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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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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秋院的西邊有個小涼亭,從顏婧兒的院子出門走幾步就看見。原先是個荒廢了的地方,周圍菩竹茂密,從路邊經過若是不仔細瞅都不能夠發現。

後來顏婧兒讓人將雜草清除,又砍了一排竹子,透些光進去,裏頭就變得雅致起來。

顏婧兒吃過飯後便喜歡在這曬太陽。

這會兒,她窩在一張躺椅上,身下墊著錦緞軟衾,由於陽光刺眼,她還拿了張帕子蓋住臉,整個人如一只小貓般舒服愜意。

“姑娘,”香蓉笑嘻嘻地捧著個盤子過來:“你看奴婢帶什麽來了?”

顏婧兒扯下帕子,瞇眼看過去。白凈的瓷盤中是紅潤的果子,每一顆約莫有手指頭大小,飽滿鮮嫩。

“這是管家送來的,叫櫻桃。”

香蓉把果盤放在她左手邊的桌子上,說道:“聽說是皇宮裏頭禦貢之物,皇上賞賜給大人的。”

顏婧兒坐起身,這會兒才三月初,不是瓜果豐碩之季,想來這樣的果子得之不易。

“大人不吃嗎?”她問。

“大人哪愛吃這些?”香蓉說:“大人從不重口腹之欲,連一日三餐廚子做什麽大人就吃什麽,從不挑的。”

“管家說每年宮裏都要賞賜好些果子過來,以前府上沒女主子,便都賞給屬官們。現在姑娘來了,自然是要送到姑娘這的。”

“哦。”

顏婧兒點頭,伸手捏了一顆放進嘴裏。

清香脆甜,口舌生津,滋味確實好。

“姑娘,”香蓉道:“管家還派人送來了這個。”

她將一個檀木雕花匣子放在桌上,道:“說是大人吩咐的,讓姑娘自己存著。”

顏婧兒放下果子,打開匣子。看到裏頭的東西時,動作停下來。

匣子裏裝的是字帖還有幾幅畫,有的字帖已微微泛黃,角落被燒去了一截。但熟悉的字跡,令顏婧兒內心翻湧。

這些都是她小時候的。她四歲開始練字,五歲開始學畫,最擅長的就是畫梅。

還記得小時候爹爹常常抱她在膝上,一筆一劃地教她作畫。爹爹喜梅花,也作得一手好丹青。

她拿起其中一幅來看。幾枝雪梅寒冬初綻,左邊空白處還提了首詩——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①

這是爹爹的字跡,她的小名“韻韻”便是那時爹爹給她取的。

爹爹說:“梅花素雅高潔,不畏寒霜,香中蘊含著錚錚氣韻。我兒也要像梅花一樣堅韌、自強。”

“姑娘怎麽了?”香蓉見她突然低下頭一動不動。

顏婧兒緩緩搖頭,開口的聲音有點啞:“我獨自靜一靜,你先下去。”

香蓉遲疑地離開了。

顏婧兒抱著匣子,身子緩緩滑進躺椅中,用帕子再次蓋住臉。

不過片刻,上頭便洇濕一團。

次日,顏婧兒剛吃完早飯,國子監就派人送來了兩套監生服。一同送來的還有份入學舉薦書,通知她兩日後去國子監讀書。

婢女們都很高興,就連平日裏少言寡言的拂夏都連連讚嘆。

“姑娘可真厲害,”她說:“奴婢聽說能去國子監讀書的都極有才學呢。”

“姑娘快試試衣裳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給繡娘改一改,應當還來得及。”

凡入國子監的學子,無論男女都有統一的衣裳,是套素白交領的深衣,青色鑲邊,腰系青色綢帶,故曰“青衿”。

顏婧兒偏瘦,這身衣裳想必也是考慮了她的身量選了最小送來的。但即便如此,系上腰帶後,仍舊還是顯得空蕩了些。

“啊,果真如此呢。”拂夏說:“姑娘稍等,奴婢量一下寬了多少,等會就去讓繡娘們改。”

顏婧兒站在鏡子前,看著裏頭明媚清秀的女學生,卻是想起那人來。

雖不知他安排自己入國子監讀書是何用意,但正如奶娘所說,至少他有妥當安排自己之意。即便日後他們不會成婚,顏婧兒想,他應該也不會撇下她不管。

隱隱地,她心裏覺得安穩、踏實。

再者,她確實喜歡讀書,國子監也早就聽說過,這可是大塑朝最高學府,許多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地方。

而她顏婧兒能入這裏上學,是多虧了他。

如此一來,她理應去感謝一番才是。

只不過,要怎麽感謝呢?

顏婧兒想起見那人就心裏發怵,要好生坐下來跟他說謝確實不容易。

若是差人去送禮,可又送什麽好呢?

顏婧兒糾結苦惱了一上午,連睡午覺都輾轉反側難安。

婢女素秋幫她落帳簾時,問:“姑娘因何事思慮?”

顏婧兒說了自己的想法,素秋笑道:“姑娘多慮了,大人要什麽樣的稀珍沒有,自然是不缺的。姑娘若是想感謝,一句話便足以,心意誠了,大人自會感受得到。”

顏婧兒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腦袋:“你說的是。”

過了會兒,她問:“大人今日可在府上?”

“在的,”素秋說:“除了上早朝,大多數時候大人就在百輝堂處理政務。”

“姑娘想現在去?”

“現在可不可以?”顏婧兒問。

“自是可以的,不過到了照廳得先讓小廝去稟報。若是大人不忙,姑娘就去謝恩,若是大人忙,那姑娘莫執意,可先回來。”

顏婧兒不太懂這番話。

素秋解釋道:“大人不喜辦政務時被打擾。”

顏婧兒點頭,當即也睡不著了。起身換了件得體的衣裳,一鼓作氣出門。

也怪這西苑的游廊太長,顏婧兒走著走著,快到拱門時腳步又怯了下來。

適才在屋子裏鼓足的勇氣洩了大半。

素秋跟在她後頭,見她猶猶豫豫,問:“姑娘還去嗎?”

去是肯定要去的,但就是有點怕。

那人會說什麽呢?或許會覺得這種小事不足掛齒,又或許一個眼神也不給她,讓婢女將她送回院子。

再或許如嚴厲的夫子般,在她去上學之前諄諄告誡一番。

但無論是哪種情形,顏婧兒都有點慫。可於情於理,她都得去作謝。

顏婧兒醞釀了一會兒,再次鼓足勇氣,壯士斷腕般出拱門。

經過甬道就是正院的二門了,天井東邊有個青石堆砌成的小池子,池裏養了數十條鯉魚和一只老龜。那龜趴在角落一動不動,不仔細看都發現不到它存在。

顏婧兒沿著龜池慢吞吞地轉了一圈,佯裝賞魚的間隙在心裏邊打腹稿,確認無不妥後,視線瞥了眼站在照廳門口的小廝。

嗯,她準備好了,只需通報即可。

正欲擡腳上前,恰在這時,門外進來一群人。瞧清楚打頭那人的仙鶴官袍時,顏婧兒嚇得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識地躲到龜池後面。

龜池不高,她半蹲著身子。

“大人,春闈在即,吏部呈了考官名冊上來……”

“據說今年士林學子有幾個頗有狀元之才……”

“…大人,怎麽了?”

空氣短暫地安靜了片刻。

“沒事。”顧景塵說。

然後,一行人很快進了照廳。

顏婧兒懊惱得很,設想了許多情況,唯獨沒想到這樣的——還是最糟糕的情況。

回到洗秋院,她像敗落的士兵,灰頭土臉倒在軟榻上。隨後,又拿枕頭砸了下自己。

她本是去作謝的,但這麽鬼鬼祟祟地躲起來像什麽事。

顏婧兒哀怨地在榻上滾了會兒,就聽婢女稟報說管家過來了。

傍晚,百輝堂安安靜靜,屬官們都已下職回家。

顧景塵站在廊下,目光凝著棵青松,似在想什麽。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斜斜地映在臺階上。

“大人,”顧荀走過去:“晚飯擺好了。”

顧景塵點頭,轉身往屋內走,顧荀跟在身後。

“顏姑娘那邊我已經去問過。”顧荀頗是好笑,眼角溢出兩根皺紋來:“下午的時候,顏姑娘原是想來感謝大人,但見到那麽多人,小姑娘害怕就躲起來了。”

顧景塵在飯桌前坐下,極淡地勾了下唇,但很快又恢覆如常。

“大人,還有一事要與您商量。”

“說。”

“國子監每日卯時二刻上學,如此一來,顏姑娘就得五更起身。且國子監每月只休沐兩日,我擔心…”顧荀道:“長期如此,於顏姑娘身子不利。”

顧景塵擡眼。

顧荀解釋:“小姑娘嘛,還是在長身子的時候,睡眠飽足很是關鍵。”

“國子監有專門給監生提供住宿的號舍,即便許多家住京城的女子,也大多住號舍裏頭,只每逢休沐日回家便可。”

顧景塵接過婢女遞來的濕巾擦手,說道:“此事,我屆時問問她。”

三月初四,是顏婧兒第一天去國子監的日子。

實際上顏婧兒已經興奮得大半宿都沒睡著,早上起來眼下有點淡淡的烏青。

婢女香蓉“哎呀”了聲:“這可怎麽辦?素秋姐姐快拿個雞蛋來。”

所幸顏婧兒的早飯裏就有現煮熟的白雞蛋,還熱乎的,剝了殼就能用。香蓉拿雞蛋在她下眼瞼處敷了會兒,又幫她抹上油膏。

“姑娘下次可別再熬夜了,大人若是得知奴婢們伺候不好姑娘,定要罰奴婢們的。”

顏婧兒沒好意思說是興奮得睡不著,她老老實實點頭:“知道了。”

天還早,出門時雞都還在打鳴。借著朦朦朧朧的微光,幾個丫鬟簇擁顏婧兒出西苑。

到了大門口,見顧荀站在那裏。顏婧兒走過去,乖巧地喊了聲“顧叔。”

顧荀這輩子未娶妻成家,膝下也沒有孩子,這聲‘顧叔’軟糯慰綏,簡直暖到他心坎裏。看顏婧兒的目光越發慈愛起來。

“馬車給你準備好了。”他說:“你第一天上學,大人今日送你去。”

“大人也在?”顏婧兒驚訝,頓時站直身子悄悄看了看四周,沒發現顧景塵的身影。

“大人已經在馬車上了。”顧荀好笑,覺得小姑娘膽子也太小了,見到他家大人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顏婧兒探頭看出門外,果然看見高大的石獅子旁邊停了兩輛馬車。

她抿了抿唇。

“去吧,”顧荀說:“好生讀書。”

“嗯。”顏婧兒點頭。

她跨出門檻,猶豫了下,腳尖轉了方向來到顧景塵馬車旁。

“大人。”顏婧兒福身行禮。

她等了會兒,馬車裏才幾不可聞地傳來一聲“嗯。”

這就完了嗎?

顏婧兒心想,若是沒什麽要交代的,她就打算上自己的馬車了。

她又稍微等了片刻,見他果真沒什麽交待的話,便上了馬車。

國子監在皇城東邊,在丞相府的東北方向。從常府街往東走,進入成賢街,再沿著成賢街一直往北走,就到了。

看似簡單的路程,但也耗費了近三刻鐘。

到國子監門口時,天剛剛亮。

顏婧兒掀開簾子往外瞧,映入眼簾的先是一座牌坊大門,門兩邊是巨大的石柱。上頭寫著三個字——集賢門。

小廝過來請她下馬車,說國子監已經到了。

顏婧兒回頭拿好自己的行李,也就一個皮制的書箱,背在身上。

她身著青衿長袍,因還未及笄就一直梳著雙丫髻,身板嬌小,全然一副乖巧女學生模樣,俏生生地站在晨霧裏。

顏婧兒手指撚著肩帶,等了會兒,見顧景塵沒有下馬車的意思。

心想,或許他只是將她送到門口,並沒有要送她進去之意。於是,她挪過去,打算與他辭別。

“大人。”她開口,斟酌了下言辭,說:“多、多謝大人……”

顧景塵倏地拉開車門,手上拿著本書卷。

他眸子沈靜深邃,目光淡而筆直,看人時總有一種能穿透骨肉的鋒利。

顏婧兒不敢直視,緊張地低下頭,想好的話也頓時忘得一幹二凈。

“顧荀與我說…”他停頓了下,片刻後,又道:“罷了,你才來京城,想必還未適應。”

他這句話沒頭沒尾的,顏婧兒不明白是何意,但下一句話她聽明白了。

顧景塵說:“你之身份在國子監上學多有不便,若是有人問起,你可知要如何答?”

顏婧兒局促地搖了搖頭。

“不必解釋過多,就說…”他緩緩道:“我是哥哥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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