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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點殘紅欲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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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伊始,長安城下了一場鵝毛大雪。雖則年年是這個時節下雪,今年卻極大。一夜醒來,院子裏的雪積得沒到小腿,連馬廄頂棚都壓塌了幾處,我便掃雪、修棚,連用了好幾日,才將這本就冷清的後院撤去肅白的包裹,重新恢覆了幾許生氣。

不過,也沒什麽人來,還是冷清的。唯一令我可慰可想的,便是那匹懷孕的母馬即將足月,小馬駒就要出生了。其實,我只有剛進蕭府的那一年看過忠叔為母馬接生、照護,從未親自上過手,心裏還是有些怕的。是故,常常趁著間隙跑到西市馬商蒙圖靈那裏討教。他看我是蕭府的,是他的常客,我對他也有禮,便很樂意教我,一來二去也有了交情。不過旬餘,我已受益匪淺。

這一日天氣晴明,我又到蒙圖靈位於北郊的馬場裏求教,罷了幫他打理了一些事務算作感激。行將回程之時,他牽了兩匹品相上佳的黑馬到我面前,臉上笑呵呵的,似有囑托。

“蒙叔,你這是做什麽?”我指著他身後的馬兒問道。

“阿真吶,蒙叔聽說你們蕭府那位蕭鑒公子定了親事,這兩匹馬你帶回去給他,就說是蒙叔一點心意,贈作新婚賀禮的!

“蒙叔,你說誰定了親事?又是什麽新婚!”蒙叔的話無異於春日乍然而起的響雷,驚得我五內一顫。

“就是那位長得玉樹臨風的蕭鑒公子啊!怎麽,你竟不知?”

“我……我真不知。”我低下頭去頹然答道,只覺是五味雜陳,丟魂落魄,“公子拜官襲爵便後遷居別處,並沒有帶我去,所以阿真如今甚少能聽見公子的消息。”

“哦,這遷居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只不過不知你沒去。其實,我也是前不久聽送馬到公子府上回來的小廝告訴的,他們說府上都在議論,蕭公子來年春夏就要迎娶夫人了。這不才想著送他兩匹好馬表達表達心意嘛!呵呵……你也知道,我跟他打交道也快兩年了,如今不但蕭家兩府都在我處買馬,他又介紹了許多高門大戶的公子來,照顧了我好些生意,所以我也趁機報個恩吧!我選的這兩匹馬是上等的胡馬,好看又能跑,賣得話也得是六七十金起價,算拿得出手了。這時節養到明年春夏,馬兒與主家熟了,還可作迎親之用!呵呵呵……阿真吶,就勞你跑一趟吧!”

蒙叔自顧自地樂在其中,卻不知在我聽來痛徹心扉。也許從公子拜官封爵,遷居離府的那一刻我就該意識到,那個新府邸必然有一天會迎來女主人。

“蒙叔,你知道要和公子成婚的是誰家的娘子嗎?她又如何?”我打起最後的幾分精神,笑著問蒙叔。心裏想,到底什麽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公子那般人物。

“這倒不知,想必也是侯門繡戶裏的高貴女子,我們管這幹啥!呵呵……來,你拿好韁繩,去吧,天不早了。”蒙叔也只一笑,忙著把韁繩遞到我手裏。

我這才恍悟,想那世家大族的婚姻不都一樣嗎?那位新婦自是與他門庭匹配,品貌相當的。便無奈之下搖搖頭,拽起韁繩向蒙叔道了別,轉身離開。但走了沒幾步才想起來自己一直以來並不知道公子新邸在哪,又連忙回頭高聲問了一句:“公子新邸在何處?”

“唉!呵呵……虧得你還是府上的人,這個也不知!就在延平門附近那個永和坊,去了一問便了。”

延平門,永和坊。蒙叔丟出輕飄飄幾個字,卻一下子壓在了我的心頭:這個地名可是又有好幾年沒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了。長安城那麽大,為何偏偏是永和坊……

回去的路變得無比漫長起來,我一路笑自己,今日可能是沖犯了什麽神明,令不悅的事情一齊來了。然而緩緩又想,這府邸選址,迎娶夫人,終究只是別人的倫常之事,我又有什麽資格去在意。便念及此,心中反倒有些釋然了。

可,事情並沒有我想得那麽輕巧,我實在是要在意了。因為,當我抵達永和坊,找到公子府門的時候,竟發現這裏就是我曾經度過九年噩夢生涯的敬府。

長安城那麽大,為何偏偏是永和坊,永和坊亦不小,又為何偏偏是敬府所在!!

望著這改換一新的門第,我唯有淚水兩行。我從來沒想過我的過往會和如今的人事有這樣離奇的糾葛。難道我就逃不開嗎?難道每年折磨我一次都不夠嗎?我無法紓懷,只覺胸中郁結,憤然,就那麽呆呆地站在斜陽下,寒風裏。

“不娶就是不娶!兄長,並非十八任性,只是還未到時候!”

“你都已經成年了,也有了自己的府邸,還要等到什麽時候!你看看你這些天做的事,與同僚沖突口角,酗酒鬧事,簡直與市井潑皮無異!再不尋個家室,好好過日子,你還成個人了!父親臨行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若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不知道會多生氣!”

“兄長少拿伯父來壓我!就是伯父如今親口對我說,我也不會成親!你說什麽都沒用,更不必天天追著勸我!”

我這裏淚濕衣襟,無盡感傷,卻在一陣吵鬧聲中解脫出來。側臉去望時,竟是長公子與十八公子二人互相爭執著從一架馬車上下來。又聽那話音,似乎十八公子並無意婚配。我瞬時腦中一閃,想起他醉酒那晚對我說的話,有一句是“從來不會強迫我”,不由思量:難道這句“強迫”就是指長公子逼他婚娶的意思嗎?若是,時間也對的上,蒙叔說是前不久聽聞,公子鬧事也是從之前就開始的……

“你來此作甚!”

正想得入了定,忽聞身後一聲大喝,驚轉去看,竟是連金。長久不見面,他倒還是那副頤指氣使的臉孔。

“小奴是受蒙圖靈大叔的托付,送兩匹馬來給十八公子,作為新婚賀禮。”我略低了頭說道,心裏仍和以前一樣,不在乎他的態度。

“既然送馬來,怎麽不去後門?站在正門瞎看什麽?!方才兩位公子說的話你回去要是敢亂嚼舌頭,我就活撕了你!”

他橫眉瞪目,面目可怖,一番惡言惡語還不罷休,又猛推我一肩,我不防,一下子撞到馬身上,將那馬兒亦驚得嘶鳴跳躍起來。

“我根本就沒聽到!你也小心些!在街上驚了馬踩死人如何是好!”我忍不住騰起怒火,一邊拉住馬兒安撫一邊對他喊著。既是怒他無知,也正好反擊於他。

“你!你竟敢如此對我…你……”想他未料我會反抗,一時又驚又氣,結巴起來,手指著我點了半天就是說不下去話。

“拿好你公子的馬!我不知道府上後門怎麽走!”我心中本就郁郁,怒火一起更難收住,順勢便又吼嚇了一聲,然後扔下兩匹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這賤奴!休要讓我再看見你!!賤奴!”

他扯起嗓子在我身後大喊大罵,可惜我已經洩完火,痛快了,再不願理他。

我也想,我真的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

中旬,徐道離請的大夫最後一次來看的我傷口,說傷口已經完全愈合,再不用包紮上藥。我取破銅鏡照看時,果見一道長長的疤痕從右耳下面延伸出來,足足有一指長,十分明顯。我用手慢慢撫摸這道泛著淺紅,微微凸起的傷疤,心中不禁有些凝滯,倒不是又在乎起容貌來了,只是在想,十八公子知自己醉酒傷了我,是如何感想的?會不會念及我是他“全長安城最喜歡的人”,而為我感到一絲愧疚?良久,終覺自己不過是無端亂想,將一切思緒又黯淡了下去。

隔日,小令子突然來到了後院。彼時十八公子遷居,他因是連金跟班,亦隨了去,倒也是長久未見了。我高興地招呼他,心想他能回來,可能十八公子主仆也回來了,但他卻一臉凝重,顯得十分消沈,讓我也不好開口詢問了。我再細瞧時,竟見他額間嘴角隱隱有傷痕,追問之下,才知他是被連金命人毆打了,和我那次一樣。我當即憤怒無比,可到底也做不了什麽,無奈輕言安慰了幾句,問起緣由,他說是閑時與府裏小廝吃多了酒說了渾話被連金聽見才遭一劫。我點點頭,想這倒也是連金的做派,自己還是不要再提,以免戳他傷心處,便要岔開此話題,可一擡眼,卻見他摸著欄桿走向了馬廄,一陣左擺右看,仿似在探查什麽,舉止怪異得很。

“怎麽了?”我亦走進馬廄,問起他。

“哦…嘿嘿……”他回身驀地咧嘴一笑,胖胖的臉龐上擠得又圓出一圈,愈發顯得憨憨的,“阿真,你看你這養馬的手藝,要是我能學會幾分,也在那府裏養馬,就不用跟著連金,受他的氣了。”

“那你抽空常回來,我將我會的都教你。”我看他比方才開朗許多,心中也舒展開來。

“那你現在就教我吧!”他的興頭倒一下子上來,隨手就抓起身旁堆著的草料放在了食槽裏,“你看,餵馬是這麽餵吧!嘿嘿…”

“嗯,這也沒什麽難,按照時辰放進去就好,只是得看著多少,馬和人一樣,吃多了也會不舒服。”我便也與他一同行動起來,正好也是該餵馬的時辰。

“嗳!阿真,我聽說長公子大婚的時候,公主從宮裏帶出來四匹禦馬,在哪兒啊?快指給我看讓我見識見識!”剛餵了沒幾下,小令又眉頭一挑問起禦馬,興奮的樣子裏到透出幾許不尋常的迫切。

“就是那邊四匹白色的。”我雖覺奇怪,卻到底說不出個所以然,便擡手指著馬廄另一頭單獨隔開的禦馬圍欄說道。

“哦哦,嘿嘿嘿……果然漂亮,果然漂亮!嘿嘿……”

小令子連連點頭讚嘆不已,面頰潮紅,腦門上還出了一層薄汗,竟不知他怎麽這樣激動,在這寒冬臘月看看馬都能發汗。我微微蹙眉忖度了片刻,終究緩緩作一笑,未覺出什麽大的不妥,只當肥胖之人容易燥熱些,而他也確實很歡喜。

此後的日子,小令子都會來呆上一兩個時辰,學馬的樣子倒也還算認真,我也算多了個伴,每天過得充足了許多。

轉眼到了月末,那匹懷孕的母馬食量漸漸變少,□□也開始脹足下垂,我知這是臨產前幾天的跡象,便趕緊騰掃出一塊空地鋪上幹草,供它生產所用,且時時守都在它的身邊,又記著蒙叔說的,馬兒多半子夜產駒,便到了晚上也不敢睡沈。可如此過了五六天,都不見它開始生產,反而還變得萎靡不振,無法站立,連口水都不喝。我焦急之餘,只得又往蒙叔那裏去請教,但當我到了北郊馬場,卻被小廝告知蒙叔已經回鄉,來春草盛馬肥之時才會趕著新馬回來,馬場裏亦無其他精通養馬之人,這頓時讓我灰心一大半。

我匆匆又趕回府上,想這母馬自身無力作動生產,但月份已足,生產的跡象又很明顯,再不娩出馬駒,恐母子性命都難保,便一狠心,

賭這一己之力為母馬催生。

我先抱住母馬的脖頸安慰了許久,然後跪坐在它的肚腹之前,順著腹部隆起的曲線,一遍遍地向產門推按,由輕到重,十次一停。如此努力之下,直到入了夜,點起燈,母馬終究起了反應。胎水從其產門中不斷流出,它自己也開始用力,全身出汗,發出痛苦的低鳴。這讓已是精疲力盡的我霎時間高興壞了,立即跨過馬身趴在其產門之側,等待新生命探出腦袋的那一刻。未過多時,只見一點白色的胎衣緩緩擠了出來,然後越來越多,細看之下,正是小馬駒的頭和前蹄。我心下大喜,想這胎位極好,是順著產道的,便用手輕輕撕開那胎衣,隨著母馬用力,一點一點幫它把馬駒排了出來。這是一匹健康的小公馬,毛色隨了它母親,淺黑雜白,十分漂亮。看著這渾身濕漉漉,眼睛還未睜開的馬駒,我簡直激動地快要落下淚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給它擦洗。待一切忙完之後,太陽也升起來了。

幾日後,我依舊沈浸在小馬駒出生的喜悅裏,並為它取名,離骃。這名字並沒有未央和齊光那樣深的含義,只因是徐道離帶來的馬,且毛色淺黑雜白。雖然顯得有些敷衍,但真有其實也就不俗了。

然而,這樣令人可喜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很久。離骃的母親自產後略微進了些食,便再也沒有吃過東西,精神越來越差,成日只躺臥著,母乳也漸漸沒有了。我這才意識到,它原先的精神萎靡,並不是因為胎兒久不產下,拖得身體虛弱,而很可能早就生病了。為了專心照顧母馬,也為了離骃有奶吃,我便帶著它再一次來到蒙叔的馬場,將它寄養在了另一匹產後不久的母馬身邊。

可事情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簡單,反而像是墮入了可怕的深淵。短短數日之內,不但離骃之母奄奄一息,馬廄裏其他馬兒也陸續出現了同樣的癥狀,更有甚者是那四匹禦馬,渾身抽搐,下溺出血,竟一齊死去了。我驚懼萬狀,這才覺得自己之前一心都在那母子身上,絲毫都沒有看出其他馬兒的異樣。

於是,管家責難,大禍臨頭。

“府上的馬一直都由你餵養看管,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你有幾個腦袋來抵!”

後院裏,怒不可遏的管家,執杖待命的小廝,還有一個伏跪在地,無言以對的我。而馬廄裏,昔日整齊挺拔的馬兒只剩得幾匹勉強站立著,其餘皆是左左右右地倒在地上,或死或活,幾乎看不出差別。

“管家,你說這會不會是什麽疫病啊?要不小的們趕緊將它們搬到郊外埋了,省得傳染給人!”

“此事長公子已發了話,不管是不是疫病,總是不祥。活的就放到山野自生自滅,死了的全部拉到郊外燒掉!”

一直伏跪於地、愧悔難當的我猛然間聽到要將馬兒這般處置便再也按捺不住,直跪著挪到管家腳下高聲懇求:

“不!它們是生病了,放到山野只能是死路一條!給他們找大夫,給他們找大夫啊!小奴求你了!”

“賤奴,還不滾開!”

管家怒呵一聲,目眥盡裂,容不得我半分,擡起一腳便將我踹翻過去,重重撞在馬廄的圍欄上。我哪裏肯死心,渾身感覺不到痛楚似的又爬了回去,淚水一霎時湧了出來。可未及我再行求告,便聽管家冷冽一聲:“來啊!給我杖打六十!”

我自是無法阻擋反抗,伴著這未落的話音就被兩個小廝一頭一尾死死按在了地上,然後便是一下下卯足了勁頭的無情棒向我的脊梁落下。這痛,痛到我喊不出聲來,仿佛是陰司的鬼兵施刑,每一杖都是要送我去見閻王的。

在我昏死前最後的意識裏,他們將馬兒一匹一匹運出了後門。

……

鮮血淋漓,命若懸絲。

昏暗空蕩的馬廄裏,我終是有了一點知覺。可這知覺只是彌留間的回光返照,短弱虛浮,哀哀將逝,匆匆十數年的平生竟都不自覺地映現眼前。人到盡頭,想必皆是如此。

我想起那年忠叔帶我進府,我不問也不想,尚有幾分孩童的天真,覺得自己微賤的命運再不能更壞了,可老天竟依舊給了我玩笑似的幾年人生。這些光陰裏,歡愉也有,悲涼卻更多。偏偏在這豆蔻情開的年紀,偏偏是一個無能為力的我,愛上一個不可觸及的人,也結交了一個真誠待我的人。許多情懷,百轉千回,終是負了自己也負了他人。

“唉,這小子也是可憐,活活被打死了!”

“六十杖吶!也該當他倒黴吧!別的府馬都好說,誰教禦馬也死了呢?真是邪乎!算了算了,我們休管閑事,到五鼓坊門一開就把他拖出去埋了,省得管家再遷怒我們。”

“還真是馬奴,死了也和馬一樣埋在野地,唉……”

模模糊糊的時候,我聽到了這不知是悲憐還是嘲諷的對話。他們不知我還未斷氣,不經意間卻告示了我的結局。而我,於這無可奈何的絕境之中,反倒生出坦蕩蕩的胸懷來——我的命盡,是為了解脫。縱亂棄山野,塵泥銷骨,也都是無法感知的身後事了。

天漸漸由黑暗變得灰白,我的時間也不多了。急促的呼吸帶著腥甜的血液湧出口中,視線也漸漸只成一線,然而,就在我即將放由死亡降臨的那一刻,卻驀地想起了,那幅白絹。

生死不論,我又怎麽能沒有它!

於是,又竄起一股莫名的力量,令我一點一點爬回了柴房裏。所幸,他們暫時還沒有清理我的東西。我從枕下摸出這幅白絹,將它緊緊握住,顫抖地,緩慢地貼在自己的胸口。我滿足至極,仿佛一生的苦痛都煙消雲散了。

這幅白絹,當初不過忘記歸還才留作了念想,又怎會想到,它最終,竟做了我的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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