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從地上起來，擡頭看到的卻是最熟悉的地方——是小時候的家，和姥姥在一起的家。那是一間很小的木屋，就在z城最偏僻的郊區村落裏。

木屋雖小，五臟俱全，被姥姥收拾得十分妥善整潔，木屋的最正中放著一張圓木桌，桌子周圍放著三把藤椅，手工編造，據姥姥說那是姥爺在世的時候做的，雖然經年失修，木紅色藤椅褪色發白，但依然結實牢固；

木屋的門朝陽，兩邊各有一扇窗，木窗上掛著姥姥做的布鞋，各種顏色都有，童心忽然心裏一軟，想起小時候姥姥做鞋子時總是給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他則老老實實坐在藤椅上，身邊站著一只鬼——盛陽；

木屋的後墻上掛著一幅淡雅的竹圖，下面的條幾上擺著一個香爐，古銅色，龍鳳戲珠的花紋很好看，是姥姥從跳蚤市場淘來的，據她說那是個古董，有仙氣。

光影恍惚間，童心看到一個步履有些蹣跚的人影從門外端著鞋筐走進來，是姥姥，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童心啊，你怎麽才回來？”

童心怔怔看著她，“姥姥？”

“你這孩子，怎麽回事？不是說出去買菜嗎？怎麽才回來？菜呢？”姥姥眼睛裏帶著責備的愛意，放下鞋筐，“好了，怎麽了？怎麽哭了？”

“姥姥？”童心又喊一聲，瞬間就把她抱在了懷裏，這種感覺怎麽這麽真實？姥姥是溫暖的，真實的。

“哎，哎，你這是怎麽了？”姥姥伸手拍拍他的背，輕輕一撫，“好了，別哭了，都這麽大人了，還是個男孩子，讓人看見了多不好！”

“姥姥，童心說不要我了。”盛陽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滿眼不高興地看著他。

童心不可思議地擡頭看著它，“你怎麽回來了？”

“哼，你說不要我我就得走嗎？偏不讓你如願！”盛陽說著就往他身上擠，一把將他從姥姥身邊拉了過來，緊緊貼著他的臉，“小心心，別生我的氣了，下次我不敢再隨便亂跑了。”

盛陽無恥地撒嬌耍賴，和以前一樣地真實？童心不敢相信地後退，卻被盛陽拉得更緊。

“好了，你們倆別鬧了，姥姥去做飯。”姥姥朝廚房走去。

童心一把將盛陽拉開，上下左右看著他的身體，完全沒有傷痕，“你不是受傷了嗎？”

盛陽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麽？我沒有受傷啊？你是不是又做夢了？”盛陽把手放在他額頭，又用腦門抵著他的，“不熱啊，你沒發燒。”

“你才發燒了！”童心一把將他推開，心裏才稍稍平靜下來，剛剛那麽近的距離讓他有點喘不上氣。

不對！這裏是瓶子的世界，一定是假的，他一下從木屋跑了出去，盛陽在身後大叫。

木屋外面也是小時候的樣子，門前兩棵棗樹，現在也都已經開花了，甜沁的花香帶來無比熟悉的味道，他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一枚棗花，放入口中，水潤甜蜜，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嘗過這個味道，竟然覺得無比溫馨。

“我說，你是不是傻了？”盛陽站在他身後說，“我記得你討厭這個棗花的。”

童心猛地回頭，驚訝地看著盛陽的臉，“你怎麽知道？”

盛陽不解，“咦，我說你今天怎麽了？怎麽說起話來這麽奇怪？你本來就不喜歡吃棗花，說太甜的味道註定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童心一楞，這個盛陽怎麽會知道他說過的話？他以前確實說過這話，那還是很小的時候，姥姥喊他來撿棗花，他出門厭惡地看了棗花一眼說：“我討厭這東西。味道太甜，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一陣風來，棗花從樹上搖晃著飄落下來，淡黃色的，很有朦朧夢幻般的感覺，這一切都是假的。童心告訴自己。

這時姥姥的聲音從屋裏傳來：“童心，過來吃飯！”

童心心裏狠狠一揪，那姥姥——也是假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腳也不由自主朝木屋的方向而去，他伸手擦幹臉上的淚水，偷偷告訴自己：“就這一次，一次就好。”臉上重新帶上微笑，朝正在收拾桌子的姥姥叫一聲：“姥姥！”

“快過來收拾桌子，多大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毛糙？”姥姥笑著說。

“哎，這就來！”童心步子輕快，迅速跑過去很熟練地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幹凈。

“餵，童心，你今天很聽話嘛。”盛陽擠過來。

“怎麽了？要你管！”童心不想跟這個盛陽浪費時間，那個盛陽還在外面等他回去。

姥姥很快就把飯菜端了上來，兩個菜兩碗飯，一盆雞蛋湯，都是他最愛吃的。他沒等姥姥給他盛飯，而是起身自己動手，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做，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從前他還小，姥姥死的時候，他才十來歲。

“我們童心長大了。”姥姥眼角帶著笑，很欣慰地看著他。

“姥姥，童心今天很奇怪啊！”盛陽在一旁插嘴。

“怎麽了？”姥姥問。

“他剛剛突然撿起一枚棗花吃了。”

“是嗎？”姥姥很高興地看著他，“真的是長大了呢！那兩棵棗樹可是姥姥的寶貝，以後姥姥不在了，你記得要去照顧。”

童心一楞，低聲說：“知道了，姥姥。”為什麽小時候姥姥從未說過？轉念一想，也許那時候自己還小，姥姥根本沒想到，也許是因為這個姥姥不是真的姥姥。可是為什麽一切都感覺這麽真實？飯菜的味道還是小時候的味道，姥姥也還是那個姥姥吧？嗅覺記憶也會騙人嗎？童心自問。

吃完飯，童心躺床上就睡著了，而且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發現身邊的一切都沒變化，不由覺得安心，起身去刷牙，突然身後冒出盛陽的身影。

“餵，醒了？”

“啊，幹嘛？”

“問你個事？”

“什麽事？”

“你還生不生我的氣？”盛陽從他身後一下環住他的腰。

“餵，你給我放開！”童心立刻把口中的泡沫吐出來。

“不放嘛！小心心不原諒我就不放！”

“你又沒做錯什麽事，我幹嘛生你的氣！”

“這麽說——”盛陽一下高興地跳起來，放開他，“你不生氣了？”

童心在鏡子裏白了它一眼，“姥姥呢？”

“姥姥在做飯。”

童心出門的時候，看到桌子上已經擺好碗筷，飯還是昨天的花樣，但他依然很開心。

這一次他吃完飯又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又是第二天早上，他有點納悶，為什麽在這裏時間過得這麽快？他還睡得這麽沈？

還是一樣的畫面，他又看到桌子上的飯菜，和前兩天的一模一樣，這時他開始覺得奇怪，姥姥怎麽總是做一樣的飯菜？還記得小時候姥姥總是說：“不要總吃一樣東西，不然會營養不良。”

於是在動筷之前，他問：“姥姥，今天還是這些菜啊？”

“是啊？麻婆豆腐，清炒菠菜，雞蛋湯，米飯，不都是你最喜歡吃的嗎？”姥姥一臉疑惑地看著他，慈愛的樣子叫他覺得有點慚愧，姥姥記得自己喜歡的東西。

“是啊，都是我喜歡吃的——”

“那就趕緊吃，不然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姥姥打斷他的話。

“姥姥，我就說童心這兩天有點奇怪。”盛陽在一旁插嘴，“以前我們都是吃這些的。”

童心擡眼看著盛陽，那張臉滿是懷疑，他笑了笑，“好，吃飯！”

不行，決不能再這麽下去了，要是再待下去，他可能就回不去了，那誰來救盛陽？這是最後一頓，明天一早他就走！這一定是無緣說的迷惑選項，他不能再這麽沈迷下去！

結果，這一次他吃完之後，沒有睡著，反而一直醒著，姥姥說：“童心啊，你今天陪姥姥去摘棗子吧。”

“什麽？棗子？”童心一怔。明明前天他剛剛看見棗花還在的，怎麽今天棗子就成熟了？不可能的！他飛跑出去，果然看到外面的景象都變了，棗樹枝上掛滿了成熟的棗子，紅彤彤的，格外喜人，可是他的心卻亂了。他飛跑回來，看到姥姥和盛陽都很驚訝地看著他。

“你這是怎麽了？”盛陽問，“難不成是看見棗子高興瘋了？”

“明明前天棗花才開，為什麽今天棗子就熟了？”

“啊？這不是很正常嘛？”盛陽說，“四天就是一年啊，現在是初秋，下午可就是深秋了，到了明天，就會下雪了。”

什麽？這個世界也太奇怪了？

“姥姥，這是真的嗎？”童心一臉疑問看向姥姥。

“是啊，童心，我看你今天真的有點奇怪，我們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姥姥狐疑地看著他。

“不行，我要走！”盛陽和姥姥都很吃驚地站起來。

“對不起，實話告訴你們吧，我不是這世界上的人，我是從外面來的，來這裏找北極之海。”

童心的話讓盛陽和姥姥都很驚詫，還以為他傻了，都笑著看他，“童心，你怎麽開始說傻話了？”

“傻話？我說的是事實！我要走了！”童心說著就要走，可是突然之間，盛陽就攔在他面前。

“你去哪？”

“找北極之海。”

“北極之海離這裏十萬八千裏，你怎麽找？”盛陽的話把童心嚇了一跳。

“這麽說真的有北極之海？”童心高興地說。

“沒錯，真的有，可是就算有你也找不著，你幹嘛非要找北極之海，在這裏好好待著！一會兒去摘棗子，馬上就要熟透了，鳥兒來了可不好！”盛陽的話剛落，童心就聽到外面有嘰嘰喳喳的鳥兒在叫喚。

姥姥早到外面去了，拿著長長的樹枝驅趕那些前來啄食的鳥兒，“去，去！”

童心不禁覺得十分熟悉，這場景他經歷了好幾年，那時候姥姥還很硬朗，不知為什麽這一刻的他覺得幸福很近，不自主地伸手從木屋旁邊拿起根枝條，站在姥姥身邊，“姥姥，我來幫你！”

“都怪你，剛剛說那麽一會兒話，這下收成可不好嘍！”姥姥說著，手裏的動作不停，時不時有棗子從上面落下來，“快爬樹上去！”

沒錯，以前摘棗子都要爬樹上去的。他毫不猶豫拿著一個袋子往樹上爬，竟然如此輕松就爬了上去，他摘了一袋又一袋，總覺得這些棗子實在多得有點嚇人，兩棵樹整整摘了又十袋。

等摘完棗子，他竟然看到太陽已經偏西了。天氣瞬間冷下來，一股寒風從西邊吹來，打得他臉疼。

“姥姥，我想知道北極之海怎麽去？”童心問。

“你去哪裏幹什麽？”

“找人魚的眼淚。”

姥姥身子一頓，“哪有什麽人魚！”

“姥姥，我要救盛陽！”

“盛陽？它不是好好的嗎？”姥姥說著喊了盛陽一聲，這時盛陽從外面突然撲過來黏在童心身上。

“你找我？”

“姥姥，這裏的盛陽不是我要救的盛陽，我的世界在外面！”童心說。

“說什麽傻話呢？孩子，快點睡覺去，別瞎做夢，你夢裏的怎麽是真的？瞧瞧，盛陽不就在這裏嗎？”姥姥看一眼盛陽，“快點睡覺去！”

“可是——”

“你這孩子是怎麽了？天要冷了，我把冬被給你拿過來！”姥姥起身走進了裏屋，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條厚厚的棉被，“給，晚上可蓋好被子，不然有你受的！”

姥姥總是這麽輕易就把他想走的心給澆滅了，他想要和姥姥在一起，可是他還是要救盛陽的！他抱著被子進了臥室，看一眼盛陽：“你是什麽變的？”

“嗯？你說什麽？”盛陽湊近他，“童心，我看你真是有點傻了！”說著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可被童心甩開了。

“我要走了！”

“去哪裏？我要陪你。”

“北極之海。”

“那裏太遠了，我都跟你說了，你趕不到的！”盛陽說。

“趕不到也要去！”

“留下來不好嗎？姥姥也在這裏，我也在這裏，你就留下來，和我們一起過不好嗎？每天姥姥都會做你喜歡吃的菜，還會給你做鞋子，最重要的是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和姥姥在一起嗎？一家人這樣生活，多幸福。”

是啊，多幸福！童心心裏縈繞著兒時的溫暖，姥姥總是最疼他的那個，雖然有時也會因為他做錯事而責備他，可是他知道那都是因為姥姥愛他，所以當姥姥說她要走了的時候，他根本就不相信，又聽到姥姥說：“別哭孩子，我們還會見面的！”那時他就真的相信了，沒有哭，相信有一天一定會和姥姥見面的，不管以什麽方式！

如今真的就和姥姥見面了，雖然是在瓶子裏。如果可以選擇，他真的想永遠這麽幸福地生活下去，這裏有姥姥，有盛陽，還有幸福的飯菜，幸福的味道。

可是心裏為什麽這麽不安？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外面還有一個真的為了救他而命不保夕的魂魄在等著他去救，那個才是真正的盛陽！

所以——他想到這裏，騰地站起身來！

“不行！我要走！”童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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