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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思本是無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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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隆冬,尤其是剛落過雪,忠叔都會帶著我去東市一家小酒肆買酒。他只要最便宜的濁酒,還說尋常酒肆很少有賣濁酒的,因為太上不了臺面,而這家酒肆不但有濁酒,且味道醇香,所以只在這家買。回去後他會熱熱地燙上一壺,與我在小屋裏談馬對酌。我喜歡濁酒的味道,迷戀微醺的感覺,有了不錯的酒量,都是從那時起的。

這天又是一場雪後,我延續了忠叔的習慣,帶了這幾年積攢的所有工錢和賞錢來到東市酒肆,想多買些酒回去備著,暖身、解悶或安眠,都是極好用的。要了酒付了錢我便坐在廳堂等候,不一會兒小廝就裝了滿滿一壇酒搬了過來,我正高興地伸手去接,他卻一臉疑惑地將酒壇放在了地上。

“怎麽了?錢不夠買這些嗎?”我問道。

“倒不是!我問你句話。我若沒記錯的話,你是在開化坊蕭府上當差的吧?你總和你師父來的。”

“沒錯,只不過我師父春天時回鄉去了,你找他啊?”

“我不找你師父,我找的是府上一位門客,徐道離徐先生。你可曾知道他在哪裏?他也是小店常客,只是這半年竟未見過。他還欠了一些酒錢呢!小店本就利薄,這年關上就想讓客官們把賬都結了。煩你回去告訴他一聲,別讓我們難做人。”

我一聽這個緣故,心想也是巧極,那徐道離去蜀地辦事還未回來,更不知年關前趕不趕得回,我本又欠著他一個恩情,不如正好還了,倒是一舉兩得的事。因說:“徐先生被老爺派出辦事,尚未回歸。他欠了多少?我的酒都不要了,錢夠不夠?”

“夠了夠了,也就是這一壇子的酒錢呢!”那小廝聽了眉毛一挑,自然歡喜起來。

我點點頭笑道:“這便好,那你把酒搬回去吧。等他回來就別再問他要錢了。”

“不會不會,我馬上便把賬簿上這一筆劃掉!嘿嘿嘿……”

這小廝便笑呵呵地抱了酒壇回頭,我亦轉身返程。心想雖未得酒,卻還了一樁恩情,也很好。外面天寒地凍的又飄起雪花,我搓搓冰冷的雙手,加快了腳步。

轉眼新歲已至,整個蕭府除了我這後院,都布置得一派新氣象。忠叔不在,其他人也不屑我,馬兒就又成了這府上唯一理睬我的活物。那十八公子終究沒來過了。

至上元節後,宮裏傳出旨意,將襄城公主和長公子的婚期定在三月二十六。新春尚有餘慶,這一道聖旨便更添蕭府喜氣。旨意下達的次日府上就變得忙碌起來,我雖不見前庭如何,但從用馬的情況就能體會到蕭家對這場聯姻的重視。馬車一趟趟拉出去采買物資,長公子親自督導事務,騎著馬全長安城來回跑,有些珍貴物品連長安都沒有的,便要管家領著車隊去外地置辦……低等的奴仆都不用,只挑父母姊妹齊全的婢仆聽用,為此還買來數十個清白小奴,當真是興師動眾了。我因禍得福,在全府上下都忙慌慌的時候,竟一點多餘的事也沒有,只要照常看管馬匹,然而馬匹多被騎用,常常只剩得兩匹馬駒子在空蕩蕩的馬廄裏,根本不用費精神。

正月一過,又到了淫雨霏霏的初春。我因成日事少,便每每用半日辰光坐在橫桿上聽雨、迎雨,連飯也不記得吃,只為貪戀這從未有過的寧靜安適。一年來的喜怒哀樂,在此刻都被春雨模糊了。

“府上這麽忙,你倒還能如此清閑,呵呵……”

這一日又是閉目聽雨,忽一句熟悉又久違的男音震耳而來,不知幾時亦不知是夢是真,驚得我不敢睜眼去瞧。

“公子,這人是不是睡著了,要不要連金去喚他一喚?”

我許久不知所措,倒聽得另一個聲音,也不知是誰,心上一急猛就睜開了眼——十八公子依舊風貌翩翩,身後一名陌生少年正為他舉著傘。這少年長得斯文清秀,穿一身幹凈黑鍛袍服,幹練而體面,想必就是公子千挑萬選來的貼身仆從吧。

我躍下橫桿站到草檐下躬身行了禮節,內心一時平靜了許多。“十八公子如果要用馬的話,只能等明天了。”

“我不用馬,呵呵……反而,我是來送馬的。”他背起雙手望了馬廄一圈,臉上帶著他標志一般的和煦笑容。

我看他話的意思,又想起去年也是這時節買的馬,便問道:“公子是說添了新的馬匹吧?”

“府上馬匹不夠用,公子便讓連金去了馬市一趟。下午有個叫蒙圖靈的馬商會送馬來,一共八匹良駒,你要好生接收,再帶他去賬房領錢。”不等公子回答,那斯文侍從先開了口,他下巴微擡,眼神俯視,頗有些支使人的意味。

“是,小奴明白。”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心中覺得這情形可笑:從蒙圖靈那兒買馬之事應該是我比較清楚吧。

“連金是我的仆從,前幾日剛來,你不認得他。”十八公子進前一步,指了指那侍從對我說道。

“小奴……知道了。”我一面略低頭示意,一面又看向了這位連金,他一如剛才,只是嘴角揚起的微笑,不太像是善意的。

“年前我因弘文館課業緊張便沒理會馬的事,現下又逢大考結業,更忙了些,所以阿真啊,我又要許久不能來看馬了,你若有什麽事就找連金吧。”

“嗯?”

我並非沒有聽清他的話,只是他怎麽又知道我的名字了?對著長公子那般言之鑿鑿,難道是後來又想起來了?我慢慢擡眼看他,疑惑中帶著幾許心酸。

“公子想的周到,小奴謹記了。”

“嗯,好,那你繼續吧,呵呵……”

他一揮袖,帶著連金轉身離去,我卻盯著他站過的地方失了神,仿似那音容還在,仿似那身影未遠。

我以為他真的不會再來了,可他卻突然出現,還那般真切和藹地叫了我的名字……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為什麽人前人後不論說話還是姿態都是天差地別呢?我,又要怎麽對待他呢?

“小馬奴!”

驀地一句厲聲叫喊,將我從思緒中猛拉了回來。一看,卻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個叫連金的少年。他不知因何橫眉冷目,倒像是來和我討債的。

“有什麽事嗎?”他雖不遜,卻也身份高於我,我又不願理論其中緣故,便平常地回了一句。

“我來是想提醒你一句,公子剛才的話只是對你客氣,並不是真的要我來幫你,你可別理解錯了,真的跑來煩我。我是陪伴公子讀書寫字做體面事情的,這種伺候畜生的粗活,也只你這個下等的小馬奴配做。方才交代的事情若不辦好,小心你的皮肉受苦!”

看他態度驕狂,句句貶低,竟不像個仆從人物。素日就算是被管家責罵也沒有這樣無緣無故的,真不明白他到我這裏裝什麽腔調。我既是個下等馬奴,沒有能和他比的,他又白耍這威風做什麽。

徐道離回來了。一人一馬,風塵消瘦。

我想問候他兩句,但又想自己從未與他主動說過什麽,便只猶豫著去接他手中的韁繩,將一點心意含在了口中。

“七八個月了,你長高了一些,呵呵…”

終究是他先說了話,雖然神色沈頓不已,但還是咧開一度微笑,臉上幹燥的皮膚令他的笑紋十分明顯,倒顯得有幾分老成了。

“哦…小奴,應該是小奴先問候先生的。先生此行辛苦了!”我這才傾吐出來,不自然也只能不自然了。

“不辛苦!”他慨嘆著說道,雙手背到身後,仰望天上,“外面的日子要比長安好過多了。”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說他喜歡漂泊?亦或是長安有什麽令他不悅的事情?許是我沒出過長安吧,見識狹隘,但總覺得他弦外有音。

“你呢?你怎麽還在這兒?不是讓你到十八公子那裏尋出路去的嗎?”

“啊?”

他話頭一轉,竟對我端量起來,我無防又顧慮,只感到窘迫。

“……公子已經有服侍的人了,小奴只想照顧這些馬兒,府上只有小奴會養馬,別人養不好。這也是…也是小奴對忠叔的承諾。”我低著頭不敢面對他,話畢對他微微一禮,趕緊拉著馬兒走向廄裏。

“哦!他找到了啊!姓甚名誰是哪裏人士,長相如何又有才學幾分吶?”他跟上來,兩只胳膊往橫桿上一搭,調侃似的。

“先生能在前庭走動,自己去看豈不比別人形容的好,況且小奴又不知曉。”我徑自卸下馬兒身上的韁繩,捧了草料放在食槽內,又拎來一桶水為馬兒洗刷,並不願意理會他。

“呵呵……我發現你這廝其實嘴巴挺硬的!”他搖頭一笑,一只手豎起來撐住臉頰觀望我,頗有玩味之意,“我是看你實在清苦,有機會體面些豈不好?做一輩子馬奴真浪費你那一手的好字了!你不知道我那時候看見你在地上寫字,簡直……”

“徐先生!!”

我本就顧忌被他知曉此事,現下他又不斷提起,攪得人十分煩躁,可見這人是骨子裏的輕狂,一番跋涉經歷並未令他穩重多少。我高喊一聲後他方收斂住,驚訝地看向我。

我放下手中活計,一時又洩了氣,想想到底自己是奴仆,不該對他不敬。我只能懇求他了。

“徐先生,請聽小奴一言。”我低著眼睛緩緩走到他面前,然後跪下深深磕了一個頭,“小奴是被忠叔從大街上撿回來的低賤之人,只想好好養馬報答忠叔的恩情,無意也無格去做十八公子的仆從,只能辜負先生的好意了。至於小奴識字寫字,也不過是幼時一場機緣,並不是值得張揚的事情,還請徐先生守口如瓶,小奴自當感激不盡,他日若有機會,必湧泉相報!”

我說完還是俯身在地,他未曾回一個字,我亦不知他的神情,或許是答應了吧。少頃,只聽一陣腳步聲漸漸遠了。

轉眼間二月已盡,蕭府為大婚做的準備也已完成。雖然是大費周章,花了許多財力人力,但闔府眾人都在稱讚這位襄城公主,說她大德大賢,雅禮仁孝。因為按照皇室的慣例,公主出嫁是要另置府宅的,而這位公主不但放棄新邸,主動要求與公婆同住,且有言說對待公婆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般,晨昏侍奉請安,故而蕭府這般忙前忙後,也只不過是整修了一下,相比於皇女應有的規制,實在算簡樸了。然而就算闔府都在頌揚她的美德,於我而言,都不得不聯系起她的父親。那樣野心殘忍的父親,生出的女兒卻如此謙和有度,是真的還是傳聞?或者是皇帝籠絡人心的又一手段?我實在無法把這一切想得美好。

時日越向三月二十六靠近,府中的規矩便愈森嚴。管家三天兩頭召集所有婢仆訓話,對婚典當日伺候新人的侍娘小婢們更是時時叮囑,生怕出了紕漏。我看他每天臉色都是青的,口角上還起了火泡,那模樣竟平白添了幾分滑稽。雖然規矩上多有約束,但我依舊無其他事,只一如往常地照料我的“朋友”們。

這一日,我向西市鐵鋪去取上月定下的二十斤馬蹄鐵,當我背著沈甸甸一大筐蹄鐵轉身出門之時,卻望見那個連金怒氣沖沖地從對面一家墳典書墨肆沖出來,手中握著一幅白絹,身後還跟著一個矮矮胖胖的小廝,我細瞧時,也不陌生,是蕭府後廚裏打雜的小令子。那小令臉上急得要哭,又拉扯著連金的衣袖,好似在求告什麽,而連金絲毫不容情,將手中白絹用力甩到小令胸前,便拂袖而去。我因見時辰尚早,又看小令著實可憐,便想去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也是熟人,我便開門見山,走過去輕拍了一下他。“小令子,怎麽了?你什麽時候和連金扯到一起去了?”

“是阿真啊!你……你都看到了啊!”他一擡頭,滿臉掛著汗珠子,又狼狽又委屈,“你也認識那個連金啊?”

“嗯,見過一次,不就是十八公子新來的仆從嗎?”我點點頭,先將背上的重負解下放在了腳前,“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唉,自從他上個月來到府上,十八公子便囑咐了管家只要他陪習文墨,做些書房裏的事,不要叫他做雜事,管家便把伺候他起居洗用的事情派到了我的頭上,我就成了他的跟班兒了!前兩日他自己在公子書房裏不小心把筆洗弄翻,水灑到了公子之前寫的一幅字上,白絹也臟了字跡也毀了。這可是公子近來書寫的最喜歡的一幅字,他怕公子放假回來見了怪罪,就不寵信他了。”

小令說罷將手中白絹展開到我面前,果真是汙漬斑斑,已經沒有觀賞的價值了,但其內容字體也還能辨認出來,是用行書寫的南朝孔稚珪的《北山移文》。

“這事本來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但就怪我自己嘴巴欠,偏要多說一句。我告訴他或許找書肆裏的人能修補回來,可方才進去,人家脫口就說不行,除非重新寫。他這便惱了,說我出的餿主意,要罰我還他一幅新字,不然他就跟公子說這是我偷跑進書房弄壞的!這不是冤死我也難死我了嗎?我原就是個打雜賣力氣的,哪裏去給他變一幅新字來?他若去告狀,公子只會相信他,哪裏會聽得進我們這種下等小奴的話呢!阿真啊,我算是死期到了!”小令子又是懊惱又是悔恨,連連搖頭嘆氣,最後索性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

我見此情形,實在可嘆,前時見那連金只以為他嘴上厲害,有些自負,沒想到竟這樣霸道可惡。我寬慰了小令兩句,覆又端詳起公子的書法,白絹的下半部分毀損較輕,尚能看清一兩行字跡筆鋒。這字形渾圓酣暢,但又不過分軟柔,收放有度,有筋有骨,真如其人一般俊逸瀟灑,風度翩翩。如此,不由我萌生了一個念頭。

“小令子,你知道公子幾時放假歸來嗎?或許我能幫到你。”

“就是後天啊!”小令猛然擡起頭來,眼睛放光似的看著我,說道:“你能幫我?你會寫字?”

“我怎麽可能識字啊!”我心中主意打定,對他淡淡一笑,“是我未進蕭府前認識的一個高人,他最擅長仿字,只要見過原稿,一定能模仿個八九不離十。不過他這個人只管寫不管別的,你要把同樣的白絹和筆墨備好,他才肯動手。”

“你說的都是真的?”小令徹底來了精神,也不癱坐地上,迅速站好,拉著我道:“白絹和筆墨書房裏都有,我拿來給他就是了!”

“還有一個條件,這位高人隱居在長安郊外,最不喜接見外人,我因與他相識倒還好親近,你們卻不行。你只悄悄拿東西來給我,我去求他,寫好後你就拿去交差,也不要透露這件事,就說是坊間請人寫的,諒那連金安了心也不會多管。可好?”

“都聽你的,都聽你的!阿真,只要兄弟我此次能度過難關,今後都聽你驅遣!”他也是實心腸的人,連向我作了三個揖,面色漲得通紅。

“走吧,我們回府,你記得今夜之前拿東西來馬廄找我!”

……

我只道是去探問一番,不曾想卻攬了件“好事”,但轉念一忖,這是十八公子的墨寶,竟油然生出一絲欣喜。

傍晚時,小令果然依約送來筆墨白絹,我細細包裹好藏在柴房一角,直至夜深人靜,諸事停妥,方點了蠟燭在小窗下細細鉆研起來。要說臨摹書法,我自開蒙以來也寫過不少,但都有清晰的原稿對照,且練習的時日也長,如今原稿已殘,時間又緊,難度不免加深了許多。我只能從那僅剩的能看清的幾行字裏拆出筆劃來,慢慢琢磨他的運筆。一夜無眠,我只勉強領略了五六分□□,便在地上一遍遍寫,總不敢往那僅有的幾尺白絹上下筆。唯一慶幸的是這《北山移文》全篇我都熟知,若是陌生篇章被毀了字跡,更不知從何寫起了。晨間餵了馬,趕著做完了日常事務,見也不來人用馬,便依舊回到柴房練字,如此斷斷續續又度過了一個白天。入夜後,小令子急慌慌來催問,我方覺時間緊迫,終究狠下心腸往那白絹上動了筆。書寫過程還算流暢,不到一個時辰也就好了,估量著也有七八分相似,不細察的話過關是沒問題的。黎明時分小令子取走新字,臨轉身千恩萬謝,算是松了我一口氣。

經過這兩夜一日的精神緊繃,未曾睡眠飲食,我頹廢得就像根枯枝,只覺渾身被抽幹了似的,又不能大白天去睡覺,只能邊啃著蒸餅邊幹活,閑時上下眼皮打個架。不知幾時,正半迷離地靠在草垛子上,忽然“咚咚咚”一陣響聲震耳而來,我慌亂間跳將起來,只以為什麽東西塌了,卻定眼一看,是徐道離一臉肅然地站立在馬廄前,手中握著長劍的劍身在外圍的欄桿間來回擊打,看我站起來了才罷手。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氣,那欄桿連著左右的柱子都在不停顫抖。

“徐先生!”我自知有過,驚慌之餘忙向他行禮。

“牽馬來,我要出門。”他冷冷地說了一句,不似之前嬉皮笑臉,好像在哪裏受了氣來的。

我不敢遲疑,很快拉出一匹他常騎的銀鬃馬,將韁繩雙手呈上,“徐先生慢走。”

“我不要這匹。”

我本以為他接過韁繩也就走了,誰知他背起雙手,臉色愈發沈了。我又疑惑又不敢問,只牽馬回廄換了一匹花毛馬給他,可他竟還是不要。真也奇了,哪裏是我得罪的他嗎?就這麽又接連換了三次,他才滿意。

“那麽,請徐先生慢走!”我後退幾步向他深深一禮,只想盡力表達我的恭敬,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針對我。

“突然不想出去了,你牽回去吧!哪一日老爺公子來要馬,你也這樣挑五六次才讓他們滿意?”

當我覺得怎麽著他也得出門去了,他卻又突然扔掉韁繩,撇下這輕不輕重不重卻極度嫌惡的一句話轉身走了。我雖是低賤馬奴,可歷來也沒有被哪個人這樣戲耍過,又說什麽老爺公子,莫名其妙又令我心酸委屈,一時心情跌到谷底,楞在了院中。

晚間歇了活計,已是精疲力盡,白天的事情也不在意了,反正他是老爺看重的門客,身份高些,我是小奴,沒什麽道理可講。柴房裏,我支起半根殘燭,正看見十八公子的原稿靜靜地躺在我的鋪蓋上,竟忘記還給小令子了。

我又展開這幅損毀的字細看起來,心境卻與昨日研究其筆劃時不同了。字是好字,字如其人,可這個人……我的腦中不禁浮現出字主人的臉孔。他謙和溫潤,又卓絕瀟灑,他驕揚傲慢,又胸懷鴻鵠,這樣一個玉葉金柯的男子為何會與我這樣的人有交集呢?命數真是太奇怪了。我曾因他的笑容而頗感溫暖,也曾因他的言論而倍覺傷懷,他一會兒不知我的名字,一會兒又朗聲喚我“阿真”,我真猜不透啊!

時間推移,冰輪見魄,我想著想著突然傻傻笑出來——我的心倒比我的腦子靈光——心裏已經裝滿了他,腦中還不覺自己是喜歡上了他。管他是如何樣人,我自己的心總不會說謊。

子夜已過,我終究收起那白絹壓在枕下,想的是它既然有緣到我手裏,就留下吧,無論如何,算個念想。

翌日一早,我照常起來餵馬,不一會兒小令子笑嘻嘻小跑過來,手中還捧著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

“阿真!阿真!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怎麽了?這是什麽?”我走過去,心中也正想問問昨天那幅字有沒有差錯。

“這是廚房早上剛蒸的米餅,還有一塊玉露糕呢!這些都給你!你不知道,那幅字昨日拿去竟一點沒被公子看出來,連金還以為是洗凈的原稿呢!多虧了你,快吃快吃!”他迫不及待將糕餅又舉近了些,就差送到我口中了。

我與小令先前不過是打過照面,並無半點交情,沒想到他卻是個憨厚記恩的人。我亦高興這結果,就大方享用起來。這糕餅是我從來沒吃過的好東西,軟糯香甜,其味無窮。

既然我不能正大光明地面對他,就讓這幅字替我註視他吧。我這樣想著,心中頓覺一縮,甘甜之餘倒帶出一縷酸澀。

三月二十六到了,皇帝的襄城公主終於在萬千期盼中下嫁蕭府。我只聽前庭笙簫鼓樂綿綿而來,想必那盛況於蕭府來說也是空前的。老爺又像上次散錢賞人一般,給每個人都賜下了喜食。便是我這樣的小奴,也得了喜餅五塊,羊肉一碟,美酒一壇。

後院寂寞,再無忠叔與我飲酒談天,我便端了這些吃食到馬廄裏與馬兒作伴。

“來吧,就是你了,今天你有口福了!”

我席地而坐,就近拉了一匹馬令它半臥,拿起一塊喜餅餵到它嘴邊。它伸出淡紅的舌頭先舔了兩下,然後用厚厚的嘴唇夾住我手中的餅,一口吞了下去,咀嚼的樣子十分可愛。我看著它大笑,隨手揭開酒壇上的封布,搬起酒壇就直飲了一口。這酒入口倒很辣,聞香是上品,卻總不如濁酒風味特別。許是我只嘗過濁酒,並不懂品酒吧。又繼續飲了幾口,方覺腹中還是空的,便轉頭去拿餅吃,卻一看那白瓷盤中竟空了,而馬兒口中正銜著一塊。

“你倒聰明起來了!”我手臂一擡輕拍了一下馬首,一把拽出馬兒口中的餅,卻只剩半塊了。“唉,呵呵呵……”我看著這半塊餅,又看看那馬兒的眼神,似是大覺無辜,一時好笑又好氣。

我欲扔掉那半塊喜餅,卻一想以前流浪時什麽剩菜餿飯沒吃過,況且是新鮮喜餅,就算是珍惜糧食也要吃兩口的,便白了那馬兒一眼,終究把這半塊餅吃掉了。

晚風清和,霞雲漫天,我漸覺酒勁上來,四肢綿軟,便慢慢倚到了欄桿上。那馬兒似乎知道自己做錯了,湊過頭來蹭我的胳膊。我又哪裏真的怪它,順勢就靠到它的身上。

“四娘子嫁到了鄭氏大族,長公子如今更是娶了天子之女……小馬啊,你說為什麽婚姻嫁娶都是這樣的呢?要是哪一方身份低賤,是不是就算情有所鐘,也不能在一起呢?”

……

我漸漸迷糊了,閉上了眼睛,想睡去。

——從徐道離處寫來

蕭府後院的入口處,徐道離正筆直地站在那裏,神情凝肅,眼睛望向馬廄中的“荒唐之人”。他因不喜前庭那種場面,想去樂游原上馳馬抒懷,可方一來到後院便看到剛才阿真與馬兒對吃對飲的場景。於是阿真抱壇飲酒、馬口奪食、與馬交談的一幕幕便全入了他的眼中。

而這些無疑又讓徐道離對阿真其人有了新的疑惑。徐道離想:馬奴以馬為伴,喜愛馬兒自是平常,與馬同食也還罷了,可他當真逆天通靈了不成?小小的孩子酒量驚人,又與馬說話,內容還是什麽婚姻情愛,哪一點也不像個正常人。

徐道離見馬廄裏沒了動靜,便走過去看,只見是酒菜狼藉,混著馬廄的氣味著實難聞,可阿真竟還能睡得沈。

“餵!”徐道離捂住口鼻,踢了阿真兩下。

“別動我!”阿真尚有意識,只是也不清醒,扭動著身子也蹬了兩下腿,翻了個身,從馬身子上滾到草垛子裏去了。

“你!”

徐道離一見來了氣,越發覺得此人性情乖戾頑劣,恨不得再踢他幾下,可看他形容單薄,還是沒有計較。

“這喜酒不好喝啊,不如濁酒,不如濁酒,不如不如……”

徐道離厭煩至極正想離開,那草垛子裏的醉鬼又呢喃著說了這麽一句話。雖是醉話,但徐道離聽到“濁酒”二字,卻一下子想到了什麽,立刻蹲下身把阿真從草垛子裏拉起來。

“臭小子,你再說一次,什麽濁酒?哪裏的濁酒?”

人雖然是拉起來了,可到底迷糊著,任憑徐道離怎麽問話,都沒有得到回答,不由他陷入了思索。

原來,徐道離自蜀地回來後,便去東市那家常光顧的小酒店結賬吃酒。他知道自己還欠著酒錢,無奈當時走得匆忙,誰知一去竟被告知賬已結了。因他自己平時性情不拘,少有人緣,也沒有遇到什麽相投的朋友,便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誰這麽大方,問了酒店夥計也只知是一個來買酒的蕭府小奴,並不知道名姓。徐道離又在府上觀察斟酌了許久,亦想不出是哪個小奴,且蕭府小奴月錢微薄,哪會買酒喝。

“一定是你吧!原來是你啊!”

徐道離思忖再三,看阿真酒量,像是好酒之人,去買酒喝也說得通,更是提到了濁酒,便斷定是他無疑。一時間,徐道離也不嫌棄阿真了,將他背到柴房裏,送他睡下,又出來清理了馬廄。他想,過幾日要找個機會當面問清楚。

……

醒過神來的時候將近五鼓,天上透出微亮,四周還靜寂著。我一看,自己竟在柴房裏,可我明明記得酒沈之後是睡在馬廄裏的,因提燈出去,馬廄裏也是幹幹凈凈的,盤子酒壇都不見了。

“阿真!你起得挺早啊,正好,管家叫你過去一趟!”

“好,就來。”

忽然來人喚我,沒時間多理會,應聲就走了。琢磨著興許是小令子來找我將我扶進去的,也沒什麽關緊的。

來到管家那裏,他又吩咐下來,說昨日隨公主鳳輦而來的禦馬今後也要養在府上,讓我在後院馬廄裏另隔出一塊地方專飼禦馬,所食草料也要上等,不可與府馬並論。可見這些禦馬也是他們眼裏的聖物,或許還身擔階品,馬也同人一樣了,論地位,講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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