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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忽驚暮雨飄零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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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公子一去上任,春天也就結束了。那日後我又多時未再見到他,只聽府上婢仆間議論,說他或許要另尋宅院,自立門戶去了。這也是常理,老爺待他再好,終究只是伯父,他既已成年襲爵,又有了官職田產,獨立方是丈夫所為。然而,我再知這是理所應當,心底還是隱隱作痛。因為就算一輩子做個馬奴,我也想與他日日長相見。這癡念,怕是終究不成,只能期盼那一天晚些到來。

入了初夏,離那個日子又不遠了,夢魘,亦如期將至。我不知怎樣才能甩開這一切,想忘又忘不掉,想改又改不了,想說又說不出,想恨又恨不上,當真是前緣孽障,誤我平生。就這麽恍恍惚惚又渾渾噩噩地過著,每日裏像個游魂,手中雖做著活,心思卻不知在何處。

這日晨起我奉命外出一趟,回轉之時已是向晚,疲累饑餓,精神不振,加之天氣悶熱,背上傷疾之處竟又發疼痛,一時步子都跨不開,便尋了街邊一處臺階坐下歇息,許久才有所緩解。

“我同你說了許多次了!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

“璟郎!璟郎!你站住!”

我這裏見天色不早,剛剛站起身準備回府,頭前一店肆大門裏就拉扯著沖出來兩個人,喊得好大的聲音,方定睛去看時,突然發現其中一個青年後生竟是徐道離。可奇怪的是,另一個人卻口口聲聲叫他“璟郎”。那人約莫四十歲上下的年紀,穿一身烏青衣袍,生的鼻直口方,留著短須,粗中帶威,魁偉寬壯,不像是什麽普通人,倒像是身在行伍的軍人。

“璟郎,你就再聽為父說一句!”

“你給我閉嘴!誰是璟郎?!你又是誰的父親?!”

聽到這裏,我不禁覺得有些雲遮霧繞的,心想:這徐道離不是家在曹州嗎?又一向獨來獨往,在長安城裏怎麽會有父親呢?“璟郎”莫不是他的小字?還是說那壯漢認錯了人?

“璟郎,我知道你恨我,可現在情況不同了。這些年發生了太多事情,我可以一一講給你聽,你就跟我回家吧!”

“哈哈哈哈…家?我徐某怎麽不知道自己在長安城裏還有個家啊!李將軍,你是不是糊塗了?哈哈哈……”

二人愈發爭解不開,說到的內容也愈發令我吃驚。徐道離是狂怒不已,言辭激烈,反倒那人句句忍讓,苦口婆心,著實令人費解。正思索著,從那中年人身後跑過來一個隨從模樣的人,附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麽,那人便才離開,走時一步一回頭,顯得無奈而不舍。

“阿真?!”

我望著那中年人背影漸遠方才收回目光,卻發現自己已被徐道離盯住了。他瞪著炯炯大眼,滿臉血氣上湧,腮幫鼓動,神情駭人,嚇得我立時倒退了好幾步。

“小奴…小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看你們說話的!”

他依舊漲紅著臉,一步一頓地向我靠近,口中也不說半個字,看得我頭皮發麻,不由地緊緊閉上了雙眼,想著算是我錯了,要打要罵由他去吧。

“跟我走!”

只覺這身影就要壓過來,猛然間,我的手臂一緊,睜眼看時,已被他拉著在街上橫沖直撞。我驚慌之餘更無頭緒,便也不敢多說什麽。少頃,穿了三四條街巷,他終於停步松手,而此處卻是東市酒肆。

“這裏你應該不陌生吧?隨我進去。”他面無表情地說道,然後自己先踏入了店堂。

我哪裏敢違拗,只緊隨其後,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他吩咐了夥計,又掏了一二十錢放在夥計手中,然後領我進了一間小屋。屋內北壁有窗,下面擺了一方幾案,兩張茵褥,再無其他。及至相對坐下,他盯著我,我仍不敢直視他,過了好一會兒。

“……先生其實不必煩擾,小奴雖低微,卻不是那種搬弄是非,口若懸河之人,況先生兩次有恩於我,小奴說過會報恩的!”

我見他總不說話,也不知要做什麽,便壯了膽子對他一言。雖然也有讓他安心之意,但實際上真的未曾對他的事過於好奇。

“你就不想問嗎?”他終於移開盯著我的眼神,擡眼望了望窗外,態度亦松弛了許多。

我本無多思,當即搖了搖頭,說:“人生於世,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先生既知小奴識字而不強問往事,那小奴亦不問先生故事。”

“呵呵,你是說我們兩個現在扯平了?”他突然笑出來,可眉間還微皺著,似是探問。

“沒有吧,小奴還是欠著先生的。”我認真地回答道,且不管他是慍是喜,抑或是別的什麽深意。

“那人是曹國公李勣,也是我的生身父親。”

正忖度著他應該就會讓我走了,卻不料他猝然開言,就這麽坦陳出來了。而按他如此說,方才大街上他與那人句句反駁,也反駁錯了?

“……那,那你剛才怎麽,怎麽不承認啊?這位曹國公既然是你的生父,何以你對他態度如此…如此不滿?”這回換我試探著問他了,然言語之間有些幹巴巴的,畢竟我原是不想打聽的。

“阿真,你不明白,這世上有些人雖做了父親,也是不配稱之為父親的。”

他嗓音低沈無比,情緒也是冰冷的。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他說我不明白,其實,我是實在是明白的。腦海中,我那九年未叫過一次的父親的臉龐又浮現了出來。

我緩了緩神,並不想教他看出我的心緒,便另尋了話題,問道:“那,他姓李,你姓徐,是隨了你母家之姓嗎?”

“母氏姓林,並未隨母,隨的乃是我祖姓徐氏,是那個人改了姓名,他的原名叫徐世勣。”他兩手握於胸前,擺在幾案上,神情一如之前,“我徐家世居曹州離狐,家境富裕,累世有財。前隋大業二年,他與我母親成婚,婚後不久即舉家遷往滑州,次年母親有孕,又隔一年生下一男嬰,取‘璟郎’為乳名,這便是我。彼時天下已呈紛亂之勢,然我家既有田產,生活倒也安定。”

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下,起身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中端著茶水酒菜和一盞燈,看樣子是要和我長談了。我亦不抵觸,反倒很希望聽下去,便伸手去接酒菜,在桌幾上鋪開來,又倒了杯茶水送到他面前。

他微笑了一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繼續說道:“大業十三載,天下大亂,我方九歲,他突然離家而去,說要參加反隋起義的軍隊,自此後音信全無。我母親日日等,夜夜盼,可三年都沒有見他回來。於是,心灰意冷的母親命管家遍散家財與亂世窮苦之百姓,然後帶著我回到了曹州老宅。我十四歲那年,不忍母親日日煎熬,便開始了尋父之路。其實,我也不知他是否還活著,只是每每想起母親都不敢先洩了氣。我聽說當年起義的軍隊多數歸唐,而唐都便是長安,去都城尋人,消息渠道也多些。武德七年,我終於抵達長安,因一路攜帶的錢財已經用盡,為了生存我便投在蕭府門下,日常無事時左右打聽父親的消息。果真是有個身份好辦事,不到一月我便從一人口中得知,徐世勣此人早在五年前就被武德皇帝賜了皇姓,拜官封爵,難怪我苦尋無果,他竟為了皇恩連祖宗都不要了。如今為了避當今陛下的諱,又改名李勣。更有甚者,他還另成了家,新夫人生的兒子如今都十歲了。也就是說,他自走後就沒有再找過我和母親,更忘記了我們原本的家,這樣的人還配為人父嗎?”

他一直語態平穩,直到提到他父親改了皇姓,眼眶竟一下子紅了。那一瞬,我的心也是揪緊的,很想安慰他幾句,可我的經歷不比他好,心底裏實在拿不出什麽適宜的話。

“先生不嫌棄的話,小奴陪你飲一杯吧。”我拿過他面前茶杯,換茶為酒,斟了滿滿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握在手中,“忠叔在時常言,這裏的濁酒最遣心事,飲幾口就好了。”說罷,我一飲而盡。

“呵呵呵…那我是來對地方了?”他朗聲笑開,亦一口飲盡,“我上次就想問,你小小年紀,忠叔怎會教你飲酒的?”

“他沒有教我,是我自己要嘗嘗看的。後來他看我天生有些酒量,就索性依了我,有個人對酌不也是好事嗎?”我淡淡地回答道,手裏拿著酒壺又給彼此添滿了。

“那你今後也和我常來吧!當然,是你空閑的時候。”他拿起杯子又飲盡了,話就那麽順嘴而出,好像是隨意的,好像是真誠的。

我沒有回答,只聽窗外忽然下起一陣大雨,雨滴霎時間濺進來,大風把竹簾吹得幾乎掉落。便起身去收簾子關窗,弄好後上身都濕了一半。

“擦擦吧!夏天淋了雨也是會著涼的。”他丟過來一塊帕子,笑著搖了搖頭,然後自飲自斟。

我從他那裏轉回目光向帕子看時,暗一驚,這絹帕上精細繡著花樣,竟不是男人該有的東西。

“那是我母親的,你就用吧,現下也沒有別的給你擦了。”

剛想開口問,他就有感知似的解釋了。不過,我終究沒有動,原樣還到了他手中,然後返回了座位,簡單用袖子擦拭了幾下。

“呵呵…也罷。”他笑嘆著將帕子收回了胸前,然後向我舉起杯子來。

我不敢失禮,也舉杯與他相碰,一時感懷,順口問道:“那先生既無認父之心,何不早日回曹州陪伴母親?”

“母親已故去了,就在我找到那個人後的第二年。當時我確認找到他後,並未驚動,只向蕭公告了假,想回家與母親商議。誰知我幾載離家,母親竟已病入沈屙,我剛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她就斷了氣。她還那樣年輕啊,都是那個人害的!都是他的錯!”

他說到激動之處,握著酒杯的手猛然向幾案上一砸,把個酒杯震得碎片亂飛,亦將我這裏的酒水震灑了一桌。我知他心情,並沒有什麽多說的,只默默收拾好桌面。他又繼續說了下去,臉上泛紅,好似酒意有些上來了。

“料理完母親後事,我遣散了家中婢仆,只留了管家一人看護老宅,然後回到了長安。我想,這筆賬,不能不算!但他是個武官,那幾年常有戰事,他或出征或鎮守,幾乎都不在長安。直到今歲之初,我從蜀地回來,聽到他在雲中前線大破突厥,並俘虜了突厥的可汗,我就知道算賬的日子快到了。上個月他終於回到長安,我就在他外出的路上將他截了,告訴了他我的身份。他竟還吃驚,口口聲聲說不知道我和娘在等他!我恨極了,與他斷了父子之情,並一劍刺在他的胸口,可最終,他雖未還手,我卻再下不去手了……後來,他不知從何知曉了我的行蹤,就總要來找我,然後就被你看見了。呵呵呵……”

他說完了這個長長的故事,也把這段長長的悲痛盡然寫在了臉上。我從沒想過在他這樣一個開朗灑脫的人身上會背負這麽飄零的身世,委實是世事難料,造化弄人。此刻再看他的形容身影,灑脫和飄零儼然成了最心酸的對比,令我這旁觀者也悵然良久。

這一夜,我陪他飲了許多酒,那感覺與忠叔對飲時不同,卻好像是同病相憐人,都想把傷心的往事揉碎在酒醉後的無愁鄉裏。

之後又過了數日,徐道離好像恢覆了似的,見我時只如從前一般,我也絕口不提,內心裏願他安好。然而,我自己的“夢魘劫數”還沒度過,仍舊夜夜不得消停。可就是這般神思萎靡之時,十八公子卻來到了馬廄。我歡欣又羞愧,希望見到他,卻又不希望以這副鬼樣子去見他,即使我不是女兒妝扮且並不漂亮,也想整潔而精神。

公子還是喜歡那兩匹小馬駒,只是它們如今也長大了許多,毛色赤亮,亦漸漸顯露出上等騎乘馬的骨架來,可嘆他慧眼如炬,可嘆這時光飛逝。我不敢像從前那般站近了侍候,只站在幾匹馬之外趁機偷偷瞄他幾眼。他的臉龐和煦從容,雙目之內好似嵌著星辰,兩眉之間猶如凝著風月,每笑開一次都令人渾身一酥。

“阿真,這兩匹小馬我要帶走的。”他忽然將臉轉向我說道。

“……啊?”我本就羞於直面他,又一下子聯想起他要另尋府宅的事,猝不及防慌了神。

“哦,呵呵…你還不知道啊!我很快就要搬出去了,你沒看今日連金都沒來嗎?我差他布置新邸去了。”

他笑著向我走來,說得是輕輕巧巧,罷了還順手逗弄起身邊的一匹馬兒,殊不知我已是心如刀割。我明白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可從來沒想過會是他親口和我講起,還這麽快。淚水在我眼眶裏打轉,可我自武德九年被扔出敬府那次大哭過,已經四年沒有掉過淚了,再怎麽痛苦,我都忍下來了。

“那公子是最後一次來這裏了嗎?”我低頭暗自舒了長長一口氣,壓制住內心的波瀾才敢問他。

“這話怎麽說的呢?我是搬出府,又不是離開長安,怎會是最後一次呢?你是希望我以後再也不要來了嗎?”

“公子息怒!小奴不敢!是小奴說錯話了!”

他答我時臉上笑容突然沒了,且連連反問,嚇得我趕緊跪伏在他腳下,這才發覺剛才那話問得不知輕重高低,實在荒唐。

“好了,你起來吧。”

想著他必定要罰我,就連上次連金插嘴他都疾言厲色了一番,何況我呢?卻誰知沒過一會兒他就令我站起來了,語氣也還平常。可我自然不敢立即站起來,只慢慢直起身子,下半身依舊跪著。

“阿真,也罷了,不怪你。誰讓你成日只在這後院同馬打交道,沒有跟過主子,不受訓教,自然口無遮攔。”

任他這般體恤似的話聽在耳內,我也無法感到一絲安慰,反而整顆心一涼到底……罷了,我這身份還能有什麽可冤屈的,自然是我不受訓教,口無遮攔,他這句話並沒有錯處。

“十八郎,這孩子做錯了什麽你這樣罰他跪著?”

院子裏忽然出現了一個美貌非常的小娘子,她笑盈盈地站在那裏,好像和公子很熟,我卻不識。只看她通體修長,梳簡單盤桓發髻,烏如黑雲,左右各簪一對銀釵,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櫻唇兩側還有一對小窩,身穿一件絳紅寶相花金繡半臂,內襯是月白窄袖薄衫,下系一條紅藍間色長裙,正好覆至鞋面,只露出兩個小小鞋頭。

“呵呵……原來是公主殿下!臣給公主請安,公主萬福!”

公子乍然間喊出“公主”二字,我就覺胸口被什麽堵住了似的,身子也覺一沈——原來那個人人稱頌的襄城公主,秦王的長女,就是這個模樣……

“這裏又不是朝堂公署,你還自稱臣,既沒意思又顯得我老了!我比你十八郎還小四五歲呢!呵呵呵…”

“呵呵…公主為君,蕭鑒自當稱臣,可若公主不喜歡,那蕭鑒鬥膽喚公主一聲嫂子,可好?”

“正是,正是!一家人就該這樣呢!”

他們就這麽聊了起來,公子像是換了一個人,是我從未見識過的恭順客套,而那公主倒一派天真,和善可親,加上那副嬌美的容貌,實在不得不令人產生好感。原先我還猜想她的賢德是假的,現在看來,怕是不虛。

“你快站起來吧。”

“阿真,公主有命,還不快站起來!”

不知何時想著想著失了神,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公主竟站到了我面前,略彎著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當下一懵,目光轉向公子,他不停地在向我使眼色,急得很。

“小奴不敢!小奴告退!”我這才徹底清醒,迅速磕了一個頭後連忙跑到了離他們最遠的墻角。

我這裏驚情甫定,正縮在馬廄一角,長公子又來到了後院,手上拿著一頂冪蘺,跑得氣喘籲籲,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樣。

“公主……公主讓我…好找!我不是同你說等待片刻,怎麽…怎麽就自己走了呢?連侍女也不帶!”

“呵呵呵,蕭郎你擔心啦?我們不是要出去馳馬嗎?所以我索性來這裏等你啦!沒想到府上的馬廄如此寬敞!”

“你啊,真是頑皮!這種地方不是你該來的,下次等我把馬牽到正門去,你在那兒等著我。”

原來,這長公子急三火四的是來尋妻的。看他二人互相關切的情狀,倒十分恩愛。算起來,長公子要比公主年長八九歲,又生性敦厚寬容,自然是很寵愛這秀麗可人的小嬌妻的。

這對新婚夫妻便在那院子中央你儂我儂,無限情深,一個幫對方拭汗,一個為對方戴冪蘺,竟疏忽了一旁默默站了許久的十八公子,尤以方才長公子進來,連個招呼都沒和他打。片刻後,公子悄悄離開,亦未驚動他們,只是轉身之前,嘴角勾起一絲奇怪的笑容,不是高興,也不是羨慕,就那麽些微的一下子,令人難猜。

又到了燈火闌珊之時,我細思起所有的事情,終究還是淚如雨下,興許是憋得久了,怎麽收都收不住,哭得渾身顫抖攣縮,氣都喘不上來。我又怕自己不小心放出聲來,折了一截木枝咬在口中,時間一久,口唇都磨出血來,那股子腥甜在舌上、嗓內彌散開來,令人作嘔。

我當真怨啊!上天既給了我這般坎坷亂離之命運,又為何令我目達耳通,心如明鏡,生生又添了幾萬分痛苦,若是癡傻無知,心拙口夯,便茍延殘喘亦能了此殘生,何以如今日,明知得不到,卻又忘不了,明知是苦海,卻又偏要跳……

我就像一粒塵埃,半點由不得自己。

十八公子搬離府邸的日子是六月初四,巧巧的,又是六月初四。我這整整十三年的人生裏又多了一個值得“紀念”的六月初四。

早上寅正兩刻,一小奴來傳話,說十八公子遷居的一切事宜已經停妥,令我把那兩匹馬駒準備好,辰時牽到正門,隨行去往新宅。其實,昨日我便給這兩匹馬重釘了掌,又一夜不眠,點著燈籠將它們從牙口到全身都洗刷了一遍,套上了新的繩轡,早就準備好了。在等待的時間裏,我就學著公子每次來撫摸馬兒的動作手勢去撫摸它們,每撫摸一下,心裏就不自覺地發痛,是幹痛,像被尖銳的鐵鉤生扯著。

“小馬,你們以後還會記得我嗎?一定要記得我啊……”

我自說自話,驀地眼淚便溢出來了。自那夜哭完後,淚水總是能輕易就掉下來,再也不能向前幾年那樣忍住了。不知過了多久,日光漸強起來,辰時快到了。我最後撫了撫馬兒向它們道別,又將自己的臉朝他們貼了又貼,然後兩手各拉一匹,走出了馬廄。

“不!我給你們取個名字吧!”

我突然想到,似人要取名字一般,我既養了它們一場,臨別了,卻連個名字都沒給它們,來日就算它們沒有忘記我,我又何以懷念它們呢?它們可不同於別的馬兒。便念及此,我停下了腳步,對著它們又重新打量起來:它們毛色一樣,性情也相近,肥瘦也不差,唯一便是那雙眼睛,一匹偏長,另一匹略圓……

“那麽,你叫未央,你是齊光。”

我思忖片刻,終將那眼睛偏長者名曰未央,略圓者則稱齊光。只因想到屈子九歌的第二篇雲中君,有句雲“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便擇了其中二詞,倒也十分盡意了。

終於要送它們走了。從後門出去至正門,不過百十來步,我卻足足走了平常四五倍的時間,而遠遠一看,正門前兩駕輕車小乘前後排著,數十名仆從兩列成隊,早已是整裝待發的模樣了。待牽馬至正門時,十八公子正好從臺階上走下來,身後也依舊跟著連金。

“連金接馬。”

公子沒有看我一眼,只擡手示意連金,便自昂首闊步地走到前面去了。我不敢多看,怕再莽撞失態,直接將韁繩遞向了連金。他自是不忿的,雖上次被徐道離的長劍嚇成那樣,如今看我卻又是趾高氣揚的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繼續回去做你的馬奴吧!呵呵…”他冷笑著對我說道。

我不想和連金爭,尤其是這種時候,便默默退到一旁,爭取能再看公子幾眼。他雖然只是搬到另一個府邸,可我此時的心情就好像他要離開長安城一樣。

他們出發了,越來越遠,然後轉到另一路口,看不見了。

“祝公子前程似錦,願公子常回來看看……其它馬兒……”我小聲說道,雖然他早已聽不見了。

回去的腳步沈似墜鐵,淚珠又斷了線。我是萬念俱灰,只想回去往草垛子裏窩著,諸事不理,可誰知剛剛踏進後院,就跟似乎早已等在那裏的徐道離撞了個正面。他一看到我,立刻一驚。

“這是怎麽了?哭什麽呀?”

他三步並作兩步向我走來,我緊迫之下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只背過身去猛擦起臉上的淚水。

“是不是連金又欺負你了?!”

“沒有,他們方才都走了。”我這才平息了心緒,轉面對他,“先生是要用馬嗎?還是那匹銀鬃馬可好?”我說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馬廄,也希望他不再追問。

“我不用馬,我是來找你的,想叫你晚上空了去吃酒的。不過你到底哭什麽啊?前兩次被打成那樣都沒見你哭過。”他倚在馬廄的柱子上,還是關心起來了。

“我……唉,先生不覺馬廄裏少了兩匹小馬嗎?那是忠叔走後,我第一次獨自養大的小馬駒,我很喜歡它們。方才十八公子搬走的時候,將它們帶到新居去了。”我素來有那扯謊圓場的本事,現今略一想,又說過去了。

“呵呵……到底還是個孩子,兩匹馬就哭成這樣!”他搖著頭笑了好半天,“那我們晚上更應該去吃一杯了!”

“……小奴,小奴今日不願,只能掃先生的興了。”我實在提不起來興趣,只好直言拒絕。

“也罷,那你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邀你。”他亦未再強求,擡頭輕拍了拍我的肩,笑著離開了。

我身上突然覺得冷起來,即使驕陽似火,即使時正小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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