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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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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 放榜日。

貢院外車水馬龍,人山人海。

言府的馬車駛不進去,眾人只好在附近找了一座還有空位的茶樓, 打算進去等待開榜。

誰知剛踏入茶樓大門, 迎面便傳來一群學子的喧鬧聲,鬧哄哄的, 像是炸開了鍋。

他在人群裏看見了兩張熟面孔。

言瑫與羅譽。

前者面無表情地頷了頷首,便躲進了人群,想來考場作弊一事對他影響頗深。

言溫松勾了勾唇,這時候羅譽也看見了他, 霎時嘴角咧到耳後根, 大叫一聲:“言兄!”。

他想走已來不及,頓了頓,牽著江瑜進去坐下了。

茶博士立刻端來茶水,他這才註意到這群學子居然在聚眾賭.博。

人群中間是個八仙桌,共分為九格,格上有人名,好巧不巧, 從羅譽給他開出的那道口子裏, 他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言溫松。

這三個字明晃晃地寫在最中間。

比他本人還惹眼。

“言兄,大夥兒在設局押榜, 你要不要也來押一份?”羅譽慫恿道, “一賠十,若是贏了, 錢得翻十倍!”

言溫松還沒說話, 便有知情的學子叫嚷著:“言府是揚州第一首富, 哪看得起咱這點錢。”

“就是就是, 你看他身邊女子穿的料子,那可是織雲錦,百金一匹。”

“我聽聞言解元心高氣傲,怕是只會詩詞歌賦品茶射箭,不屑於做這些呢。”

“……”

人紅是非多。

言二郎這些年想來沒少惹人紅眼。

言瑫置身事外般等看好戲。

言溫松餘光掠過他,毫無波瀾。

他起先確實不想摻和進這些紛爭,但人都明目張膽欺負到家門口了,哪有不回擊的道理。他淡淡轉了下手裏的棕色陶杯,‘哎呀’一聲笑道:“這位兄臺說對了,我呢,確實心高氣傲,誰叫我比你們都會投胎呢?”

江瑜聽這語氣,微微驚愕,言溫松怕不是又要耍潑皮無賴的性子?

以無賴對付無賴。

甚妙。

她捂住嘴,偷偷地笑。

言溫松餘光瞥其一眼,小幅度地揚了揚眉,卻在發現言瑫也朝這邊看時,不動聲色地冷下眉眼,他微微擡起袖子,將江瑜擋住,而後繼續對人群道:“但他說的也不全對,詩詞歌賦品茶射箭雖好,但本少爺偏偏就鐘愛這一身銅臭!今日這賭,甚是合我心意!”

羅譽納罕,擡手在他面前揮了揮,“言兄,你沒事吧?”

言溫松一把拍開他的手,徑直走到八仙桌旁,掏出一袋銀子,大喇喇壓在中間那一格,“這兒有一百五十兩,一賠十就是一千五百兩,怎麽樣,想不想要?”

學子們哪見過這樣的言解元,旁日都是道聽途說,傳言自然夾雜是非,便有不甘之人信了七八分,再加之有人一挑唆,大夥就跟著附和。

先前嘲諷他心高氣傲的男子高聲道:“少聽他瞎說,想贏可沒那麽容易,這案桌上的人名可都是來自各地的解元,他怎麽就那麽確定,會元一定是他?!”

“王兄說的在理,除去言二郎,還剩下八位解元,各個人中翹楚,我堵羅譽!”

“八比一,咱們勝算大呀!”

聽他們這麽說,眾人亦覺有理,紛紛下註。羅譽身為北直隸解元,青睞他的人自然是八人之中最多,言瑫也押了一份。

羅譽有些尷尬地望了言溫松一眼。

他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言溫松笑了笑,目光逡巡過這些學子,他們臉上或探究或嫉妒或滿是敵意,已然是準備沆瀣一氣,共同對付他。

“區區一百兩,也值得諸位如此?”言溫松‘嘖嘖’兩聲,忽然雙手按在八仙桌上,湊近他們道:“不如這樣,本少爺今天心情好,陪你們玩把大的。”

他往身後擡了擡手。

眾人想看他要出什麽幺蛾子,目光順著他指尖方向移到江瑜身上,她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忙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猶豫著跑過去,放到言溫松手裏。

“噗!”一名學子笑出聲來,“我以為是怎麽個大法呢,不過是把小娘子的軟銀都賠上去了,言二郎就這點出息。”

滿堂哈哈大笑。

言溫松卻沒動,而是沖江瑜眨巴下眼睛,“夫人,銀票。”

江瑜漲紅了臉,‘哦’一聲,擡起手,緩緩從袖口掏出一沓銀票。

言溫松快速接過來,而後按到八仙桌最中間,望著眾人眼裏貪婪的目光笑道:“八千兩,這是某的誠意,既然要賭大的,眼下這點錢哪夠?今日不是某輸光了離開就是你們,敢不敢賭?”

“笑話!我王某從未怕過任何人!賭就賭!”

有人開了頭,扔下近一千兩,馬上便有人見錢眼開,跟著下註。

大堂內鬧做一團,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加入。

羅譽瞥了瞥言溫松,從錢袋子裏掏出五兩銀子,哆哆嗦嗦扔到言溫松的銀票上。

面對眾人像看叛徒一般的視線,他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回:“言、言兄一個人……孤零零的,多不好。”

“羅解元,大夥兒都押你呢?你怎麽能押旁人呢?”有人冷聲質問,語氣惡劣。

羅譽硬著頭皮,又從錢袋子裏掏出十兩,“俺也壓自己,要是不夠,俺還有一壇子臘肉!”

學子們被他逗笑了。

竟還真由著他把一壇子臘肉端上桌案。

“俺妹子在西市開了家羅氏臘肉館,等放了榜,大夥兒可得去捧捧場!”他吆喝著。

言溫松覺得這人賭錢是假,打廣告是真,之前在考場內利用他名聲做推銷,現在趁賭局正熱,又來一波,現場不乏勳貴子弟,有的是錢,他這一招下去,無論輸贏,羅氏招牌算是真正打出去了。

這人挺有意思的。

言溫松牽著江瑜回窗邊坐下。

茶博士忽然沖進來大喊:“各位老爺,貢院門口放榜了!”

這一聲,猶如火燒涼屋,掀起陣陣熱浪。

羅譽提議讓茶博士去看榜,眾人在茶館內等待結果。

茶博士領了錢,樂滋滋就跑去了。

適才還鬧哄哄的大堂,在茶博士跑出去後,聲音趨近消弭,即便是粗枝大葉的羅譽也忍不住緊張起來。

茶水已涼透,江瑜給言溫松重新續了一杯,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遞到他面前,貓瞳忐忑。

言二郎雖然天資卓絕,但她與這麽多天才拿來一起比,勝算難料。

如果輸了,八千多兩的銀子就沒了。

江瑜有些肉疼。

言溫松揉了揉她腦袋,就著這姿勢,低頭抿了一口,可謂是撒了一把狗糧。

羅譽側首望來,輕聲問:“言兄,你還沒介紹這位姑娘是?”

言溫松上半身往圈椅內一仰,視線從言瑫面上掃過去,懶懶道:“內人。”

“言兄竟成親了?”羅譽駭然。

有一手搖折扇的知情人出聲解釋:“羅兄可能不知道吧,這位言解元當年為了追求一位姑娘,得罪了百家求親,那姑娘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叫什麽來著?”

“哦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叫江南!據說絕色無雙,還是個官家女子,來頭也不啊——!”

他手裏的扇子斷為兩截。

“這位兄臺對某的事情還真是了解。”言溫松伸出一條腿輕搭在茶桌上,冷聲道:“茶博士馬上就回來了,你們還是想想能不能有錢離開這兒吧,別回頭身無分文流落街頭,讓人見了笑話。”

他說完快速去看江瑜表情。

卻見小丫頭正低著頭,掌心依舊捧著方才那杯茶,茶水輕顫,洩露了主人的情緒,她仿若沒聽到那些話,將唇瓣湊近,小口小口地喝。

“茶涼了,就別喝了。”言溫松拿過來,又把她的小手放於掌心,攥得緊緊的,仿佛想要融於骨血,他讓寶瓶去馬車上取些糕點來。

寶瓶速度很快,一會兒就跑回來了,她些微擔憂地望著小夫人。

江瑜笑了笑,說自己沒事。

她捏了塊糕點放入口中,一時間忘了嚼。

茶博士回來了。

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他倚在門口,一邊扯領口一邊望著緊張的眾人。

學子們紛紛圍上來,迫不及待等他開口,就連一直看戲的言瑫也跟在人群後面,這些人中,屬羅譽沖在最前面,黑瞳急促。

茶博士緩過氣,笑了笑,目光落在大堂中央的八仙桌上,指向某個方向。

“是羅解元!他肯定是在指臘肉壇子!”有人激動地大叫!

“一定是這樣子的!”

“是不是俺?”羅譽也焦急地指了指自己。

如果他中了會元,將會是臘肉館最好的招牌,他妹子就能開開心心數錢了!內心瘋狂叫囂!

眾人幾乎認定了這個結果。

可茶博士惋惜地搖了搖頭,指尖微微往下,“是言會元!春闈第一名!羅解元是第三名,恭喜兩位老爺了!”

轟——!!!

沖在前面的一圈人臉色瞬間煞白,他們僵硬地、極其不願意地轉過頭,望向那個正在窗邊圍著女人裙子轉的小白臉。

言瑫也看向言溫松,表情幾近扭曲。

怎麽偏偏是他呢?

他們這麽多人,誰中了會元不好,為什麽偏偏就是他呢?

這不合理。

不光他這樣想,所有下註的人都這樣想。

“有什麽不合理的,難道這榜單還能有假不成?”言溫松一口長氣吸進去,指著八仙桌笑道,“是君子就願賭服輸,大家不會不懂這個理吧?”

眾人不說話。

啞口無言。

並不願接受這個結果。

氣氛漸入膠著,言瑫等看言溫松收不了場。

他贏了又怎樣?

道義有實實在在的利益重要嗎?只要他敢收這些錢,來日京中的唾沫星子少不得把他往死裏淹,做了官,依舊洗不去滿身銅臭汙名。

言瑫興奮得掌心微微發抖,他將扇子合了起來。

羅譽這時候先反應過來了,他好像也押了言溫松,凈賺好幾十兩呀,再說他自己不也名入前三了。

跟預期差不多。

那就不算輸!對對對不算輸!

他這樣想著,心情好受道:“言兄說的對,大夥都是讀書人,願賭服輸,日後好相見。”

有他開這個口子,部分學子們即使不願意,賭局已塵埃落地,也只能順著臺階下了,出門前,口不對心地道了句‘恭喜’。

言溫松笑了笑。

茶博士機靈地找來木盒,打算把這些錢裝進去。

言瑫坐等他邁進死局。

誰料,言溫松卻突然起身發話,“哎呀,誰叫本少爺最不缺的就是錢呢,這些錢怎麽來怎麽退回去吧,就當是我給諸位的見面禮了。”

走到門邊的一眾學子霎時身體僵住,漸漸地,回過神來,猛地轉過身,熱淚盈眶。

恰見那翩翩少年肆意一笑。身後鋪來大片大片金光,他立在那兒,若皎月無雙。

這才是真正的世家公子。

許多人心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而後忍不住自慚形愧。

羅譽還沒忘記與言溫松的交易,趁機跑過來道:“言兄好度量,但考場那事?”

“一個月夥食就算了,不如今日請大家去臘肉館吃頓飯?”

“成交!”

於是,羅譽抱著臘肉壇子在前面開道。言溫松則牽著江瑜走在後面。他們身後跟著烏泱泱一堆學子,場面誇張惹眼。

“好一個言溫松,真會收買人心!”人群散盡,言瑫猛地將手中茶盞摔落在地。

茶博士吃了一驚。

未來得及理論,面前那人已經扔下一錠銀子走了。

江道臺才從皇宮回來,就聽阿壽來報,會元是言溫松。

他微微心驚,臉上並不見半分喜色。

阿壽弄不懂老爺意思,女婿高中會元,明明是樁喜事才對呀?

江道臺越過他,邁進書房,快速寫了張拜帖。

“送去言府。”他吩咐道。

阿壽忙接過來,下去辦事。

言溫松與學子們一道用完午膳才回言府,此刻,送喜報的皂吏早已領了賞錢回去了。

他下了馬車,春生立刻小跑過來,送上一張拜帖。

言溫松打開,見到‘江道臺’三字,快速將帖子收入懷中,而後狀若無事般撩開車帳,攙扶著江瑜下來。

她宴上喝了點酒,面頰紅潤,眼皮子一耷一耷地撐著,像是要睡著了。可偏偏她懷裏還抱著個巴掌大的臘肉壇子,不肯松手。

言溫松軟聲誘哄。

江瑜終於給了點反應,呆楞楞舉起來,將臘肉壇子在他眼前晃一圈,“想要?”

“嗯。”

“不給你。”

“不給我?”言溫松失笑,掐著腰問,“那你想給誰?”

“給,給……”她將壇子重新抱回懷裏,下巴抵在蓋子上,微微歪著腦袋看他,“給我夫君。”

“我就是你夫君。”

江瑜伸長腦袋端詳他,忽然搖了搖頭,“你不是,你喜歡江南,不是我夫君。”

“我怎麽就不是了?我不是,那你可沒夫君了。”

“我有!”江瑜搖搖晃晃的,腦袋猛地往前一撞,癟著嘴,委屈得像要哭。

言溫松擔憂著她,沒來得及閃開,疼得‘嘶’一聲,“我還沒委屈,你倒先哭了。”他這樣嘀咕著,眸光微滯,“不對呀,她哪來的夫君?”

常言道酒後吐真言,莫不是這小丫頭心裏還裝著個野男人,念念不望。

他磨著牙,雙手按在她肩上,笑裏藏刀問:“告訴爺,你夫君是誰?我保證他能安然無恙。”

“我夫君是,他是……”江瑜直勾勾盯著他。

言溫松以為她要說出什麽奸.情來,啟料,她懷中的壇子陡然滑落下去。他趕忙伸手接過,而後遞給寶瓶,寶瓶抱著道:“小夫人喝醉了,說的話爺別太當真,奴婢這就去主醒酒湯。”

言溫松叫住她,“不用,讓她醉著。”

寶瓶訝然。

他已經抱著人踏入府門了。

江府直到晚上都沒等到言溫松過來,送去的拜帖猶如石沈大海,杳無音信。

江道臺面色不愉,起身去了孫妙音的廂房。

而另一邊,鄧蕓鳳心裏也不稱意,突然有些後悔當初讓江瑜替嫁的事了,如若不然,她的女兒此刻就是正兒八經的會元夫人,何等風光?

怎就讓那個賤蹄子撿了便宜!

如今不但夫君前途無量,連三皇子也青睞她,她的命怎就這樣好?

她憤憤抱怨著,剛好讓進門的江南聽見了,她楞了楞,驀然轉身離去。

江瑜睡到晚上才醒,睜開眼,一道人影映入眼簾,嚇了一跳。忙坐起身,卻發現腦袋沈得厲害,差點又給摔躺回去,她哆哆嗦嗦地用手扶住腦袋,不確定問:“言溫松?”

屋內沒點燈,她只能隱約看到個身形。

那人淡淡嗯了一聲。

涼潤清冷。

聽到熟悉的聲音,江瑜這才安下心來,又問:“怎麽不點燈?”

言溫松過許久才給點反應,起身燃了一根蠟燭,挨著榻邊的燭臺放置。

江瑜註意到他身上只披了件竹青色長衫,右側系著根細帶,衣衫松松垮垮地耷拉著,走路時,能瞧見上半身露出來的結實肌肉。

他沒有穿鞋子,光腳踩在地板上。

他腳趾白皙,骨骼勻稱。

很好看。

江瑜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用好看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男人的腳。

但用在言溫松身上,竟意外地合適。

“夫人可看夠了?”他微微彎下腰,將她圓潤的下巴托起,江瑜看見他胸前裸.露出的大片肌膚,似乎還泛著水汽,光線不甚明朗,她有些不太確定地擡起手,伸出小小的指尖,在他胸前點了一下,發現真是濕的。

“爺才洗過澡?”

言溫松沈默地看著她動作,沒有言聲,江瑜輕輕皺起眉來,終於察覺出一絲異常。

她剛才摸的地方,觸感似乎不太對勁。

江瑜愕然望過去,發現確實不對勁,她好像碰到了言溫松的……

“就這麽喜歡看?”

“?”

言溫松攥住她的手,緩緩地,緩緩地,按回去,按在那個地方。

江瑜吃驚地瞪大眼睛,想把手往後縮,卻被言溫松的力道帶得越按越緊。

“爺要做什麽?”

“自然是讓夫人看個夠,摸個夠,免得夫人空虛難耐,惦記外面那些個野草。”言溫松帶著她的手往下,一寸一寸滑過去,讓她清晰地感受掌心所過之處,逐漸熾熱的溫度。

江瑜手掌僵硬著,漸漸發起燙來,她不清楚言溫松這是怎麽了,難道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這麽想,便問了出來。

她不問倒好,這一問,言溫松忽然將她的手調轉方向,她指尖落到他腰間細帶上,輕輕一扯,料子便朝兩邊散開,青衫曳地,白玉立身前,言溫松裏面居然什麽也沒穿,江瑜怔了怔,而後猛地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

噗通,噗通。

她心臟快要跳出來了。

“夫人這是做什麽?”言溫松拉下她的手,閑適道:“爺都讓你看了,你還不樂意,還是說,夫人心裏裝著旁人?”

“沒有旁人。”江瑜羞臊地偏過頭,閉上眼睛。

“呵,夫人自己說的話都給忘記了。”言溫松捏住她下巴轉向自己。

江瑜僵直了身子,不敢動彈,忐忑問:“我,我說了什麽?”

“夫人說爺不是你夫君,爺倒要問問,夫人心裏那個人究竟是誰?”

江瑜懵了下,努力回想自己是何時說出這種話的,然而腦中只有斷斷續續的殘影,她搖了搖頭,索性咬死不承認。

她就不信言溫松能拿她怎麽辦。

“夫人既然不想說,那爺就自己去查。”言溫松攥住她手腕,把人拉進懷裏,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腰,使得兩人肌膚親密相貼,直到這時候,江瑜才註意到自己的心衣早就被人換了。

察覺到她的驚惶,言溫松只是懶懶地說了一句:“你最好祈禱爺什麽都查不到,否則,這張床夫人大可以多躺幾日。”

他松開手,熟稔地滅了蠟燭。

時隔三年,言溫松的大名再次於京城鵲起,這次還有一堆學子心甘情願做宣傳,使其聲譽呈現一面倒的大好趨勢,是京城數百年從未有過的奇觀。

許多朝中官員都想趁這時候與他拉近關系,不出三天,言府拜帖已經堆積如山。這之中,要屬翰林院官員的帖子最多,其次還有禮部、刑部,甚至是大理寺的,卻獨獨沒有戶部。戶部官員似乎想從一開始就與他撇清關系。

言溫松皺了皺眉,他明明記得當年言浴峰臨死前,曾奉命前往兩廣地區查一樁鹽案,鹽稅向來歸戶部管制。

這麽說的話,雙方當是相當熟悉,如此刻意,倒顯得戶部的反應不正常。

“咚咚……”

“進來。”言溫松淡淡開口。

冬子小心翼翼關上門,而後稟報道:“您讓奴才查的武將已經暗中打探完了,並未找到斷指之人。”

言溫松深深擰起眉,難道之前的推測都是錯的?

不對,沈玦沒有理由對他撒謊。

猜測不可能有錯。

“再仔細查一遍。”言溫松道。

冬子正要領命下去,又被叫住,他疑惑:“二爺還有事情?”

“派幾個人暗中監視夫人,如有異常,立刻來報。”

冬子愕然,二爺這是何意?

言溫松揮揮手讓他出去,冬子雖覺怪異,也只好照做。

才一出門,瞥見廊窗旁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朝那邊走兩步,發現是春生,對方正與香蕊說話,看見他過來,嚇得慘白著臉跑遠了。

香蕊疑惑地瞥一眼這邊,冬子假裝沒看見,擡手撥了撥廊檐下的鳥籠,金絲雀被他逗得上躥下跳,嘰嘰喳喳。

言府就這麽點地方。

小兔崽子能躲到哪去呢?

七日後,殿試,聖上親臨。

此刻正是卯時,天際能見幾顆殘星。

三百學子早已點名完畢,由禮部官員帶至奉天殿等候,隊伍按照名次排,言溫松理所當然位於丹墀東側,首位。學子們都是頭一遭入宮,四周殿宇林立,威嚴氣派,卻無一人敢亂看。

而在他們不遠處,文武百官也已穿戴整齊,排好隊伍,等待開朝。

言溫松一眼便瞧見了王融與江道臺,兩人似乎都註意他許久了。

廣場上一道鞭聲響起,卯時三刻到,學子由侍官請入殿,而百官除了考場官員外均留於殿外。

隨著一聲“跪拜”落下,眾人紛紛下跪,高喊‘吾皇萬歲’,言溫松才喊完,聽見前方傳來一行人的腳步聲,他眼皮微擡,映入視野的是一角黃袍,其上流光四溢,華貴非凡。

“起——”

考場官員及學子緩緩站起。

官員被分配到兩旁站立,眾學子則按鴻臚寺官指示,依名次到自己的位置站好,跪接禮部試題,等試題分發完畢,方可紙筆答題。

言溫松坐的是歷屆會元的位置,皇帝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打量幾遍。

但見他從始至終低眉斂目,從容不迫,趙和看著,竟覺出幾分言浴峰當年的風采來。

“大道既隱,天下為家,貪邪生焉。古來聖賢立刑重法,見金錢財帛不懼刑網者亦難避也,斯是徑即受納,生死為外,彈雀成風;或以德廉之道省之,知於強而行於弱,亦難足效也,何治?”

考題竟是貪汙治理。

貪汙在歷朝歷代都是關乎天下民生的敏感問題,放眼千年,誰能找出一條徹底斷絕貪汙之風的道來?聖賢不能,言溫松也不能,沒有人能,這是一道無解的問題。

皇帝怎會不知曉,但它就這麽直接出在殿試題上了。

言溫松覺得,也許上位者要的不是行之有效的結果,也不是精於文道的才華,他是在利用這道題篩選出稱他心意的臣子。他需要寫出一篇漂亮的、面面俱到的文章。

他突然想起曾夫子說過的話:活乃根,變方存。而目標不變,乃至成海。

不確定自己的猜測對不對,殿試在即,他只能賭一把了。

他撩起袖子,提筆蘸墨,於宣紙上不緊不慢落下一列字。

“大道之行也,萬民志焉;貪腐之行,萬民慍焉。今有聖明憐察,民之福矣。謹有清廉拙策奉之……”

言溫松打算從五個方面寫。

德,刑,監察,獎罰,以及最後的可延續性。

他一動筆,趙和目光就望過去了,卻在這時,有侍官從側殿快步進來,與他耳語幾句,趙和聽罷,龍顏微變。

趙朔怎麽提前回來了?

“讓他去乾清宮候著,待朕殿試結束再過去。”趙和淡淡吩咐道。

那小官應了聲,恭敬退出去。

殿試時間很長,將近晌午,試畢,禮部將考卷全部收上去,當著眾考生及皇帝的面批閱,最後選出前十名,將考卷遞與趙和,由其欽點前三甲。

侍官恭敬地將一沓考卷雙手呈上,趙和接過,他一張一張翻閱著,表情沒有什麽變化。

學子們卻不由得放輕了呼吸。

“羅景生何在?”皇帝忽然出聲。

羅譽立刻緊張地上前一步,將將要跪拜,被侍官提醒了下,他又重新站好,雙手疊合胸前,正色道:“學生在。”

趙和看著手裏的卷子問:“你所言,民者好利祿而惡刑罰,當以獎惠資之,若行之無效,何如?”

羅譽:“自當聖德內勉為主,法令為輔。”

“退下。”

“是。”羅譽像逃過一劫,他恭敬退回隊列,餘光瞥了眼首位的言溫松,但見他脊背挺直,似與往日無異。

趙朔:“陳守坤。”

“學生在。”

“窮法生惡,如是焉除貪邪之道?”

“學生以為當除惡務盡,此乃肅清律令之必然……”

“退下。”

“……”

“言溫松。”趙和一連問了九人,最後方看向眾人最前方的他。按照賀朝殿試慣例,言溫松今日頭戴儒巾,著一身圓領青袍,腰間系絲質細帶,足履朝靴。此刻正雙目微垂,面色如常。

言溫松上前一步,雙手交合道:“學生在。”

“刑、德、獎懲、監察,如你所言,需兼顧全局方得以矯貪正邪,瑣亂冗雜,何以長存?”趙和說罷,正襟危坐,目色沈然。

言溫松高聲道:“若刑有度,德有量,獎懲有據,監察通達,四者悉行循序,自可內外一統,焉無長存?聖人憂者,蓋今綱序不明,不見微毫,上誠下罔,不通達也。非破不可立,立則長存。明職細責,上下互省,職透政通,刑、德、獎懲、監察自然持續可待。”

趙和瞇起眸子:“卿之意,變法?”

此話一出,百官肅然,皆露駭色。

四方八面湧入的探究目光讓言溫松眼睫顫了顫,他對上趙和極具壓迫的視線,須臾,肅色嚴聲道:“活乃根,變方存。而目標不變,乃至成海。學生以為,未嘗不可。”

大殿內,百官噤若寒蟬。

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

這樣敏感的問題,誰敢提?犯不著為了一次殿試賠上自己的仕途。

言溫松像個不要命的賭徒。

從他決定科舉入仕開始,便是在賭,贏了,言府生,輸了,難逃衰亡。

他不卑不亢立在眾學子的最前方,一枝獨秀,傲得如同異類。

羅譽都悄悄替他捏了把汗。

趙和卻突然大笑一聲:“好。”他將手裏的答卷輕輕放下,立刻有侍官接過去。

“答得好,活乃根,變方存。甚合朕意,望卿日後多多自勉於心。”皇帝語罷站起身來,宣布:“此屆新科狀元歸言溫松,本朝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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