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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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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正月初四, 生產隊開工,得先把村裏下山的路清理通,青壯年勞力鏟雪化雪, 孩子們就在一邊幫忙遞工具, 沒一會兒, 大大小小的蘿蔔頭都給雪水淋成了落湯雞。鐵蛋也不例外,他給姥姥遞工具的時候不知道被誰打了幾個雪球, 雪順著後脖頸滑進去,整個人凍得直打顫。

包淑英嚇得話不敢說,一個勁使眼色讓他不要聲張,先回家換衣服去。

今兒記分員不在, 安然來代他, 正站一邊兜著小貓蛋磨洋工呢, 一聽就不樂意了:“媽你老是怕惹事,殊不知你不惹事事也要來惹你, 與其被動挨打……”

“不如主動出擊。”

看來她的教育還是有用的, 鐵蛋至少能懂她意思了, 但丟雪球的孩子太多,誰都有可能打到別人, 也可能是誤傷:“你要不爽,找誰找不到,那就看誰不順眼打誰去。”

鐵蛋瞪大了眼:“真能這麽幹?”這不是主動惹事嘛, 跟姥姥的教育完全不一樣啊。

“幹就完了, 反正你看不順眼的人那都是因為平時就沒少欺負你,對不對?”

嘿,還真是這道理,鐵蛋想了想, 揉起一個雪球,沖牛蛋後背就是一球,毫不猶豫。

大混戰中,牛蛋也不知道遭了誰的毒手,亂叫著見人就打。

安然用眼神示意:看吧,你的覆仇並未招來狠命的報覆,再接再厲唄。

於是,從來沒體會過報仇快感的鐵蛋同學,今兒給徹底體會了一把什麽是快樂星球,那些欺負他的,比他大的他都記著呢,雪球捏得大大的,一扔一個準,痛得他們嗷嗷叫。不過,是痛並快樂,很快孩子們居然開始玩起了扔雪球比賽,看誰扔得遠誰就是最牛掰的,鐵蛋瘦是瘦,可最近半年吃得好,臂力驚人,一下就給扔到村口去。

“老大開飛機,老二放炸彈,炸得老三屁股爛,老四老五都來看,老六在家煮雞蛋!”

鐵蛋一下就樂呵出來了,螃蟹似的橫跳到安然跟前:“小貓蛋,你哥我可是第一名,開飛機的喲。”別人一喊他“老大”就把他樂得沒邊了,剛才覆仇的狠勁都沒了,哪裏還像以前一樣瞪著小三角眼苦大仇深。

不過,不用他報仇,最近牛蛋的日子可一點兒也不好過,雖然隊上沒人公開說過他爸是因為什麽事被抓的,大多數人都以為就是貪汙罪,可何家那邊瞞不住,露出風聲來……現在大家都知道,他爸是大流氓,強奸犯。

所以,扔雪球比賽他就是個移動的活靶子,大孩子小孩子都打他,“他爸爸是大流氓,他就是小流氓!”

以前胖墩墩的小子,半個月就瘦了一圈。另外,他爸被判死刑,他媽卷卷包袱也回娘家了,把他一個人扔小海燕,跟著爺爺奶奶混口吃的。

以前啊,他家一門倆會計,壓根不缺吃的,麥乳精和奶糖那都是想吃就能吃的,現在他看見鐵蛋叼著根油條就口水流成河。“你能給我吃一口嗎?就一口。”

鐵蛋三角眼一翻,啃油條的聲音啊,就跟狗舔盆子似的,“pia ji pia ji ”:“你罵我妹,還罵我小姨。”這是新仇,舊恨就不跟你算了。

“我……我也是……”他其實也知道那倆字很難聽,可總聽他媽掛在嘴邊,他一學吧,他媽還特開心。為了討大人歡心,他有意無意就在模仿。

“那我讓你把罵我妹的話罵回你媽身上,就那倆字,我這根油條就是你的。”鐵蛋從嘴裏撕出三分之二根,惡狠狠地說。

“滾你媽的!我才不罵我媽呢。”

鐵蛋“哼”一聲,大口大口把油條吃下去,抹抹一嘴的油,“真甜。”反正他又沒媽,他不吃虧。

正月十三,當孩子們還沈浸在春節的餘溫中難以自拔時,紅星縣石安公社卻發生了一件大事——槍斃何會計。公社在河邊有塊基建用地,平時就當體育場用,開會的,曬莊稼的,哪怕是最熱鬧的農業學大寨運動,也沒今兒這麽多人。

基建場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頭,就連兩旁的樹上也掛著好幾個,不遠處的半山坡上,那也是人。

十裏八鄉的社員們,幾乎是傾巢而出,安然一家四口沒去,聽看回來的人說,腦漿都給崩一地了,那一家子上到八十老母,下到牛蛋這個親生兒子,眼淚都沒掉一滴。

對於何家父母來說,這只是他們八個兒子中很不起眼的一個,還是特沒良心那個,以前他吃香喝辣的時候可沒想到爹娘。他媳婦兒全程就沒露面,真是個人走茶涼。

包淑英居然還同情的嘆口氣,安然險些沒笑出來,一個強奸犯,還是強奸智障女子,導致人家懷孕流產死亡的人渣,不配任何同情。但他的孩子,生為他的孩子,卻不該成為原罪。

她一直留意著,發現最近鐵蛋小朋友每天都要叼兩根油條出門,而且每次回家都心情不錯的樣子,有一天終於讓她逮個正著:“你把油條分給牛蛋了嗎?”

小倔驢蛋子一開始還不認。

“我都看見了,後山坡那棵大柳樹下。”

“好吧,我就只給了他一根,沒多給,真的。”他覷著小姨臉色,“不行的話我以後都不給他了。”

“那你先說來聽聽,為啥以前不給,現在又給了?”這家夥可是很記仇的,這麽好的東西他平時都舍不得吃,只有要上山摘野菜的時候才會帶一根根去。

鐵蛋咬著嘴唇,雙手背在身後,蹦了幾下:“他沒罵他媽。”

安然怔了怔,揉揉他硬硬的發茬,“做得很好。”

他發頂的漩渦是歪的,而且還生了倆,老人常說這樣的人天生反骨,古時要做反賊,現在就是違法犯罪預備役。可安然不信這些歪理邪說,她始終覺著人之初性本善,人之所以會變壞,很大程度是後天環境和教育影響的。

而最近,她就在計劃一場跟教育有關的事。

如果是在五十年後,傻杜鵑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凡父母在發現她被欺負的時候能第一時間給她來一顆避孕藥,但凡父母在發現她的不對勁的第一時間能帶去醫院,人流手術是非常成熟的……

安然一直計劃著,要給這時代的農村女性上一堂性教育課,與其教育大家該如何在被侵犯後最大程度的進行補救,不如防範於未然,讓女性同胞們意識到自我保護的重要性。因為這年代,流產手術不是“還沒開始就結束的小手術”,而是得工作單位或者街道公社出具證明才能做的,非身體和疾病的原因,一般不讓流產。

至於口服事後避孕藥,醫院裏也沒有,有的只是坐藥,內塗避孕霜和避孕帽,哪怕是不得不多次使用的塗有滑石粉的保險套,那也是很難買到的計生用品。

安然上輩子就曾給貧困山區婦聯組織捐贈過不少計生用品,那個年代只要有錢都能買到,想買多少就買多少。

至於宣傳策略,事實是整個小海燕村百分之九十五的婦女都是文盲,發放宣教資料是不行的,而把科普知識做成圖畫啥的,又有宣傳黃色思想的嫌疑。

正發愁呢,郵遞員給她帶來個意外消息:“有口信。”

“凡事不冒險,就不能成功,許多成功都是通過冒險才取得的【1】。安然同志有人帶話給你,人呢?”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一個軍綠色的郵差包把孩子們迷死了快。

他們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跋山涉水,只要是信件能寄到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足跡,可有的地方實在是太偏遠了,電話只能打到公社,寫信還得貼郵票,不遠不近又沒錢貼郵票的地方,需要帶個口信啥的,就可以請郵遞員幫忙。

他們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

“陽三棉一位叫安容和的同志,帶信讓你去一趟他們家,有事要跟你商量。”

“同志你好,誰讓你帶的話?”

“就安容和啊,戴眼鏡的。”郵遞員還趕著往下一個村去,確保她收到口信後立馬就想走。

“你確定不是女同志嗎?”別是許紅梅和安雅耍什麽花招,上次吃大戶收拾了她們一頓,估計到現在還心絞痛沒好全呢。

“不是,就是個戴眼鏡的男同志……你咋那麽多話,我還得去縣醫院看親戚呢。”郵遞員不耐煩的說著,跨上自行車,在孩子們驚奇羨慕的目光中,慢悠悠的“咯吱咯吱”著離開。

安然最近忙工作,還真沒工夫理他們,安容和找她能有啥好事兒?壞事兒她就更沒必要去,愛咋咋地。

不過,郵遞員跑這一趟,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讓她想到了一個法子——不能留下紙質資料被人抓把柄,那就現教現學,她有最好的老師。

***

“啥?你要給婦女上那個啥課?”何隊長看傻子似的看著她,“我發現你飄了啊,安會計。”

“不用特意強調我是個會計,按理來說這些婦女工作應該是婦聯來做,我也不是要獨挑大梁,婦聯那邊我會溝通,你只要同意幫我做動員工作就行。”

“你咋聯系,聯系誰呀?說來聽聽,要我認識還能幫你說個情。”隊長似乎是一片好心。

“莫非何隊長想當婦女主任?”

果然,剛走到門口的婦女主任陳大娘不樂意了,老臉一板:“有些人的手伸得也太長了,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愛剁菜刀,有些愛把手伸進別人鍋裏的人,老娘我一菜刀下去,讓他長個教訓。”

陳大娘可不是一般人,人年輕時候可是打過鬼子,跟著地下黨在敵占區做了好多年工作,後來又跟著解放軍解放石蘭省的老革命,別的不說,膽子絕對夠大,剁手算啥,她連小鬼子的腦袋都剁過。當然,她現在之所以在農村,那是因為她提前從陽城市鋼廠退休,把工作崗位讓給了兒子,回農村來種地。

何隊長嚇得縮了縮脖子,總感覺手腕涼涼的。

“陳大娘來得正好,我這兒有個事跟您商量。”安然又把她的計劃說了,還沒說完呢,大娘一拍大腿:“行啊,好啊,可以啊安會計。”

一把鐵砂掌拍她肩膀上:“給婦女上堂課,好主意,省得老娘們小媳婦的整天來找我哭訴,這個又懷上了,那個又要生了,我煩都煩死了。”

有些家庭實在窮困的婦女,沒條件避孕,懷上又擔心沒糧食吃不飽養不活,都來找她哭窮要福利呢。可農村能有啥福利?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咱們要真能從根子上扭轉婦女的觀念,還能積德哩。”

很多婦女,要生個帶把兒的也就罷了,養大還能是個勞動力,生閨女那可是“倒血黴”的,本就吃不飽的口糧要被瓜分一份子出去,養大也沒啥用,嫁出去還得貼嫁妝。所以,很多生了閨女的,要麽溺死,要麽扔山上給豺狼叼走……所有人都知道這麽幹缺德,可誰也阻止不了。

這不,你要阻攔兩句,人爹娘就問你:“我不扔是不是你養啊?有本事你抱回去養唄!”

石蘭省既是人口大省,也是重男輕女重災區,安然上輩子在外頭做生意,只要一說自個兒是石蘭省的,對方十有八九都會問她老家是不是重男輕女,是不是六千萬光棍有一半在石蘭。

“行,那動員工作就麻煩大娘來做了,您是咱們工作經驗最豐富的婦女主任,做這一塊肯定很有一套。”

一頂高帽子,把陳大娘戴得暈暈乎乎,還得摸摸她懷裏的小貓蛋:“要誰都有她的福氣就好咯。”

可不是,整個生產隊誰不說,安會計走哪兒都帶著她閨女,無論幹活上班還是上個廁所,跟大寶貝似的貼心窩窩。

安然只是笑笑,摸著尿布有點濕了,把孩子放炕上,從隨身帆布包裏掏出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棉布,抽出臟尿布,老大娘踮著腳一看,“這不就尿了一小泡嘛,又沒屎,別換了。”

安然不僅要換,還要用濕毛巾給小貓蛋擦屁屁,擦幹凈她才舒服,“大娘咱們可不能欺負孩子不會說話,您說要讓您穿濕褲子您舒服嗎?”

老太太撇了撇嘴,心說城裏大小姐就是瞎講究,鄉下孩子哪個不是屎把屁股糊得屁眼都找不見了才擦的?也沒見少個啥喲。

“安會計你也太不會過日子,尿布哪用換這麽勤喲,聽說你洗尿布還得用肥皂,造孽喲。”大娘絮叨著,忙在被安會計懟死之前溜了溜了。

你就說吧,這老太太,明知道安會計嘴巴厲害,懟死人不償命,她還偏愛惹人家。

***

這天,安然騎車來到縣城西邊的一個農家小院,見門口已早早的排了十來個人,大家精神狀態都不大好,有的捂著嘴,有的咳著嗽,有的撐著腰。

快七個月的小貓蛋,可喜歡看人啦,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同樣是兩只眼睛一個嘴巴,她能每個盯著看半天,似乎能看出花兒來。

“喲,這孩子膽子真大,一點兒也不怕生人。”有人指了指她,對安然說。

生人笑一笑,擠個眼睛她也跟著人家笑,生人招個手,她也揮揮小胖手……反正,在媽媽懷裏,她膽子很大。

媽媽的懷抱,就是她最大的底氣。

安然站路邊,指著東西教她說話:“房子,大,房——子。”

小貓蛋:“啊啊!”

“柳樹,樹——樹”

小貓蛋:“嗚嗚!”

黑眉毛的陳六福就背著手過來,“什麽風你給吹來了?可有些日子沒天麻了。”好在雪天頭風病人不多,都是些風濕病手腳疼的,他能用其他藥代替配伍。

“我今兒來不是賣天麻,是想請陳大夫幫個忙。”她把隊上要搞婦女生殖教育的事說了,希望他能幫忙,屆時到場宣教。

陳六福誰啊,那可是整個紅星縣醫術最好的大夫,雖是藥師,在縣醫院端著鐵飯碗,可經常看病的人都知道他醫術比很多老專家都好,尤其看婦科病和疑難雜癥很有一手。如果他能去到現場,安然一面對上頭有交代,另一面社員也更有學習的興致不是?這時候的農村婦女膽子很大,尤其是說起這一塊,比男人還奔放。安然每天在知青屋就知道,好些個人跟何隊長講葷話那是不遑多讓的……不請個有真本事的還真不一定鎮得住她們。

“我為啥去?每個公社不是有婦女主任嗎?”陳六福挑挑黑眉,狀似無意的握住貓蛋細細的食指,輕輕刮了一下,“你娃是不剛發過燒?”

嘿,還真是,咋就這麽神呢!

“你多給她餵點,這娃發了燒長得就快。”

安然回想最近,小貓蛋確實每次喝奶的時候都意猶未盡,看見大人把調羹一放她就砸吧小嘴,可她又乖,也不哭,大家就以為她是吃飽了。因為以前她吃啥都沒個度,只要大人願意餵,她能一直吃到地老天荒,好幾次喝奶都給喝吐了還不肯放勺子,安然就一直想要給她養成個好習慣,每次“吃飯飯”不超過十五分鐘。

“謝謝陳大夫,您幫人幫到底,就去一趟吧?我保證您不會後悔。”公社婦女主任那也是個沒啥文化的老太太,講不出個子醜寅卯難以服眾。

“哦?小女同志好大的口氣。”可打過這麽多次交道,陳六福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燈,能這麽言之鑿鑿胸有成竹,說不定還真有什麽驚喜等著他。

“陳大夫您這麽說可就沒道理了啊,咱們合作這半年,我讓您吃過虧嗎?您開出去的方子療效是不是比以前好了?您的口碑是不是越來越好了?病人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陳六福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要再不承認,那就是虛偽了。人老了嘛,就想到處走走,明兒正好他歇班,就當去山野散散心也成。

***

不過,村裏其他婦女可就不像安會計這麽講道理。趁著農閑,陳大娘把所有婦女召集到大隊部準備開個動員會,大家夥倒是都說要來,不過說好的下午兩點上工喇叭響就來,等了快一個小時,人陸陸續續還沒到齊。這也就罷了,婦女們可不是一個人來,手裏牽著倆,背上背著個,拖家帶口逃難似的,搞得大院裏全是孩子哭聲鬧聲,不是誰扯了誰的褲子就是誰又撓了誰一把,她頭都大了。

關鍵吧,你還不能說,一說人就回嘴:“我娃不跟我來你幫我帶啊?”

娃娃們都喜歡湊熱鬧,你不讓他來他還不幹。比如,安然身邊的德豐嫂子,也就是鴨蛋他媽,此刻正跟她抱怨呢:“好好的開啥婦女會,我家裏還有事兒呢,鴨蛋這小子讓他在家給我餵餵豬偏不幹,別人家六七歲的娃娃都能當頭驢使了,我家這是懶驢,懶驢上磨屎尿多。”

安然就是怕人多,沒給小貓蛋帶來,才發過燒,怕她免疫力不行,感染了啥可不好辦。“嫂子你家現在養著幾頭豬?”

“剛買的豬崽,兩頭。”鴨蛋媽挺挺胸膛,這可是她最得意的地方,過兩天要發了任務豬,那就是三頭。

“那鴨蛋可不錯,每天還幫你放三頭豬呢。”

“別提了,這小子鬧著要去上學,不想放豬了,昨兒讓他爸給他屁股都打爛了。”

現在有好些孩子都不上學,就在家裏幫忙放豬掙工分,鐵蛋就是其中一個。本來該上一年級的年紀現在卻大字不識一個,要不是安然每天教他,他還連十都數不到呢。“這娃娃啊,該上學的年紀還是得上學,錯過這個階段,他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都不一樣,你們打他有啥用。”

“咱去哪兒抓錢來給他交學費?”鴨蛋媽嘆口氣,拍了拍自個兒破破爛爛補丁都快蓋不住的褲子,苦澀得很。

安然本來今兒來開會就是有別的目的,正好順勢就問:“那咱們村現在都有哪些沒上學的娃娃?”

江德豐老婆常年在村裏閑話中心擔任重要角色,一下就給扒拉出十多個,男娃女娃都有,最小的鐵蛋這麽大五六歲,最大的居然有十二歲。安然都給嚇著了,這麽大的孩子幫家裏掙兩年工分立馬就得結婚,男的一娶就是頂梁柱,女的一嫁就生兒育女,以坐火箭的速度提前邁入中年人的世界……挺不公平的。

宋虹曉二十五歲沒個固定對象她都不急,總覺著還小,不必早早在該奮鬥該恣意的年紀邁入婚姻殿堂。

整個生產隊250人,光失學兒童就有13人,這比例可真不低。這叫啥,搬開石頭螞蟻多,本來只想來場性教育課,現在還得操心孩子上學的問題。好在,她有個一箭雙雕的辦法,保準所有人都滿意。

眼瞅著人越來越多,陳大娘在臺上吼半天沒人鳥,大家在下頭該幹啥照幹啥,聊閑的,納鞋底兒的,餵奶的,篦頭捉虱子的……安然一下就站起來,兩步跳臺上:“大家靜一靜,我只說幾句,說完就走。”

陳大娘眼皮一跳,啥叫說完就走,村幹部都帶頭走人了其他人還不有樣學樣?她心頭的火轟轟轟就給竄上來:“安會計這是幹啥,歪風邪氣的頭不能帶。”

安然回頭,一臉疑惑:“大娘您聽見鴨子叫了嗎?哪兒有鴨子呀?”

陳大娘肺都快氣炸了,啥時候了她還開玩笑,“場裏沒鴨子,我跟你說,讓你別……”

“嘿,鴨子又叫起來啦大娘。”

“啥?”陳大娘氣得都破音了。

忽然,臺下一群孩子就指著她大笑:“陳大娘說話好像鴨子叫呀,嘎嘎嘎屙稀屎的臭鴨子喲!”

陳大娘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她也是吼了幾十遍沒人聽她說這才把嗓子吼啞掉的,她容易嗎她,一個二個死樣,看她不打爛他們屁股。老太太一雙大馬腳跳下臺子,嚇得孩子們抱頭鼠竄,場裏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忽然,場內傳來嘹亮的聲音:“duang duang duang ——大家聽我說。”

原來是安會計,不知從哪兒把專屬的紅色大喇叭拿來,陳大娘剛才也想用來著,可一提重量不對,原來是把電池卸了帶回家了,氣得她大罵“狡猾的老東西”。安然現在自費掏腰包把家裏手電筒的電池裝上,不就能用了嘛。

“我最後說一次,這事關系到咱們全村婦女的地位問題,要不願在夫家挺直腰桿做人的,現在可以出去。”

哪個婦女不想挺直腰桿做人?“安會計我們聽著呢,你快說吧。”莫非是教她們怎麽在家掐架?哎喲,那可得好好聽聽!在座的婦女在夫家,那是上有公婆下有兒女,旁邊還有纏人的大小姑子和妯娌,論掐架吵架那可就精神了。

“安會計你沒婆婆妯娌,你咋個教我們掐架呢?”

“就是,你家你就是穆桂英掛帥。”瞧瞧,婦女會都不讓包淑英來。

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好笑處還哄堂大笑,你拍我一下,我擰你一把,會場紀律頓時又亂了。安然磕了磕喇叭,“靜靜,我今兒是要給全村婦女創收,讓大家兜裏有錢,腰桿子才能直起來。但首先,我得說下規矩,我開會的時候,誰要在下頭嘰嘰喳喳破壞會場紀律,不尊重我,我就請她出去,好不好?”

“好!”

頓時,會場就安靜了。創收啊,錢啊,誰他媽再插嘴讓我漏聽一個錢字我跟誰急。

陳大娘是又急又說不出話,她徹底給氣啞了:不是說要動員婦女去上課嗎,咋又變成要幫她們創收啦?

在海燕村,說啥都行,就是不能說錢,一提錢誰都跟你較真,說出去的話要做不到,可招人恨吶!

她都忘了,剛還嫌安會計懟死人不償命,現在又開始擔心她要讓這群窮兇極惡綠眼睛的婦女給生吞活剝。“安……嗷……”

“哈哈哈,陳大娘像驢叫喲!”

安然氣得,一把抓起說話的孩子,屁股上啪啪兩巴掌:“孩子也不例外,誰不遵守會場紀律我打誰,出去。”

號大頭喪的孩子,就這麽被他媽給趕出去了,哭哭啼啼,還羞死個人喲。

終於,會場再次安靜。安然平靜的看著臺下一雙雙或不信,或好奇,或害怕的眼睛,無一例外,裏頭盛滿的,都是淒苦。

她不由得放緩了聲音:“我知道,大家的日子都很苦,自個兒吃不飽還得奶孩子,自個兒累了一天回家還得伺候一大家子,有吃的有穿的永遠盡著老人孩子,我們中的大多數,自打出生就沒穿過兩件新衣服……”

她的聲音很溫柔,讓婦女們仿佛聽見自個兒心底聲音一樣的感覺,她說的就是她們的人生。眼窩子淺的,已經抹起了眼淚。

“咱們現在是新華國,新華國是一個自由民主文明和諧的新社會,只要我們不怕吃苦不怕累,我們就能吃飽穿暖,就能讓我們生的每一個孩子都喝得起奶粉!”

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這雞血打得比隊長的好多了,夠濃,夠味兒!別給他們戴高帽子,她們不講理想不講信念,她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吃飽穿暖有奶粉。

安然上輩子白手起家那兩年,啥樣的工人沒見過?就她們這樣的,沒一百也有八十,哪一個不是讓她訓得服服帖帖?就是老母親包淑英,也不得讓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在家看孩子?

她安然,天生就喜歡發號施令,就喜歡“指手畫腳”!

陳大娘撇撇嘴:別看安會計沒啥真本事,嘴上功夫倒是很有一套,不當老師可惜咯。

有人舉手,“安會計,那你倒是快說說,咱們怎麽創收唄?”

“對啊,生產隊每年就分那麽……哎喲,瞧我這嘴,我不插話,安會計你快說吧。”

“很簡單,明天,縣醫院的大夫來給大家上課,教大家怎麽避孕節育,怎麽優生優育。”

“啥?!上那啥課能創收?安會計你可真會開玩笑。”

“兩口子炕上的事兒,還能上成課,我可臊不起。”

“說創收是假的,騙我們聽這不要臉的課才是真吧。”

有的婦女氣得抱起孩子就想走,可又礙於安會計的“淫威”,畢竟人說過,她的會場誰要是出去了就別想再進來。

“少生孩子就能創收。”安然鏗鏘有力甩出一句,“反正我把話撂這兒,明天下午兩點,想要創收的就來,我保準你們不會後悔。”

***

眼看著安會計頭也不回的走了,小海燕的婦女可就炸鍋了,不出半天,整個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安會計吹的牛皮——聽一次不要臉的課就能賺錢,這簡直就是把大家當傻子耍呢!

“你真能,真讓鴨蛋媽她們去聽那個不要臉的課?”鐵蛋貓廚房門口,伸著脖子,小心翼翼地問。

安然刮了刮碗底,把最後一勺奶餵小貓蛋嘴裏,“什麽你啊我的,好好說話。”

“小姨。”

“來,幫妹妹把小碗洗幹凈,今晚咱們吃個什麽好,要不吃餃子吧!”

平時屁顛屁顛搶著給妹妹洗碗的鐵蛋,急死了都快,要是她真騙大家去聽那種課,她那不怎麽好的名聲就是雪上加霜,以後小貓蛋還不得背更多的罵名。

“正好,還有點豬油渣,咱們包韭菜雞蛋油渣餡兒的餃子吃吧。”韭菜是鴨蛋媽給的,他們家有塊自留地蓋了厚厚的稻草,下頭韭菜沒讓霜打死,也算這個季節裏為數不多的綠色菜。

鐵蛋趿著棉鞋,一道黑影溜了。

安然先把面和好,放竈臺上慢慢發酵,抽空將韭菜摘洗幹凈,切碎,再和油渣攪拌均勻。當然,她的獨門秘方還得加兩根早上吃剩的油條,切小塊……因為韭菜一遇鹽巴就會殺出水來,油條把裏頭的水一吸,別提多好吃啦!

一盆子黃綠色的餡兒拌好,包淑英也回來了:“然然啊,咱們明兒可別去了吧?要是讓女婿知道你去了那種不要臉的課,以後……”

安然心情本來挺美的,只要不提到宋致遠。

“媽您就放心吧,宋大工程師比我們想象的還開放,別說聽個衛生常識課,他還能手把手教他閨女用保險套呢。”

包淑英傻眼了:“真是我女婿?”

想到這茬,安然心情又好了。上輩子宋虹曉十八歲那年,他專門從海城趕來石蘭省,就為了給他閨女上一堂成人課程,還親自演示如何正確使用保險套。

用人家宋工面不改色一本正經的說法:“我寧願教她怎麽預防性病和傷害,也不願攔著她發生性行為,性交是動物本能。”

當時可把她氣出一口老血來,在這臺工作機器眼裏,任何事物都必須稱其冷硬的毫無溫度的學名才行。唯一的區別是當著孩子他不會說,一旦對方是成年人他就不會顧忌,難怪他在709待了一輩子,半個實權職務也沒撈著,光說話就能把人氣死。

***

當然,無論大家私底下如何議論,第二天中午一點半不到,全村婦女還是拎著小板凳兜著孩子早早的等候在大隊部場院裏。

“嘿,狗蛋他媽你不是說你不來嗎?”

“喲,桂花嫂子你不是說臊不起嘛,咋來了還?”

雖然昨天大家要麽不以為然,要麽罵罵咧咧,有的還陰陽怪氣,可大多數人,還是留了個心眼。大中午的,又沒啥活幹,來聽聽就聽聽唄,反正全是女人,要臊大家一起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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