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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一劍飛雪淚痕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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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拂曉時分,厲星川才回到了客棧,唐門屬下均還未起床,無人知曉他在這夜晚究竟去了何處。他回到了藍皓月先前住過的房間,床邊小桌上還擺著她換下的衣衫與釵鈿等物。厲星川坐在床邊,伸手輕觸珠釵,眉間微蹙,似是有所思索。

按照唐韻蘇離去前的叮囑,他在鎮上等了數天,待到衡山派掌門萬淳達帶人抵達後,才與之一同去了義莊。

衡山派眾弟子義憤填膺,萬淳達平素雖討厭藍柏臣那一本正經的模樣,但到了義莊,見四境荒涼棺木薄瘠,想到師兄竟落得如此下場,也不免在弟子們面前感嘆了幾聲。此後祭奠完畢,隨即運棺上路,朝著郴州而去。

到了郴州館驛很快找到唐韻蘇等人,經過名醫療治,藍皓月已漸有好轉,但因病情耽擱過久,又突遭打擊,始終還是臥床不起。

萬淳達在唐韻蘇面前對皓月噓寒問暖,亦說到回衡山後打算厚葬藍柏臣與樹安。藍皓月躺在簾幔後靜靜聽著,忽低著聲音道:“你們看到池青玉了嗎?”

萬淳達一怔,望向唐韻蘇。她鳳目中流露出不悅,側身朝內道:“皓月,他已經走了,不是跟你說過好幾次了嗎?”

“他說是出去給我找水的,可為什麽還不回來……”藍皓月好似迷了心竅一般,顧自念了一遍,又道,“三姨,還有他留給我的玉墜,真的找不到了嗎?”

唐韻蘇沈沈道:“找不到了,皓月,就跟他的人一樣,你不要再想著了。”

藍皓月臉色蒼白,吃力地閉上了眼睛。

唐韻蘇示意萬淳達跟著出去,兩人關上房門後,唐韻蘇低聲道:“皓月隨池青玉離開煙霞谷的事,好在只有我們知道,她年輕不懂事,現在又遭喪父之痛,還請萬掌門告誡底下弟子們,不要將之前的事外洩,不然有損她的名譽,對你們衡山派也有不利。”

萬淳達頷首道:“這個我自然明白,她再怎麽樣也算是我衡山的人,我也不希望被其他門派說三道四。只是池青玉此人性格固執,不會變通,我只怕他還不死心……”

“我不會再讓皓月見到他的。”唐韻蘇沈聲道,“待料理完妹夫的後事,我們便帶她回蜀中養病。”

萬淳達聽到此,自然點頭應允。他們商議完畢,各自回去再三叮囑屬下,不能在藍皓月面前說起池青玉,一旦她問及,便說他自感羞愧,已經獨自離去了。

在郴州休養了兩日之後,眾人帶著藍皓月朝衡山而去。前番離開時已是深秋,如今下過幾場秋雨之後,更是一天冷似一天,待回到衡山腳下,更是陰雲不散,天際沈沈,猛然一陣風過,吹得人幾乎冷徹心扉。

留在衡山的其他子弟已經得知了藍柏臣去世之事,從山腳直至祝融峰,凡是運著棺木的馬車所經之處,一路上眾人皆身著白衣素服跪拜於地。藍皓月亦早換上孝服,臥於另一輛馬車內。寒風自簾外吹進,誦經聲哀痛聲不絕於耳,馬車經過煙霞谷前那塊石碑時,略有停頓。藍皓月勉強支起身子,透過窗戶望著那三個大字,想到當夜飛奔出谷,父親於月色之下率人追出,最後那一騎遠去的執拗背影,仿佛還在眼前。

當時各自堅硬如鐵,落下話語錚錚,勢不兩立。如今不出半月,卻已經陰陽兩隔。當時她亦不顧一切只想跟著池青玉浪跡天涯,而現在再踏上故土,卻已然形只影單……這些天來,不管她再如何追問,回答她的只有那一成不變的話。

池青玉,仿佛就從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她還記得那日大雨,自己為了發洩悲憤,使勁打著他,不準他再說那些聽似無用的安慰。也還記得他跪在地上,忍著失落替她摸索著藥瓶。

可她卻因父親的死,對他視若無睹,甚至扭過了臉。

他離開義莊時,那在寒風中慢慢消失於夜色的背影,好似承受了太多的重壓,終至不見。

藍皓月緊握著窗欞,怔怔望著外面那莽莽蒼蒼的山林,忽聽得前方一聲鐘鳴,萬淳達高聲吩咐著弟子們將棺木卸下,即將要擡入煙霞谷去了。

唐寄瑤撩開簾子,將藍皓月抱下馬車,一旁早有人擡來軟榻,想要讓藍皓月躺上。她卻低聲道:“我還走得動。”

唐韻蘇在一旁不無憂慮,但見她執意要自己走進煙霞谷,便只好吩咐唐寄瑤好生照顧。此時萬淳達已經帶人將棺木擡至煙霞谷谷口,藍皓月接過旁人遞來的三炷香,低著頭緊隨其後。她走路尚虛弱無力,卻堅持著將棺木一直送到煙霞谷深處的祠堂。

誦經鐘磬聲鋪天蓋地,藍皓月在眾人簇擁之下跪倒在靈前,旁人嗚咽不斷,但她那本已幹澀酸痛的眼中如火燒一般,竟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唐韻蘇在旁低聲道:“皓月,你必得大聲痛哭,否則便是不孝。”

藍皓月渾渾噩噩地跪在地上,眾人以各種眼光望向她。“快哭,要喊出來。”唐寄瑤緊握著她的手臂,用力地晃了晃。她吃力地伏□子,雙手緊緊貼在冰涼的地面,想要嚎啕大哭,卻啞了嗓子,只落得眼淚連連,一大滴一大滴地砸在手背上。

饒是她如此,旁人仍覺得似乎不夠悲痛,於是一齊哭喊,一時間這煙霞谷祠堂中哭聲震天,紙錢漫飛。唐寄瑤與厲星川將藍皓月扶到一邊後,又有眾多衡山派弟子依次上前叩拜上香,每過一人,她便要還禮致意。待到所有儀式結束時,已經過去了半天之久,藍皓月面如死灰,連站都站不穩了。

唐韻蘇急命人將她送回臥房,自己再留下打理瑣事。藍皓月躺在那軟榻上被人一路擡回小院,進得院門,丫鬟粉蝶見她成了這般模樣,哽咽不已。

“小姐,你當初為什麽要跑掉?那個男人有什麽好,值得你做出這等事情來……”她一邊與老媽子將她扶到床上,一邊心痛道。

藍皓月憋著眼淚,側身望著後窗。那窗外本是低垂碧綠的藤蔓已變成枯黃幹索,孤零零掛在半空,忽然想到曾經帶著池青玉來到院外,握著他的手,讓他摸一摸那些藤蔓,好讓他明白她所住的地方到底是什麽樣子……

滾燙的淚水劃過臉頰。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更不知道以後應該如何面對眾人,甚至不知道再去哪裏尋找池青玉……

******

唐韻蘇本打算在七七四十九天後完成了所有祭奠,再將藍皓月帶回蜀中。豈料五天後便接到由唐門數十名哨子日夜輪番換馬送來的急信。

唐老夫人染病在身。

唐韻蘇只覺頭腦發沈,既不能丟下皓月不管,又不能再留在衡山。與萬淳達商議以後,只能做出決定,待頭七落葬後,便將皓月帶走。餘下的祭奠種種,皆交由萬淳達處理。

落葬那日一早,山間便起了凜冽北風。白茫茫紙錢被風吹起,散落於漫山蒼松之間。依照衡山派的舊例,眾人一路護送靈柩,直至繞過祝融峰,有一依山傍水之處,才將藍柏臣與樹安分別葬下。

一把把黃土落下,逐漸掩埋了棺木。

藍皓月低伏於地,雖沒有看到眾人的眼神,卻如芒刺在背。

“師傅,等明天我們就下山去追查芳蕊夫人的下落,這次不管怎麽樣,一定要將奪夢樓徹底剿滅!”有一人按捺不住怒火,向萬淳達抱拳道。

萬淳達道:“這是自然,你師伯的仇,我們不會不報。”

“但我看這事神霄宮也擺脫不了幹系,要不是那個池青玉……”趙時英到現在還一直記恨在心,忍不住想要洩憤。

藍皓月聽到這名字,身影一震。萬淳達還未開口,唐韻蘇已道:“這些事情等回去後再說。”說罷,迅疾扶起藍皓月就往回走。趙時英不敢得罪唐門的人,只得訕訕住嘴,跟著萬淳達返回。

這一夜藍皓月又陷入噩夢,次日清早,唐韻蘇起床後便覺皓月神色憔悴,但因唐門那邊也不能耽擱,便只得狠心帶她上路。她正在替皓月收拾行裝,忽聽門外有人走近。

開門一看,原是厲星川。他附耳向唐韻蘇低語幾句,唐韻蘇臉色一變,黛眉緊鎖。

“怎麽辦?”厲星川悄悄問她。

唐韻蘇很快鎮定下來,轉身便出了房間,過不多時,她帶著唐寄瑤回到這裏,手中端著剛煎好的湯藥。藍皓月怔怔道:“三姨,我還要喝藥?”

“這是補身的,外面風冷,眼看就要下雪的樣子,我怕你再受凍。”唐韻蘇說著,便讓唐寄瑤給她喝下了那碗藥。

湯藥苦澀難忍,藍皓月強喝下之後不久,便覺渾身發熱,頰上一陣陣冒出汗水。

“這藥性真足。”唐寄瑤扶著床欄望著她。

“三姨,我想跟厲星川說一句話。”藍皓月昏昏沈沈地道。

唐韻蘇楞了楞,帶著唐寄瑤先出了門,厲星川隨即走了進去。“皓月,你有什麽事找我?”他俯身道。

藍皓月倚著床,視線有些模糊,但她還是使勁想讓自己清醒過來,“我聽三姨說,外祖母得了重病……我不能不走了……可是,青玉到現在都不知下落,你能幫我,找他嗎?”

厲星川怔了怔,低下眼簾,輕聲道:“那日將你救回鎮上之後,我們便尋不到他了,我猜測他定然是回到嶺南去了。”

“為什麽你們都這樣說?”藍皓月痛苦地扭過臉,望著後窗外枯死的藤蔓,“他不會這樣走掉的。”

“皓月,就算唐門與衡山的人都在騙你,我又怎會說謊?”厲星川微微嘆息了一聲,“不過你執意不信,我可以幫你跑一次嶺南,等我見到了他,會問問清楚,為何不辭而別。”

“嗯……你一定要找到他……”藍皓月輕聲應著,周身乏力,斜倚著床頭便閉目不語。厲星川在邊上站了一會兒,伸手拂過她額前發縷,見她已然昏睡過去,這才輕輕出去,告知了唐韻蘇。

“走吧。”唐韻蘇望了一眼他,轉身進屋。

******

他們將藍皓月送進馬車時,她已經昏睡了過去。唐韻蘇在與萬淳達等人辭別,厲星川擡頭望著天空陰雲,神色凝重。

馬車漸漸駛出煙霞谷,谷中弟子仆婦在後相送,低聲飲泣。唐韻蘇上得車內,見藍皓月緊閉了雙目,似乎完全聽不到外界之聲,便撩起了車窗上的簾子。

遠山蒼茫,風勢一陣緊似一陣,坡間枝頭僅存蜷縮成一團的幾片敗葉,猶在瑟瑟發抖。一陣朔風卷過,自雲間竟簌簌落下微雪,悉悉索索飄過枯枝,飛向遠方。厲星川策馬從後趕上,低聲向她說了一句,唐韻蘇蹙眉,很快就將簾子放下。

“姑媽……”馬車內的唐寄瑤想要說話,卻被她以眼神制止。

馬車緩緩前行,厲星川望向前方。山道口那刻有字跡的石碑前,有人身姿峭瘦,站在風中。

微雪撲簌著從那少年臉龐邊拂過,他依舊是穿著簡單至極的青衫,時已初冬,那青衫顯得格外單薄,忽忽飄拂。他也還是持著碧青竹杖,寂靜如初。只是平素一直背在肩後的古劍,卻沒了蹤影。

厲星川自從第一次看到這少年,便覺得他不同凡俗,此時望去,他眉睫沈寂,似乎在遙遙望著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望到。或許是衣著貧寒的緣故,站在茫茫山間淒淒風裏的池青玉,盡管還是顏如璧玉,卻更像一株冒著重雪颶風而立的翠竹,枝葉猶在,心力卻已交瘁。

有沈沈鐘磬聲自煙霞谷方向傳來,在群山間回蕩。馬車漸漸駛近池青玉,厲星川勒韁遠離,想要避開他身邊。但他卻好似感到了什麽似的,忽然微微揚起臉,道:“皓月。”

馬車內的唐寄瑤一驚,唐韻蘇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做聲。藍皓月因先前喝下的藥性發作,已經全然沒了知覺。

車夫早已得了吩咐,絲毫不停,揮鞭趕車疾行。

馬車很快就從他身邊駛過。

池青玉始終都在傾聽著聲音,直至車輪聲已經漸漸遠去,他忽然警覺了起來,返身循著那聲音急追。

“皓月,你在嗎?”他拼命喊著,雪珠打在臉上,如針刺一般。可是他不能停步。

唐寄瑤不禁壓低聲音急道:“姑媽,他要是陰魂不散吵醒了皓月怎麽辦!”

唐韻蘇緊抿朱唇,忽地探身叫停了馬車。厲星川未曾料到她會這樣做,一時也怔住。

風聲疾勁,唐韻蘇走下馬車,望著站在不遠處的池青玉。他喘息未止,聽到車輪聲停,卻好似得到了最好的訊息,驚喜著想要走上前去。

“這是你的東西?”唐韻蘇突然開口,並從袖中取出那枚玉墜,托在掌心。

池青玉楞了楞,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玉墜,是你給她的吧?還有這俗氣至極的花結。”她以雙指拈起同心結,拎起了玉墜。

“是……”池青玉愕然應著,但不知她為何會說到此物。

厲星川緊握著韁繩,靠近了唐韻蘇,望著她手中的玉墜。她唇邊浮起冷冷笑意,道:“皓月要跟我們走了,如果你不想玷辱她的清白名聲,就請不要再這樣死纏不放,也給自己留點臉面!”

他握著竹杖的手指陡然繃緊,清瘦的臉上卻還竭力鎮定,“唐夫人,我知道你們恨我……但我現在只想見見她。”

“見她?”唐韻蘇不由微哂,斜睨了他一眼,“沒有你帶她私自出走,她就不會弄成現在這樣,她如今都無顏再留在衡山,你還要找她做什麽?”

“我還有話要跟她說!”池青玉悲聲道,“我說過要回去的,可是我卻找不到她,自從她摔下山後我就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句話了!”

唐韻蘇微微側身,撩起半面簾子,款款道:“既然如此,你就說吧,說完再走。”

她這番話卻讓池青玉怔住了,四周的人不敢發出聲音,慢慢後退。他顫抖著手,拄著竹杖踏上幾步,伸手碰觸到了車篷,方才知道真的到了馬車前。

唐寄瑤抱著藍皓月坐在車中,生怕皓月醒來,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皓月!……”池青玉啞著聲音,又喊了一遍。

但是他聽不到任何回應。

風聲尖利,刮過枯枝,卷落雪花無數。

“她死心了。你呢?”唐韻蘇在他背後道,“池青玉,你自命不凡,以為可以帶著她遠走高飛,可卻使得她喪父重傷。若是在義莊時我們晚到一步,只怕她自己也性命難保,你卻還癡癡呆呆坐在山上等她自己來找你。就憑著這可憐的本領,我真不知你到底還有什麽可高傲的地方?你現在還追到衡山,難道想再帶她走?我妹夫雖不是死於你手,但你又怎對得起無辜枉死的他!”

池青玉已經站不直了,他用力攥著竹杖,許久才緩緩伸出左手,朝著前方摸去。

唐寄瑤與他近在咫尺,急得想要推開,唐韻蘇卻上前按住她。躺在她懷裏的藍皓月睫毛微微抖動,似是陷入了夢魘,此時池青玉的手指已經觸及她的臉頰,她卻只是微微蹙起雙眉,並沒有睜開眼睛。

池青玉哽咽不能語,唇邊卻浮起勉強的微笑,他的指尖掠過藍皓月的眼角,就像以前一樣。

“對不起,皓月……我守不住你……”掙紮許久,才一出聲,淚水便自失神的眼中劃落,打在她手心。

藍皓月無力垂下的手卻忽然一動,似是感到了那淚水的溫熱。唐寄瑤臉色一變,急望向唐韻蘇。唐韻蘇一把推開池青玉,正色道:“既然已經知道無力守住她,就各自歸去,以後再不要牽扯不休!”

池青玉被她這一推,便遠離了馬車。厲星川俯身一扶,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與她本就無緣,何苦強求?”

“這物件本不屬於皓月,拿回去!”唐韻蘇說著,用力一扯,將那同心結扯得兩斷,連同玉墜一起擲向池青玉。池青玉沒有去接,玉墜打在心口,“叮”的一聲砸在地上。他聽到了這聲響,忽然跪地尋摸,神色倉惶。

然而此時唐韻蘇已經下令啟程,車夫長鞭一揚,駕著馬車飛速離去。

“這是我給她的!我答應過的!”他帶著哭聲喊,終於摸到了已經零落不堪的絲線,攥著玉墜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追。

碧青純白絲線寸寸斷落,盤曲環繞的花形轉眼皆碎。

寒風吹過,他再也抓不住已經斷開的同心結,絲線自指間紛亂飄去,留不下任何痕跡。

車輪聲馬蹄聲消逝於遠處,四下山風呼嘯,鐘磬聲震蕩回旋,一聲聲如同泣訴。滿眼是淚的池青玉聽著這聲響,忽然摸著山石轉過身,按照自己的判斷,朝著他認為是煙霞谷的方向慢慢跪下,面如槁木般叩拜再叩拜。

紛紛揚揚的雪拂亂了天地。

不知跪了多久,他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手中玉墜孤潔冰涼,僅存的幾縷青線上沾滿雪末。

他的腦海裏沒有影像,可是他還記得,那個中秋之夜,皓月握著他的手,掠過水面。

——“這裏,有個月亮。”她的話語總是甜軟溫柔,帶著小小的笑意。

手指觸碰微涼的河水,一同劃了個圈兒,他高興地道,本來觸摸不到的月亮,現在終於可以留在手心了。

他以為他看不到天上的月亮究竟是什麽樣子,便可以按照她說的方式將月亮永遠捧在手心。

卻原來,指尖一觸,皆是虛幻。

喜歡趴在他肩頭的她,喜歡抱著他騎馬的她,喜歡摸著他臉頰的她,一切一切,還是永遠的黑暗。

青玉青玉青玉……她在他耳邊俏生生地笑,我要給你生小娃娃,我要跟你回到嶺南安個家……

雪勢越來越緊,他的衣衫抵擋不住寒冷,可是池青玉沒有了靈魂,只是怔然朝前,辨不清方向。

紛亂細雪中,他已經走得太累,終於支撐不住,跌倒在地。他從未摔得那麽重,也從未有過不想爬起的念頭,但現在的他,已經不願意再站起,於是就這樣,睡在了冰涼碎雪間。

******

這一場初雪使衡山群峰覆上了淡淡白色,雪勢漸止時分,有兩匹白馬自山外飛馳而來,沖在前面那匹馬上的少女身著緋紅襖子,一雙杏眼睜得極圓,正是之前獨自離去的林莞兒。

“顧師叔,你倒是快些!”她回頭喊著,滿臉焦急。

“知道了!”一身道裝的顧丹巖揮鞭趕上,他肩後佩劍杏黃穗子飄舞,但手中卻還緊握著一柄古劍,其劍鞘青白相間,正是池青玉素來珍愛之物。

兩人策馬轉過山道,莞兒遙遙望見前邊碎雪中倒著一人,只稍稍留意了一下,便大驚失色,“是小師叔!”

顧丹巖亦望到了他,不等馬匹靠近,急忙飛身掠去。

他扶起池青玉的時候,握著了他的手,冰冷。

兩天來驟然寒冷,池青玉卻還穿著秋初的長袍。顧丹巖臉色沈重,解下道袍緊緊覆在他身上。莞兒已到近前,躍下馬背,幾步飛奔過來,一見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的池青玉,就忍不住紅了眼圈。

“小師叔,你怎麽了?!”她撲上去抱住池青玉急喊起來。

顧丹巖見池青玉並未受傷,但卻脈象虛弱,急以自身純陽內力貫註於他。莞兒坐在一邊不敢再有造次,淚眼汪汪地望著池青玉。經由神霄心法運轉周身,池青玉才漸漸蘇醒。

眼睫輕動,雙眸黯淡。

“師弟……”顧丹巖才一開口,見他恍惚迷惘,竟不忍再去追問什麽,只是將帶來的古劍交給了他,道,“我們一路追來,聽說了一些變故……這是你的劍,我給你找回來了。”

池青玉坐在枯草間,木然握著古劍,過了許久才吃力道:“我把它賣了。”

“是我向人打聽你下落時候發現了這把劍,所以知道你來了衡山。”莞兒傷心地看著他,“小師叔……這一次,你跟我們回去吧。”

她的話已說完,池青玉卻還是癡癡怔怔,仿佛根本未曾聽到她的話語。

莞兒詫異地想要去扶他,他卻又自言自語道:“我把師傅賜給我的劍賣了。”

顧丹巖蹙眉,低聲道:“小師弟,沒有關系,這不是已經找回了嗎?師傅不會怪你的。”

池青玉沒有反應,顧丹巖見他神情有異,不想再耽擱時間,便用力攙扶著他站起。莞兒想去幫池青玉拿著手中劍,池青玉卻忽而掙紮發力,將劍握著不放。

顧丹巖想扶著他朝前,池青玉不肯動身,只是緊握古劍站定雪中。

“我去將馬牽來。”顧丹巖無奈說罷,轉身折返。莞兒見狀,便也側過身想去牽過自己的那匹馬兒。卻就在這轉身之間,但聽得“嗆啷”一聲冷音,池青玉微微仰臉,左手一擲劍鞘,舉劍至眼前,手腕一掠,輕劃起寒白弧光。

那一道劍鋒光芒耀亮了顧丹巖與莞兒的驚恐眼眸。

伴隨著殷紅血芒飛濺入雪,痛徹心扉的他卻潸然一笑,重重跪倒。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至此暫時告一段落,巧合的是正好寫到之前留下的80章……昨天寫這些,心肝都疼,我是個淚點低的人……求勿恨我。

☆、番外一

那一年,峨眉山落了一夜的大雪,方圓數裏的村莊都皚皚茫茫,即便是日間也少人行走。在那最為荒僻的小村內,人們都躲在家中避寒。可是一大清早,卻有四五個披頭散發的少年正在追著一個男孩子,為首一人已經抓住了他的胳膊,男孩子拼命掙紮,一腳蹬在少年的膝蓋上,少年怪叫一聲松開了手,那男孩子便趁勢沖了出去。

但他似乎分不清方向,前方明明已經是高低不平的田埂,他卻還只顧瘋了似的往前奔跑。那幾個少年又重新追了上去,口中罵個不休,有一人撿起地上的石塊狠狠朝男孩背後砸去,男孩腳下一滑,整個人就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跑啊,再跑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貨色,還敢跟老子鬥!”那個被踢傷的少年率先撲上去,一下子便將還想要爬起來的男孩子摁倒在地。

“把饅頭拿出來!”“拿出來!”一邊的同夥也沖上去,按住了男孩的雙腿,先前砸石塊的人往他懷裏亂掏,扯出了半個已經發灰的饅頭。

“早就告訴過你,這地方沒你討飯的份!還敢來,打斷你的狗腿!”他三下兩下撕去弄臟的皮子,將饅頭遞給了為首的少年。

少年重重咬著饅頭,一手抓起男孩子的衣領,將他的脖頸拗向後方,擡腳踏上他的臉頰。“瞎子,你活著有什麽意思?看又看不見,打又打不過,還不如死了算了!”少年俯身笑著,腳下用勁,將男孩子的臉頰狠狠踩在結冰的地上,搓了又搓。

男孩子的臉上滿是泥土,再加上被磨破後流出的血,本來清瘦的面容變得很是恐怖。但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少年哼了一聲,搖搖臂膀道:“怎麽,不僅是個瞎子,還是不會說話的啞巴嗎?”

另一人諂媚道:“他可不是啞巴,剛才還跟那個給饅頭的老太婆說話呢!”

“媽的,瞎子倒會裝可憐,是不是去求老太婆給你饅頭了?!”

一直沈默的男孩子忽然咬牙道:“我沒有求人。”

“騙人呢,老太婆摳門的要死,怎麽會白白給你吃的?!”

男孩子忽然大聲道:“我沒有求人,我沒有求人!我給她掃雪,她才給我吃的!我不是叫花子!”

“掃雪?!”少年楞了一楞,忽然大笑起來,其他的人也跟著做出怪笑的樣子。“他說掃雪!哈哈哈……兩眼一抹黑,你倒是怎麽知道掃的幹不幹凈啊?!”

他們肆意地笑著,似乎覺得還不夠有趣,於是有人抓起濕乎乎的泥土,想要塞給男孩子吃。

“吃吧,免得餓死啊……吃啊!”

男孩子全身發抖,將嘴巴抿得很緊,但又有人伸手去掰他的嘴,直至將他的嘴唇弄得出血,終於把那團冰冷的汙泥塞進了他的口中。

“叫爹!快叫爹!叫了以後就分你一份吃的,怎麽樣?”為首的少年揪住他的頭發,使勁晃著。

男孩子的雙手死死摳在土中,磨得凹凸不平的指甲幾乎翻了過來。

但他始終不願低頭。

“該死的東西!”一腳踢去,將男孩子從田埂踢飛,重重地摔在汙泥中。

落地的瞬間,他的頭撞在石頭上,劇痛滲入骨髓。但他卻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不知什麽是東南西北,也不知什麽是自己的家,就這樣恍恍惚惚地,懷著不想被人踩在腳下的心,一味朝著前方走。

身後的打罵聲又迫近了,他覺得那沈重的雙腿好像已經不屬於自己,可他還是往前跑,一直往前,哪怕前面就是黑沈沈的夜。

直至撞上了一個人。

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了,可身前那人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抑制不住地顫抖,害怕地想哭,但卻忍住了眼淚,只是以輕不可聞的聲音道:“對不起……”

“不要怕。”

那個聲音很年輕,帶著幾分清朗,是從未聽到過的。

隨後,這個陌生人幫他趕走了那幾個少年,還有一個人走到他跟前,替他擦去了臉頰上的汙泥,撫著他摔痛的地方,以蒼老的聲音道:“孩子,你的家在哪裏?”

之前被人追打的時候,他都不會驚恐,但這輕輕的撫摸卻讓他不知所措,甚至忘記了回話。

男孩子不知道這兩個陌生人因何來到這裏,也不知他們為什麽會對自己這樣好。在他的記憶中,除了已經去世的爺爺,再沒有人會好言好語地跟他說話,甚至沒有人不叫他瞎子。

他帶著他們回了家。

四面透風的草棚裏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他便爬上竹塌,用袖子擦了又擦,這才縮到角落裏,小聲道:“坐。”

他們竟真的坐了下來。他知道竹塌其實很臟,也很冷。他感到不安,摸索著從身後的矮木桌上取來缺了一大塊的瓷碗,戰戰兢兢地遞到前方,用更小的聲音道:“喝水嗎?”

那個瓷碗上布滿裂痕,顏色發黑,連裏面的一點點水都不知是否幹凈,但那個年輕人還是接了過去,年長者又從他手中拿過,幾口便飲盡。

“正是走得渴了,多謝你,小弟。”老者笑呵呵地道。

他反剪著雙手,緊緊貼在木桌邊,呆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是我沒有飯給你們吃。”

“我們剛吃過。”老者說罷,又道,“丹巖,你帶著傷藥,給小弟包紮一下。”

“是,師傅。”

******

上藥的過程中,男孩子一直在克制自己,不願意發出一絲叫聲。可是他還是痛得忍不住縮成一團,老者將手搭在他的額前,一股暖意慢慢貫註他體內,幫他驅散了寒冷與痛苦。

“還冷嗎?”老者微笑道。

“不冷……”他怔怔地道。

老者摸著他的肩膀,道:“這個世上,有一個叫做羅浮山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像春天般暖和,再也沒有冬天,你可願意跟我去?”

他楞了楞,隨即道:“不去。”

“為什麽?”

“這裏才是我的家。”

“但你沒有家人了。”

“那我也不去別人的家。”

那喚作丹巖的少年忍不住抓著他的手道:“小弟,你留在這裏怎麽活下去……”

“我不會死,不會死!”男孩子好像很怕提及“死”這個話題,拼命往後閃躲,“我會割草我會打水,我會活下去的!”

老者嘆了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在草棚中陪他過了一夜,冰冷的風鉆骨刺痛,男孩子一如既往地披著薄薄的被子,靜靜地睡在竹塌上。只是那個晚上,身邊有溫熱的氣息久久不散,竟讓他夢到了爺爺。

他的夢裏沒有任何影像,與出生至今的每一天一樣,只有無窮無盡沈沈的黑暗。唯一存在的印記便是模模糊糊的聲音,以及若有若無的觸覺。

夢裏好像聽到了爺爺的喚聲,小玉,小玉……

還有爺爺粗糙的大手,拍著他的背,哄他入睡。他在夢裏流了淚,拼命地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爺爺。

“爺爺,不要走!”

……

次日一早,他跟著那兩個自稱是道士的人離開了甜井村。嶺南,羅浮山,神霄宮,這些從未聽說過的地方,究竟是怎樣,他一無所知。

“若是去了以後不喜歡,我們送你回來。”老者這樣安慰他。

他輕輕地應了一聲,老者便將他的手握在掌心。

“走吧,青玉。”

作者有話要說:拿來做防盜措施的番外= =

本來還想寫少年時期的池子在山上的生活,可是今天出去爬山,累了……有機會再寫……

☆、番外二

番外二永不開放的青蓮

藍皓月曾經問過池青玉關於他幼年的事情,但是他沒有說。他願意聽她說在衡山在唐門的瑣碎事情,因為可以讓她高興,而屬於他自己的記憶,似乎格外漫長而又陰暗。

骯臟的汙泥,腥臭的水塘,是他居住的環境。三九寒天還蓋著找不到棉絮的被子,“家”中唯一值錢的厚被因為要給他治病而被迫當掉。小時候的他,不僅什麽都看不見,更會時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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