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聖光越強烈, 哢嚓聲越來越多，她能看見自己手背悄然爬上紋路, 裂縫錯綜覆雜, 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成碎片。

糟糕，我要裂開了！

這個她以前經常用的表情包，居然就如此逼真地呈現出來。

這也太生動了。

她忍不住在心裏叭叭。

不過，似乎是因為上次的經歷, 幻影的承受能力比過去要強很多。哢嚓好幾聲, 她也沒有碎。

等身體離開聖光, 那種攝人的威壓便也隨之消失。

秦奚丹松了口氣, 幸好沒有再裂了, 不然，估計旁邊小法師的心理陰影又要再加一項了。

他真的是個膽子很小的法師。

當走入黑暗中時, 卡瑪瓦手裏握著的那根法杖發出了柔和的光芒。兩根交纏的蛇目光芒璀璨，照亮了前路。

秦奚丹抿緊了唇角, 走在最後。

也幸好是這樣, 沒有人註意到她的細微變化。

道路往下蜿蜒, 呈現螺旋形, 一個又一個圓圈交錯，走在其中, 很容易就被在一個個圈裏迷失。

秦奚丹註視著前面人的背影，慢慢走著，心想，如果讓南洲的人們選出他們最喜歡的一個幾何圖形，他們一定會選圓圈。首尾相連的線條, 交纏不清的圓圈, 似乎象征交纏莫測的命運, 又像鐘樓上永不停止的鐘表。

卡瑪瓦提醒：“如果到了底下，請更加小心點，不要離開光照的範圍。”

秦奚丹問：“如果離開了呢？”

卡瑪瓦聲音高深莫測，“你可能會迷失在時間中。”

秦奚丹更好奇了，“迷失在時間裏，到底是什麽意思？”

埃米爾顯然也沒有接觸過這種問題，好奇地附和：“對啊，什麽意思啊？”

他們兩個如同好奇寶寶般的發問，讓尼婭感到一陣火大。尼婭回過頭，目光不善地瞪了埃米爾一眼。

埃米爾縮了縮脖子。

秦奚丹也一陣心虛，好像自己問了什麽不該問的問題一樣。

卡瑪瓦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一睜開眼睛，你可能會出現在舊紀元一千年的晚上，被當成蠱惑人心的黑魔法師，被架在火刑架上，也有可能會出現在兩千年前的黃昏，在茂密的森林裏，被一群沒有教化的土著圍住，要把你的皮剝下來，制作珍貴的人皮鼓，還有可能出現在戰場上，一根帶毒的利箭正好刺中你的胸口。”

埃米爾設想了那種場景，臉色蒼白地說：“好可怕啊——”

秦奚丹也覺得可怕，在不同的時間點流浪，每次睜開眼睛，都可能出現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體驗不同的死亡……

最可怕的是，他不會留下痕跡。

她想了想，說道：“那要是我睜開眼睛，到了過去，直接在戰場上把對面首領殺了，自己封王加爵，或者我沒有被當成黑魔法師，反而被當成正統法師，一路施展神奇魔法，最後變成了宮廷法師呢？如果能回到過去，能做的也有很多，應該不止等死這一個結局吧？”

卡瑪瓦：“小姐，你可以做很多，但要記住，過去是不能改變的。”

過去無法改變，似乎這在南洲是一條鐵律，如果時間旅人能穿越時間，改變了過去，那麽現在也會發生相應地改變。一點細微的改變，可能會造成後來的劇變，而以千百年為基礎的時間維度上看，則是可能是滄海桑田般的巨大改變。

也許歷史會重寫，他們現在學到的知識會被推翻，也有……

秦奚丹設想了下種種可能，認可卡瑪瓦的話，有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如果時間線變動，世界上還會存在“我”嗎？

她忍不住又問：“你們的歷史上，有改變過時間的人嗎？”

卡瑪瓦很確定地說：“絕對沒有。”

秦奚丹皺起眉，慢慢地說道：“可是，如果有的話，你們也不會知道吧？”

如果他們才處在一條被變動的時間線上，意味著他們的過去與記憶被全部重寫，所以也壓根察覺不到過去發生了變化吧。

卡瑪瓦沈默了。

秦奚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好像個杠精。她擺了擺手，說了聲不好意思，就保持沈默，不再多話。

一行人沈默地往前走。

埃米爾貼近她，小聲說：“我覺得你說得挺有道理的。”

秦奚丹眼睛瞪得圓圓，“真的嗎？我也覺得哎。”

埃米爾嘆了口氣，“你別怪我們這邊是這樣的反應，以前為了找到命運之書，首席和其他兩位法師一起回到過去，但回溯的時間太長了，旅途出現了一些問題，最後只有他回來了。所以這事也算我們這邊一個忌諱。”

秦奚丹“嗷”了聲，點點頭，“命運之書有這麽重要嗎？”

埃米爾：“當然重要，它——”

秦奚丹豎起耳朵等聽。

埃米爾突然頓住，瞪大了眼睛，伸手在空氣裏胡亂劃動。

秦奚丹問：“你怎麽啦？”

埃米爾繼續劃手，表情驚恐。

秦奚丹只好出聲喊前面的法師，其他人對這幕似乎很熟悉，無奈地回答她，“小姐不用著急，這只是尼婭小姐對埃米爾使用了一個叫作緘默的小法術，他們經常玩這樣的游戲。”

哦豁。

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

秦奚丹搓搓手，學習癮又犯了。

【緘默】的時間沒有持續很久，沒一會，埃米爾又能重新說話。不過這次後，他依舊保持著緘默，不敢再說話。

一行人挨得很緊，走在被法杖光芒照亮之處。

“啊！”

一聲慘叫響起。

走在最中間的一個法師突然大叫一聲，沖向旁邊，往黑暗的深淵縱身跳去。其他人眼疾手快，拉住了他，但他還是掙紮著，想跳下深淵。

秦奚丹和埃米爾對視一眼。

他們同時想起了那群自殺的老鼠，和河裏密密麻麻的浮屍。

那個人被死死按在地上，臉不停掙紮中，被粗糙的地面弄得血肉模糊，一臉都是血，看上去很唬人。

尼婭走到男人面前，擡起手放在他的額頭，說：“入眠。”

他安靜了下來，眼神變得混沌，高揚著的腦袋一點一點墜下去，似乎馬上就要睡著。尼婭松了口氣，站起來，問道：“首席，這也是那天出現的情形，市民好像瘋狂，一個個爭著去送死。”

卡瑪瓦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眼神渾濁的男人忽然重新仰起頭，動作迅速，沒有一開始的僵硬無力。秦奚丹註意到，他的瞳孔變成一個個空心的圓圈，一圈套著一圈，一環套著一環，重重疊疊，像一個個扭在一起的漩渦。

從漩渦裏伸出一條條觸手，如蛇一樣，向著距他最近的尼婭刺去。

秦奚丹微瞇了下眼睛，剛想出手，就看見卡瑪瓦動了起來。

她退到了一邊，謹慎地觀察著。

但她沒有看清卡瑪瓦的動作，只見下一瞬，他出現在男人的面前，法杖點在男人的額頭。

兩顆眼珠子從眼睛脫落，掉在了地上。

“首席？”尼婭回頭才發現身後的異變，臉色微微變白，強行維持著鎮定，“他被惡魔腐蝕了嗎？”

卡瑪瓦點頭，說道：“埃米爾，你把他送上去，他已經不適合跟著我們一起走。”

埃米爾：“我嗎？”

青年臉上露出一絲失望，看了眼面上只有兩個血窟窿的同伴，不情願地說：“可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這是我第一次參加……”

尼婭打斷他，“夠了，不要再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你的實力最弱，留在這裏會像蒙蒂一樣，被惡魔侵蝕，做出危險的事情。”

埃米爾瞪大眼睛，氣憤地說：“所以你們就是把我當作負累對吧？”

尼婭靜靜看著他，一張美麗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顯得非常冰冷。

埃米爾：“從小到大你都是這樣，哼，我已經長大了，你別想管我！”

尼婭再次問：“你到底上去不上去？”

埃米爾：“……上去。”

秦奚丹看得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心想，老哥你的霸氣永遠只持續三秒，人設還是一以貫之的穩定。

卡瑪瓦轉向了她，“小姐，你已經看到了，這次旅途會非常危險，趁著現在還能回頭，如果你想要回頭，隨時可以回去。在神廟聖光的照耀下，誰也不能傷害你。”

秦奚丹攤手，“我都已經到這裏來啦，怎麽能輕易後退呢？”

而且待在那個聖光底下，堅持不到五分鐘，她的這具身體就要裂開了。這樣神聖而強烈的光，似乎很克制自己的幻影。

尼婭語氣僵硬，“再往前後悔可來不及了。”

秦奚丹露出微笑，“謝謝您的關心，可我已經決定了。”

卡瑪瓦沒有再說什麽，尼婭輕哼了聲，“隨便你，我可不會攔著送死的人。”

“不過，”秦奚丹忽視她的話，說：“你們就沒有想過，為什麽是蒙蒂最先失控……在你們的說法裏，好像是被惡魔侵蝕嗎？”

剛才她看得很清楚，蒙蒂的樣子，很像是體內的第二態失控。

可是他既沒有走在最前，也沒有走在最後，實力既不是最強，也不是最弱，年齡既不是最老，也不是最小。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人最先失控。

“也許是他的意志力太薄弱了。”到現在，尼婭終於願意搭她幾句話，“惡魔總是最先腐蝕脆弱的人。”

秦奚丹點頭，“也有這個道理。”

在他們蘆國那邊，對抗黑暗、在詭異中存活下來，最重要的不是身上帶多少法寶、符咒道具，而是堅強的意志，清晰的頭腦。

如果擁有堅定不移的信仰，同樣也更容易在黑暗紀元裏活下來。

想到這裏，她有幾分豁然開朗：難怪這邊信仰流行，原來都是為了生存需要。

“但是，”秦奚丹又問：“如果這樣看，最先被侵蝕的應該是埃米爾吧？”

尼婭：“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秦奚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沒有指責他的意思，只是在進入這裏之前，我和他聊起了城裏發生的恐怖事件，在那個時候，他的精神似乎就有點受到影響。我想，蒙蒂看上去比他要好多了。”

尼婭表情有點惱怒，似乎心情很不爽。

卡瑪瓦語氣依舊溫和，“小姐，你覺得是什麽原因呢？”

秦奚丹攤手，“我怎麽知道？”

眾人：……

秦奚丹慢慢說：“我只是覺得，如果能找出原因，也許對接下來是一個幫助。當然，也許什麽用都沒有。”

尼婭：“我不覺得會有什麽用。”

秦奚丹“奧”了聲，嘴角翹了翹，沒有說話。

卡瑪瓦繼續往前走，沿著旋渦往下，走了幾分鐘，他突然開口，“蒙蒂是一位亡靈法師。”

“死亡女神的信徒？”

秦奚丹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摩挲著口袋的鋼筆。

又往下一段路，他們還沒有走到那一扇傳說裏的大門，又出現好幾個法師失控。到後面，有的人沒有時間緩沖，直接被第二態吞噬，變成惡鬼。

卡瑪瓦和尼婭雖然能及時制服他們，但還是有人失去了生命。

秦奚丹沒有再嘗試出手幫忙，只在一邊默默觀看，當一個冷靜的觀察者。死了一些人後，漫長無盡的階梯終於走到了底，他們再次踩在地面之上。

一扇巨大的門出現在視線中。

石門巨大，好像頂天立地，擡頭往上看，看不見它的盡頭。在石門上，掛滿了粗大的鎖鏈，鎖鏈把門死死纏起來，像關著什麽恐怖至極的兇惡怪物。

而在石門下方，有個人類可以通過的小門。

對比石門，下面的門很小很小，好像是個螞蟻準備的。

也許在那些東西的眼裏，人類就是一只螞蟻。秦奚丹目光落在小門上，以為這群人會從小門進去，去面對黑暗中的詭異。

現在的隊伍比一開始少了一些，幾個法師留在階梯上，加上離開的埃米爾和蒙蒂，同行的還剩下十幾個人。

卡瑪瓦嘆了口氣，“請開始吧。”

他們圍在一起，圍成一個圓圈，好似要舉行某種神秘儀式。

尼婭看了秦奚丹一眼。

秦奚丹明白她的眼神，馬上後退一步，攤開手，“要不我把眼睛蒙起來，眼睛堵起，不偷看不偷聽？”

“不用。”卡瑪瓦朝她笑了笑，“我們會在此地嘗試加固封印，小姐，請註意安全。”

秦奚丹：“咦，”她看向小門，問：“不用進去嗎？”

尼婭哼一聲，“只有神明才能進入黑暗殿堂。”

很快，秦奚丹發現，確實不用蒙眼睛，堵住耳朵。他們念的不是瓦哈語，而是另外一種語言，應該是法師之間的秘密語言。

她在藥師筆記上看過相關的記載。一些重要的法術和神秘儀式，會用古老語言來記錄和展現。

瓦哈語是黑頌王庭時的官方語言，也是南洲大陸被統一後，第一次推行的語言。現在的原住民們大多都使用瓦哈語，或者是因斯語。

但在黑頌王庭之前，還有很多種古老的語言。

說真的，說不定這個世界的人類，早就在黑暗紀元裏毀滅重建不知道多少次，黑頌王庭看起來離現在很久遠，但放在時間的尺度上，也許十分短暫。

卡瑪瓦他們使用的，顯然是更加古老的語言，在那個一統的王庭之前，在古老神明誕生之時。

她想起了明夷教她念咒語時的情形。

語調詭異拖長，語言含糊，如唱如訴，似乎這樣，才能與神秘的神明共鳴。

四周寂靜無比，黑暗仿佛潮水，在詭異地流動著。她第一次感覺到黑暗從身上淌過，那是一種陰冷、濕潤的東西，在皮膚上黏糊糊地滑過，伸手去摸時，卻什麽都摸不到。

秦奚丹皺緊眉，心裏一陣發慌，如同被攥住心臟。她煩躁地走了兩步，總覺得很不對勁，左右四望，周圍都是黑黢黢的。

黏膩與濕冷感越來越重，好像黑暗凝成實質，壓在了身上。

她抿緊唇，看了眼在舉行儀式的人，忍不住開口：“真的沒有問題嗎？”

秦奚丹知道，這種神秘儀式到了關鍵時候，最怕被打斷，可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如果不打斷儀式，會發生更恐怖的事情。

她捏緊的鋼筆，看著卡瑪瓦，不知道該相信他們，還是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她在心裏掂量了一下：如果儀式有用，她真的打斷了儀式，她會成為聖提爾城和南洲的罪人，說不定還會被這群法師追殺；如果這裏真的出了問題，她留在這裏的只是一具幻影，不會有生命危險，但也許會出來一個更恐怖的東西。

最主要的是，她沒有把握儀式不對勁。

秦奚丹皺起眉毛，觀察周圍的變化，決定穩妥一點，再看一看，如果真的出現什麽變故，第一時間上去攔住他們。她身上異樣感更重，黑暗似乎變成了冰冷粘液，緊緊貼著她，壓在她身上。

但奇怪的是，除了這樣的感覺，她沒有更多的不適。

法師們所感受到的痛苦，她完全感受不到。

難道因為這個身體是鏡子碎片組成的關系？

“滴答、滴答”。

黑暗中有液體掉在了她身上。她摸了摸，依舊沒有摸到什麽。

“滴答、滴答”。

水滴掉落的聲音更加頻繁，出現在她的前方。

她馬上扭頭看去。

只是低頭不到一秒的時間，原來坐在左邊的一個法師眼裏突然伸出一根樹枝形狀的觸手，血紅的樹枝越長越大，把他的骨血吸幹。

鮮血滴答從樹枝滑過，掉在地上，和原本的水滴聲融在一起。

他張開嘴，發出“呃啊”的聲音，痛苦地喘息著。

秦奚丹馬上拿出□□，附魔過的子彈呼嘯而去，射在觸手的底端。

“砰、砰、砰”。

觸手應聲而斷，法師維持著腦袋向上的姿勢，嘴巴大張著。一縷一縷如有實質的黑暗順著他的大張的嘴巴、流血的眼眶、鼻孔、耳朵鉆了進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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