倩。

只是姥姥永遠也不會對她說,他是為了她。

之之撲哧一笑,“好啦,故事就此結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我的姥姥。”

她是開玩笑的語氣,可是明無為在那一刻敏銳地發覺了,她說得很認真。

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溫熱的,燙到心間,他卻偏執地看向他。“之之,你想離開?”

鸚鵡吵鬧,“離開,離開——”

夕陽如血,少女的面孔被照得很朦朧,她杏眼幽深得看不穿。

“小道士,你不怕?”甜美的笑容還在雙頰,語氣粘稠如蜜。

那一刻,明無為的腦海裏猛然浮現出容瑾那一張微笑著的臉龐,他心間一寒,手裏卻把之之的手攥得更緊了。

他牙齒顫抖,幼獸般嘶鳴。

“……不怕。”

那夜,容瑾冷酷地望著他說:“無為,帶走離之之,我要你勾引她私奔,離開月迷谷。”

少女卻在他說之前,抱著某種無聊透頂的態度說:“既然你不怕,我們私奔吧。離開月迷谷,去盛京如何?”

小道士傻楞楞地站在原地。

少女不知何時已經掙脫了他的手,眸光不知放在何處,聲音幽幽乏乏的。“你師父和哥哥不都是大忙人嗎,肯定不會發現的。”

“月迷谷太無聊了,我們出去好好玩一次。”

她的話語很具有誘惑力。

特別是在狼孩不經世事的時候,他甚至還不能理解私奔是什麽意思,就已經被之之拉上賊船了。當然他甘之若飴。

其實,他最想帶她去的地方,是他的故鄉天碧山。可是他知道,人類是一種很嬌貴的動物,她很難在天碧山生存的。

盛京,雖然不是一個很好的地方,不過有她,他可以忍受。

“好。”他答應了下來。

完全沒有留意到,之之臉上那譏嘲而漫不在意的笑意。

作者有話說:

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出自馮夢龍《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沈百寶箱》

人的世界太覆雜,難分是非,跟鬼靈在一起反而黑白分明,清清楚楚。——出自《倩女幽魂 》(1987,張國榮,王祖賢版,燕赤霞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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