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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花底相看無一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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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時日又來臨了,念及上月那場歡愉,令人羞慚,也令人感嘆。情之一字,古往今來有許多故事,可感天動地,可蕩魂激魄,可舍生忘死,可生生世世。我原不解這些究竟是何種感覺,亦自愧深情不如,現在卻全部都懂了。

離了掖庭宮,來至永安門前,我像平常一樣呈上掖庭所發的出入令牌與那監門衛士驗看。他們查驗得仔細,又要對照籍冊,便須等待片刻,我不免左右隨意觀望起來。本也無甚稀奇,可猛一眼,我竟看見了一個故人,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人。他站在大門的另一側,身著甲胄,手執長劍,與這裏其他的軍士無異,但其顏色憔悴,面容枯槁,卻與從前天差地別,判若兩人,又令我極不敢相認。

徐道離,他為什麽會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這個地方?半晌,驚詫稍減,我才回想起一些細節。那日誤闖兩儀殿,聽李世民和群臣提起一個小將,說什麽羅竇洞僚起事,馮將軍將此人排在首功,這小將的名字便是“徐道離”,只是當時未聽真切,不好確認,可如今看來,那個小將便就是我的這位故人,徐先生。

然而怎麽也想不通的是,他既是一場戰役的首功之將,又在此監門,應是封了品階的,不該是春風得意,神采飛揚之態嗎?怎會委頓至此,像是吃了敗仗似的?

“好了,你可以走了。”衛士歸還令牌,下令通行,我不好逗留,只回望兩眼,慢慢走遠了。

此時心境已難從容,又不料出了安福門,還有件怪事。往常等待我的虞府家仆變成了侍女弄影,車馬也換成了十八公子府的。我那一刻是懵的,想問都不知從何問起,直到稀裏糊塗隨弄影登車坐定,才從她口中知曉了其中曲折。原來,一切竟都是因我自己而起。

“娘子不用擔心,公子已將一切安排妥當。府上婢仆都是遷府時采買的,並不認識你,而唯一可能認出你的連金,也被公子派了外務,一時回不來。公子的意思,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一來順水推舟不惹懷疑,二則也算討好了夫人,兩全其美,萬無一失。”

弄影坐在我身旁,緊握我手不斷解釋安慰,可任憑這計策是怎樣的滴水不漏,都令我難以接受。這太大膽了,我可能會立馬露出破綻,而那永和坊的府邸,更是我噩夢的起點,我說過再也不要回去的。

“可以……可以改日嗎?我,我不……”我想拒絕,但又想不出理由,直是坐不住,又急又怕,心提到了嗓子眼。

弄影只便一陣搖頭,伸出手臂扶持住我發顫的身體,目光堅定地說道:“娘子!弄影會在你身邊護你周全,你真的什麽都不用想!只要抓住這個機會,與公子相互配合。況且,你和公子已成夫妻之實,難道還不與他齊心嗎?”

我聽到此處驚愕不已,渾身一下子頓住,只瞪大眼睛望著弄影,方才的懼怕之情倒算不得什麽了。這弄影究竟是怎樣一個親近的心腹,公子竟將如此私密之事都與她說了!

於是,與她之間再無可談,只任由馬車將我帶到了命運開始的地方。一下車,擡頭便見府門下站著虞娘子,華服高髻,巧笑倩兮,其後還跟著男女各一列仆人,這於我而言真算是個隆重的迎接方式了。而這府邸的上一任主人也必不會想到,我還能以這般面貌重新回來。

“阿真,快過來!”娘子上前牽住我,興奮而又期盼許久似的,又不作停留便帶我踏入了府院,“突然接你來,沒嚇著你吧!呵呵……”

“沒有,不會的。”

我強作笑顏,極力地掩飾著內心的緊張,可記憶中發生了最慘痛一幕的前院終究又在眼前了。這裏,有些改動,卻大體無差,似乎還能聞到一股血腥,似乎還能聽見那淒厲的哭叫。我不忍,腳步也有些發軟,不留神差點一個趔趄。

“怎麽了?哪裏不適嗎?”娘子急忙扶住我,關切地問道。

“……沒,沒什麽,也,也許是天氣太熱了吧……”我猛提上一口氣,迅速尋了個借口,心中只不斷暗示自己要撐住。

“嗯,那你小心些,進屋就好了。”她點頭一笑,也未多心。

已而來至客堂,茶飲奉上,又有侍女從旁打扇,話語之間亦滿是關懷厚愛,只是我到底難以適意,如坐針氈。這可是我第一次進到這府上的正經房屋裏來。

“夫人,公子回府了,正往這裏來。”

不多時,弄影走進來,口中稟報著,眼裏卻對我略作了致意。一時,我尚未放松的心情不免又緊張起來,更也坐不得了,只連忙起身,脊梁骨一陣發寒。

“阿真,別這樣。雖是頭次見,卻也沒什麽,十八郎是個和善的人。”娘子自不知我的緣故,只笑著寬慰,可她越是待我好,便越是令我羞愧難當。

倏忽間,十八公子已經來到,我不敢正視,只低著頭望見他一片淺綠的衣袍。

“十八郎,這就是阿真,她也才到不久,還有些怕生呢!呵呵呵……”虞娘子攬過將我略向前推了推,大方地介紹我。

“早聽夫人說起,今日既來了便是貴客,切莫拘束!”公子聲音洪亮,說得煞有介事,絲毫不露痕跡,當真是周全籌謀過的樣子。

“公子言重了,只是阿真粗鄙,怕擾了大家的興致。”我還是不敢擡眼看他,亦不敢揣測他的神情,只覺出口之語字字錐心。

正當我百般煎熬,不知接下來如何應對之時,十八公子倒像是解我心意似的,只說自己還有些公事要到書房處理,就離開了。我這便才安了三分心,也擡起頭來。

“也罷,他有他的事,我們也玩我們的。這下你可別再拘謹了!”

虞娘子仍舊一副寬和態度,我亦不好太過,便默舒了一口氣,對她笑道:“阿真沒見過什麽世面,讓娘子見笑了。現在也好了,不如去看看公子送給你的那匹馬吧!弄影在路上同我都說了。”

她見我提起馬,神色立刻不同,直是點頭,又激動又歡喜,只說了一個“走”字,便恨不得能飛似的將我拉出門外。那方向我還認得,便就是馬廄所在的後院。

這後院倒是改變極大,昔年不過靠著一面墻搭了兩三個舍子,養了□□匹馬,如今卻是東北西三面連成了一條弧形長舍,馬匹數量也翻了兩倍不止。

“你看,就是那一匹了!它同旁邊那匹一樣,都是十八郎從他伯父府上帶來的,他常用的便就是旁邊那匹。”

虞娘子興奮地向我指明,卻不知我是最清楚不過的。齊光和未央,是我親自餵養大的,也是我親自送走它們的。猶記得臨別為它們取名,我萬般難舍,哭著要它們記住我,可時移世易,它們長大了,更健壯了,終究有了各自的主人,永遠都不會記得我了。

“真是好馬,百裏挑一的。”我附和道。

“你上次說可以了解一些關於馬的故典,我真的去找了。如項羽的楚騅,呂布的赤兔,還有周穆王的八駿,他們其實都有共同的一點,便是主人都為它們取了名字。所以,我也為這兩匹馬取了名字!”

驀然聽到這話,不禁錯愕失語,胸口像是被重錘砸了一記,許久才勉強開口:“……是什麽名字?”

“呵呵……”她莞爾,低下頭顯出嬌羞的神情,“十八郎的那匹叫絕疏,我這匹叫飛萼。”

這兩個名字聽來倒是上口,只是不知具體怎麽寫,也不解其中緣故,便問:“是哪幾個字?可有什麽說法嗎?”

她點點頭,拿過我一只手在掌心寫起來,一邊說道:“絕佳之絕,疏離之疏,飛馳之飛,綠萼之萼。這原是因為十八郎喜愛梅花,我從這上頭想起的。絕、飛乃是形態之語,花與馬都可用得,而疏乃梅之韻,萼則是因為綠萼是梅花的一種。如此,我讀著還算順口,告訴了十八郎,他也喜歡,便就定了。”

這下我又暗自一驚,卻不是為這名字,而是十八公子果然愛梅,我原先的料想竟在此處得到了印證。

“夫人!夫人!”

正還要說些什麽,玉纓忽而匆匆跑來,面色慌張,像是發生了大事。我與娘子立馬迎過去,只聽她道:

“那府裏來報,蕭老爺得了急病,要你和公子快回去呢!”

“可嚴重麽?!怎麽回事啊?還說了什麽?”

娘子亦立刻慌了神,拎起裙角便出了後院。我緊隨其後,心裏也急,想蕭公到底算是舊主,又挑著蕭家大梁,方才回京團圓,若又出事豈不太令人傷心了?

回到前頭,十八公子已然在廊下等候了,他的臉上雖還算鎮定,但面色深沈,雙眉緊皺,也是一片憂慮。

“十八郎,這到底怎麽回事?伯父前兩日不是還好好的嗎?”

娘子來至公子身邊,一手攜住他的小臂,愈發焦急。

“事出突然,去了才知,已命人準備車駕了。”公子回了一句,轉而眼睛倒看見了跟在後面的我,卻也是有口難言之態,只微微向我點了下頭。

我這時心態不同於之前,畢竟局外之人,也沈著了些,略作一想,只上前攬過娘子,道:“娘子且隨公子過府一趟,此時倒別先自亂了陣腳。興許你們去了,蕭老爺也好了。”

“阿真,我竟不顧你了!”娘子這才恍然發現我,滿面歉疚,又道:“稍待我們去了,也怕是要留一夜,你在這裏也是無趣,究竟讓弄影送你回家吧?”

“倒不必在意我,我回去便是。”我本也呆不下去,她的話倒也是讓我乘便了,哪有不好的。

一時,下人來報準備妥當,他們夫妻便出發而去。我隨著一直將他們送到門口,雖數次與公子對視,卻僅可傳達一些微薄的情意。我這身份,既關心不到蕭公,更不得安慰他兩句。

主人既不在,我亦一刻不願多留。弄影安慰我說此次雖不巧,卻到底是個不錯的開端,我笑笑,不置一詞,也拒絕了她的車馬安排,只獨自步行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期待已久的完美人設徐道離終於回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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