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軼和陸白特意抽出一點時間，一起去了海邊。

冬天的海風吹在身上，是沁在骨頭裏的冷。唐軼裹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背上背了一個黑色的大帆布包。陸白問起裏面是什麽東西的時候，唐軼還神神秘秘地不肯告訴他。

等下了車，唐軼才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是一臺相機。牌子陸白自然是叫不出來，只是看起來很專業的樣子。

唐軼輕輕撫摸著相機，像是對待珍品似的小心翼翼，用頗有些懷念的語氣道：“好久沒用它了。”

陸白眼中含笑，溫柔地看著他。

唐軼註意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道：“其實也就是大學的時候自己偷偷攢錢買的，自己琢磨了一些日子，也拍了一些不倫不類的照片，畢業了之後就沒時間了。”

陸白笑道：“原來今天是唐攝影師要大展拳腳，我說大過年的，咱們上哪兒找人拍照去呢。”

唐軼道：“本來沒這麽趕，明年開春了再拍也行，誰叫你說要今天拍，我只好親自出馬了。”

說完唐軼緊接著又咕噥了一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時是在轉移話題。”

不過唐軼很快就沈浸在拍照的興奮之中，先是東奔西跑地一本正經選了好幾個地方，凍得手都快抓不住相機的時候，才趕緊指揮陸白道：“快快快，這會兒光線正好。”

陸白先過去給他捂熱了手，唐軼就先讓陸白擺了幾個姿勢，試著給他照了幾張。隨後架好相機，抱著陸白拍了好幾張。

要不是因為天太冷，唐軼恨不得撲到水裏去拍。等到太陽完全沒入海平面之後，他才意猶未盡地收起相機，道：“明年天氣暖和了，我們再來拍幾張吧，也當給我練練手，這些照片我會盡快洗出來的。”

看著一拿起相機就滔滔不絕的唐軼，陸白也只由著他安排。果然在自己喜歡的事物面前，唐軼就會變得不一樣，開朗、自信，那些壓抑過的天性盡情地釋放了出來。

兩個人坐進車裏，在後座上裹著一條毯子相擁取暖，一邊看著天色漸暗，遠處的天空中泛起一兩點亮光，海浪撲打礁石的聲音像一首永不斷絕的樂章。

說起今年過年的安排，唐軼不免又是嘆氣，道：“唐琿那丫頭可算是把我坑了。”

陸白笑道：“怎麽算是坑呢。”

既然說到這兒，陸白索性把之前和唐江海的談話撿了一些告訴唐軼。

唐軼聽完呆楞楞地望著他許久，一臉不敢相信，道：“我爸會說這樣的話？”

“其實你比我了解你爸，他是怎麽樣的人你心裏應該很明白的，只是你們兩個大概都是倔強性子，誰都不願意把服軟的話說出來。”陸白無奈道。

唐軼垂下腦袋，沈默了一會兒道：“這次回去我也有感覺，我爸好像變了很多。其實我知道，他很孤獨。當了這麽多年警察，看過的、經歷過的，很多事情都很難用語言表達，我們也很難去理解。我也是昨天突然想到，也許我爸堅持讓我當警察，也是想著這樣還可以和這個職業之間有最後一根線連著，這樣，他不至於被每天無所事事的生活吞沒，就好像是一頭老獅子最後的尊嚴。”

“還有一個原因，”陸白用下巴蹭著唐軼的頭發，道：“他希望自己培養出來的是頭小獅子，而不是綿羊。”

唐軼聞言，仰頭不服氣地瞪著他。

陸白揉了揉他的頭發，道：“你應該知道，這片叢林比我們想象的要危險。”

唐軼點了點頭，忽然騰地一下跳起來，把陸白壓倒在座位上，眼裏試圖露出兇狠的光。

“幹嘛？”陸白吃驚地望著他。

唐軼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道：“不是要當小獅子嗎？小獅子要吃人了！”

他學著獅子低吼一聲，朝陸白撲了下去。

……

新年很快到來，大年三十這天，T市下了整整一天的雪。整座城市銀裝素裹，一切都被掩埋在潔白的積雪之下。

匆匆趕回家的行人們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排腳印，但不多久又被新的積雪掩蓋掉蹤跡。

唐軼他們一直到忙道八、九點鐘才空下來，趙寒山趕緊讓他們各自回家吃年夜飯。

路上，唐軼抽空給陸白打了個電話。

陸白一個人回家無趣，自從知道唐軼要回去和父母過年之後，家裏也沒準備什麽年貨，所以幹脆自告奮勇留在了醫院值班。

這會兒醫院閑下來，科室主任買來好多餃子、十來樣家常菜以及飲料，和一些其他留下來的醫生護士們就在辦公室裏團年了。

眾人正吃得熱鬧，陸白的電話就響了。

瞥了一眼來電顯示，他放下手裏的餃子，走出辦公室，身後幾個人還在嘀咕：“會不會是女朋友……”

走廊裏很冷清，陸白走到一個拐角處，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和平常即使到了晚上也仍舊車流不息的景象想比，今天的城市安靜了許多。

積雪在昏黃的路燈下也泛著黃，眨眼一看，又像是滿地的金子。一條條金色的大道延伸向遠方，沒入密密匝匝的大雪構成的簾幕之中。

“新年快樂，親愛的。”唐軼沒有叫他的名字，反而是小聲地喊出了後面幾個字。

“新年快樂。”陸白輕聲笑出來，“還沒回家麽？”

“在路上了，你聽。”唐軼把手機湊近地面，陸白便聽到腳踩在地上發出的沙沙聲。

“你現在在幹嘛？”唐軼又問。

“吃飯，主任買了餃子。”陸白的目光在整座城市之中逡巡，似乎想要找出唐軼的身影，即使他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啊，被你這麽一說，我都餓了。”唐軼有些羨慕的聲音傳來，不一會兒又道，“我到家樓下了，我媽好像在燉豬蹄，我都聞見香味兒了。”

說完，他還吸溜了一下口水。

陸白哭笑不得，道：“餓了就趕快回家吃飯去。”

“嘻嘻，”唐軼笑了兩聲，道，“我在朝你招手，你看見了嗎？”

陸白放眼望向記憶中唐軼的家的方向，似乎看到在一座巨大的建築底下，唐軼正站在雪地裏興奮地揮手，雪花落在了他的肩頭，他身後的某個房間裏透出來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帶著獨屬於家的溫暖。

“我看見了。”陸白輕聲道。

這個年過得與往日並無不同，就連主任都好奇，陸白怎麽年年都在醫院值班。偶爾問起時，他也並不多提，漸漸地，大家都習以為常，也盡量把更多的溫暖給予他。

以往陸白並沒有什麽感覺，但年近五十的王醫生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紅色毛圍巾圍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張憔悴蒼白的臉，將悲傷全部掩藏在後面的雙眼裏露出慈愛，心疼地看著自己。

陸白鼻子一酸，扭過頭去平覆了一下心情，才道了聲謝。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快要忘記母親的長相了，卻沒料到今天突然想起來時，那滿布滄桑的容顏仍舊那麽清晰。

在醫院守了一晚，一直忙到第二天清晨，積雪的白光照得屋子亮晃晃一片時，主任終於讓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一天。

陸白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被外面的雪晃了一下眼睛。大雪昨晚已經停了，十二點的時候唐軼還在一片煙花聲中打電話過來，不過大概是唐琿在那邊叫他，他只好依依不舍地掛掉了電話。

這是真正闔家團圓的日子，走在街道上，四周靜謐一片。

陸白俯身抓起一把雪，感覺到刺骨的冰涼，這讓他因熬夜而有些混沌的腦袋有了片刻清醒。

他深吸一口氣，發現空氣中也什麽味道都沒有，好像大雪瞬間抹去了世間的一切。

開車回到家，大樓裏各家各戶都傳來熱鬧的聲響和湯圓的甜香味。

這樓裏住著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因此空氣裏混雜著不同的食物香氣。

陸白上了樓，剛走出電梯就楞住了。

家門前坐著一個人，他裹在羽絨大衣裏，聽見電梯聲響時迅速擡起頭來，在看見陸白的那一剎那，臉上綻放出笑容，聲音像雪一般清澈：“嗨，陸白，新年快樂。”

陸白緊走幾步，過去一把將他擁入懷裏，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新年快樂，小獅子。”

進了家門，一邊把帶來的數不清的吃的東西放冰箱裏放著，唐軼一邊得意洋洋道：“一大早我就醒了，我媽起來看見我坐在客廳裏還嚇了一跳，可是老獅子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麽，趕緊讓我媽煮了點東西給我吃了，就把我’趕’出來了。我緊趕慢趕，總算在你到家之前到了，怎麽樣，是不是很感動？”

“看來你和你爸相處得還不錯。”陸白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

唐軼噓了一聲，像是怕被唐江海聽見，道：“我也就是背著他這麽叫，昨天回去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還是被他訓得跟什麽似的，好在我已經習慣了。”

陸白瞧他笑得眉眼彎彎，知道他並不在意，便道：“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唐軼不滿地往他懷裏一拱，道：“你才是呢，我眼巴巴過來陪你，你倒站在我爸那邊。”

陸白把他撲倒在沙發上，呼出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散開，“那我得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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