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在車上發笑的年輕人, 穿著隨意的褐色夾克，修長脖頸上吊著枚銀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是由荊棘木攢成, 尖銳的荊棘利刺叢生, 一滴血珠在末端滴落，像荊棘中盛開的一朵鮮紅玫瑰。

他戴著一張鹿的面具，手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等著。

秦奚丹靠近, 蹲了下來, 拿起那個海妖雕像。

“怎麽？有意思？”麋鹿面具倏地靠近, 眼睛帶笑, 問：“這可是個好東西, 只是有一點點副作用。”

秦奚丹：“我知道。”

麋鹿歪了歪頭，打量她片刻, 笑道：“是，那時候你就在旁邊看著。”他重新懶懶地坐了回去, 盤腿坐在地上, 手支著臉, “那副作用你都知道, 想不想要？”

秦奚丹問：“你想要什麽東西來換？”

“你有什麽？”

秦奚丹手裏幾個道具都舍不得拿出來，於是翻了翻, 把幾張符咒擺在攤前。

麋鹿瞪大眼睛，“你是在開玩笑嗎？好歹我這也是汙染物，你拿幾張廢紙什麽意思？”

秦奚丹：“……”

她低了低聲音，“錢呢？”

麋鹿搖頭，“我不缺錢。”

秦奚丹思考了下自己身上的東西, 哪一個都舍不得拿出去, 於是她放下海妖的雕像, 慢慢站起身。

“餵餵，”戴麋鹿面具的人喊住她，“真不換？我的要求也不高，你隨便拿個法寶仙丹汙染物出來看看嘛！”

秦奚丹抿了下唇，心想，這人好像也急著把海妖雕像脫手的樣子。也對，每天忍受海妖雕像的噪音汙染，是挺可怕的一件事來著。

海妖的尖嘯無視任何耳機耳塞，直接穿透精神，一個小時叫一次，如果一個人常年攜帶，每天必須忍受這樣的噪音，肯定會精神衰弱甚至發狂。

就算她不要海妖的雕像，麋鹿面具也肯定想把它出手。

想到這裏，秦奚丹就不急了。鬼市持續時間三天，她有足夠的時間等待，再說，她也不是特別需要這個雕像。

她重新走回跛腳算命先生的小攤前，“前輩，等會鬼市結束，我們是回鎮上休息嗎？”

算命先生把墨鏡摘下，仔細擦了擦，笑道：“哪用得著這麽麻煩，這裏不是空房間多著嘛。”

“可是……”她蹙起眉，心想，這裏的東西，不都是鬼域中偽造的幻象嗎？

算命先生笑了起來，“東家這個寶貝厲害著，叫海市蜃樓，裏面自成小世界，”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旁邊一個水果攤上，拿起一個脆桃，在袖子上擦了擦，遞給秦奚丹：“吃嗎？”

秦奚丹連忙搖頭。

“警惕也是一種好習慣啊，”算命先生一口咬下去，把桃子咬得嘎吱嘎吱響，“挺好吃的。你要是餓了，就隨便拿點東西吃吧。”

秦奚丹：“我帶了水和餅幹，可以充饑。”

算命先生嘿嘿笑兩聲，“想得還挺周全。”

他們聊天時，槐樹上的公雞再次長鳴，雞鳴三聲後，它大聲說：“月落星沈，金烏將升，日烈如火，諸位請自行找房屋休憩，逃避暑氣，鬼市明日再啟。”

雞叫聲剛結束，路上的鬼影開始各自奔逃，似乎在逃避著什麽。算命先生把攤上的東西用布條一卷，拉住秦奚丹就往旁邊的房子裏跑，“快快快。”

秦奚丹跟他跑進一間房屋裏，回頭再看向窗外，不由微微瞇了下眼。

就這麽一會的功夫，窗外的天空居然亮了起來，街上還沒來得及躲避的鬼影被一團烈火籠罩，瞬間化作一簇火團，煙消雲散。

溫度上升得很快，地面開始出現龜裂的痕跡，燒黑的枯骨堆在街道上，明晃晃的陽光亮得刺眼。

秦奚丹咽了口水，手搖了搖，給自己扇風，低聲說：“這不太正常吧。”

算命先生：“有什麽不正常，對以前人這是正常，對以後的人，這也是正常。”

秦奚丹忍住眼睛的刺痛，強行往外看去，那顆巨大的槐樹上，金黃的公雞被一層熾烈的火團籠罩，而在它下方的位置，出現九個同樣熾烈的火團。

這些火團飛向天空，把天空燒成鮮紅，似乎把空氣都燒透。

她收回視線，揉了揉眼睛，用明目訣緩解直視烈日產生的疼痛，回想剛才那幕，心中巨震。金烏、天空中十個太陽……馬上會不會再出現一個後羿射日？

“原來是真的。”秦奚丹低聲喃喃。

那些上古的神話，在這個世界，竟不是無稽的傳說。

算命先生把黃袍脫下來，往地上一鋪，隨便躺了下來，“快睡吧，再睜開眼睛，就是天黑了。”

秦奚丹為了確認，在他耳邊喋喋問：“前輩，海市蜃樓裏的景象，是以前黑暗紀元嗎？那時候天上真有十個太陽？那最後是怎麽解決的，有人把太陽射下來啦？”

算命先生捂住耳朵，“不聽不聽，和尚念經，快睡覺！”

秦奚丹：“前輩？前輩？”

在鍥而不舍煩他下，他終於翻了個身，發出響亮的鼾聲。

秦奚丹的生物鐘告訴她，現在還沒有天亮，時間根本沒過去多久。她靠在窗邊，望著地面灼灼的陽光，想到什麽，把符紙拿出來一張，丟到窗戶外面。

在陽光的炙燒下，符紙剛丟出去就被點燃，變成一團火焰，掉在了地上。

她松了口氣，看起來外面的陽光是無差別攻擊，站在陽光下就會被點燃，那邪修想派紙人來找她也不大可能。

不知道為什麽，秦奚丹又隱隱有些失落，好像心底某種欲望不能得到滿足，心中有些空落。

想著這些事情，她不知不覺閉上眼睛，等再睜開眼睛，外面正好雞鳴。

算命先生把黃袍拿起來，披在身上，朝她笑了笑，“你看，我說得不錯吧，一睜開眼，天就黑了。”

秦奚丹彎彎嘴角，“挺神奇的。”

“那可不，海市蜃樓可是大寶貝。”算命先生把布包一拎，“走，我們出去擺攤，你想離開，往槐樹底下走就行，出去以後還是你進來的位置，不過今天建議你還是留下來。”

秦奚丹本來就是來見世面，打算待到最後一天。她聽到算命先生這麽問，好奇道：“今天有什麽特殊的嗎？”

算命先生：“今天東家會露面，主持拍賣會。拍賣會上的東西還不錯，保證能讓你見世面，要是遇到心儀的，說不定你還能買回去。”

秦奚丹苦笑，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口袋，“我窮。”

“哎，拍賣會上有的東西，你肯定出的起價錢，”小老頭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就看你舍不舍得給。”

秦奚丹肅然：“那我肯定是舍不得。”

算命先生被她堅定的窮酸弄得一梗，話全憋在喉嚨裏，憋得臉色通紅。好半天，他才招招手，把布包往背上一背，“走，帶你去見世面。”

他們走到屋外，十日炙烤大地的可怖景象消失不見，枯黑的屍骨也不知去了哪裏。外面霜白月亮靜靜懸在天空，明燈盞盞，重新變成那個繁華熙攘的鬧市。

算命先生帶她往前走，走過長街，一直來到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築起高臺，臺子上是一片黑褐色，靠近時能聞見濃濃的血腥味。

“司天所行刑，各自退讓。”

秦奚丹聽見鐐銬的聲音，往後看去，一隊身披鐵甲的官兵押著一個紅衣的女人，往這邊走過來，虛幻的身影徑直穿過他們，走到高臺之上。

她知道，這又是多年以前、海市蜃樓記載下來的幻象，於是擡起臉看過去。

這群士兵圍住紅衣的弱女子，表情卻顯得很嚴肅，如臨大敵一般。他們把她押到高臺上，大聲審問她的罪行，大概是說她在黑夜時化身成美貌女子，吸取男人陽氣，或是看見美貌少女後，剝去少女的人皮，披在自己身上。

迄今為止，這只畫皮鬼已經戕害過二十三個人，可謂惡貫滿盈，應在月中斬首。

大聲宣告完罪行後，為首的人拿出一方玉印，印在女鬼的眉心。

本該還在掙紮的女人被烙下罪印後，身體瞬間軟倒，無力地癱在地上。而另一個身披鐵甲的士兵高高舉起長刀，揮刀斬下，一蓬血紅飛濺而出，人頭骨碌碌掉在地上，落在秦奚丹的腳下。

“好、好、好。”人群紛紛鼓掌。

秦奚丹垂眸看腳邊，女人緊閉雙目，臉色灰敗，血紅的脖頸下，伸出一根根蠕動的觸手，觸手把腦袋頂起，在地上爬動。

驚慌的尖叫聲和“別讓它跑了”的叫喊此起彼伏，秦奚丹想了想，擡起腳，往腦袋一踩，邪祟的頭顱便化作黑煙消失，接著行刑時的所有景象都逐漸消失，變成最開始空蕩的高臺。

當她再擡起頭時，發現高臺上站著一個人。

那個女人高挑，戴著狐貍面具，露出紅潤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她拿著折扇，慢慢搖動，聲音帶笑：“啊呀，前戲結束啦，現在開始拍賣，我看看有沒有什麽好東西。”

秦奚丹聽到熟悉的聲音，微微睜大眼睛，這聲音，怎麽這麽像“恁要相信主”的孕婦呢？她不自覺看向東家的肚子，心裏說聲果然，揉了揉眉心，小聲問旁邊算命先生，“東家是無上之主的信徒嗎？”

“呸，”算命先生不屑地“呸”了好幾聲，“那肯定不是，西邊的鬼管不了我們東洲的人，誰信那個誰傻缺。”

秦奚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把他往旁邊拉了點，免得被那兩個無上之主的信徒聽見。東家伸手輕指，一個木人小偶蹦蹦跳跳地跑出來，手裏捧著一個紅布蓋住的托盤。

“小胡仙的皮毛一匹，售價，五十年陽壽，誰想要？”

秦奚丹聽見售價，才恍然大悟，難怪算命先生說她也付得起。她年紀輕輕，應該能活不止五十年吧，這個東西她確實買得起。

只是五十年陽壽，沒有幾個人願意付吧。

沒想到東家問到第三遍時，真的有個人出來把皮毛買走了。那個人上臺的時候，還是身體筆挺，大步走路，等抱住紅布裹住的皮毛下臺時，就已經動作蹣跚，手背明顯皺紋叢生，長出灰褐色的老年斑。

秦奚丹小聲問：“他怎麽敢這麽就把自己五十年壽命交出去，不怕馬上就死了嗎？”

算命先生笑一聲，“對於修煉者，死也沒什麽可怕的，再說，誰告訴你修煉者只能活百年。”

秦奚丹想起古墓中沈睡千年的窟中子，明白過來，安靜地等待第二件物品拍賣。

“第二件，海妖的……”

東家話還沒說完，一陣尖銳的嘯聲突然響起，穿透耳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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