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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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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被人捏著的那一瞬間,阮覓就把眼睛給閉上了。

學著烏龜把頭伸進龜殼裏雖說不明智,但能拖一時是一時。

閉著眼的時候,聽到的聲音就更清楚了。

“把眼睛打開。”

對面女子聲音傲慢,還帶著點循循善誘,似壓抑著不耐煩的情緒正在哄人。

大概等到她耐心徹底告罄時,就會采取非常規手段也說不定。

阮覓打算做縮頭烏龜做到底,突然卻感覺有人湊得很近,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獨特的熏香與說話時濕熱的吐息。

頓時,她覺得自己的牙齦更疼了。

“你是要我去把剛才的小孩兒捉回來?”女聲有些低沈。

話音未落,阮覓就非常識時務地睜開眼。她還沒來得及適應光線,就被直逼過來的一雙眼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硬生生在嗓子眼兒裏岔開,猛地爆發出驚天的咳嗽。

“咳咳咳——”

阮覓借著咳嗽蹲在地上,也避開了段般若的靠近。

而段般若因為阮覓這番動作,眼底一片沈郁。

阮珍珍在一旁看著,不甘地咬咬下唇,插話道:“妹妹你是故意放走那個孩子的吧?難不成在你眼裏,檀姑娘這樣心地善良的一個人,會與一小孩兒計較?你這樣巴巴兒地趕過來救人,不知情的,還以為檀姑娘是要做什麽不好的事情呢。”

又是準備給人上眼藥。

阮覓聽得卻心中一動,阮珍珍有時候還是有點用處的。

等段般若因為這些話對她產生惡感,對她不感興趣之後,她再狗腿道歉。雖說道歉並不一定有用,但這已經是阮覓能想出來的將風險降低到最小的辦法了。

以這位梓寧大公主的身份,當時想救下小孩兒,來硬的她肯定硬不過對方。唯一的辦法就是盡量吸引對方的註意力。現在小孩兒是暫時安全了,就得解決自己惹上身的麻煩了……

至於被梓寧大公主厭惡,這倒沒什麽,畢竟你想做一件事情,就不可能是沒有風險的。

僅僅是一會兒的功夫,阮覓心裏就轉了一圈。

而段般若站在那兒,不耐煩地掀起眼皮睨了阮珍珍一眼,讓阮珍珍剛想說的話瞬間吞進了肚子裏。不過很快,段般若又像是註意到了什麽,那張略有些陰沈的臉上掛起一點笑,“你認得她?”

這話是對阮珍珍說的。

阮珍珍無法揣摩面前這人到底是想幹什麽,但猶豫一會兒後,見她神情越來越不耐煩,連忙道:“這是借住在我家中的遠方親戚,叫做阮覓。”

用的還是以前那套說辭。

阮覓……

段般若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好像將人在唇齒之間嚼了一遍。阮覓聽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木著臉搓了搓手臂。

忽地,段般若彎下腰,再次掐住阮覓的下巴讓她擡起頭來。

並且那張臉越靠越近。

阮覓:……

還來?

她尷尬得要命,偏偏一張臉還是面無表情,鎮定得不得了一樣。

段般若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個圈,所過之處,阮覓都覺得皮膚火辣辣的。

段般若打量珍品似的,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那過於放肆的目光,靠近阮覓耳邊,輕輕笑道:“你如今這模樣,可真討人喜歡。”

阮覓心中抖了抖,面上趕緊扯起嘴角,露出招牌的僵硬微笑膈應對方,“您喜歡就好。”

豈料段般若一錯不錯地盯著阮覓,好像完全沒有受到這皮笑肉不笑表情的影響。甚至捏著阮覓下巴的那只手,還慢慢往上,落在了阮覓頰邊。

阮覓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邊僵笑著一邊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幾步。

得了,攤上大事了。

她心裏瞬間閃過許多念頭,要說後悔肯定是有一點的,畢竟她一直以來都是主張少惹麻煩。但要說這後悔的情緒有多強烈,那倒其實也沒多少。只不過是人面臨困境時自然而然會露出來的後悔罷了。

現在只能想想怎麽樣才能讓這個麻煩降到最低。

硬著來肯定不行,阮覓還是很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的。面對阮奉先的時候她能借著段意英扯大旗,因為阮奉先說什麽也不敢去找順郡王府的麻煩。可面前這位是皇帝最疼愛的梓寧大公主,這時候把別人搬出來無異於是給旁人找麻煩……

腦子裏靈光一閃,阮覓垂眸,很快演起戲來。

“我姐夫可是平謙侯府世子,你要是敢動我,我姐姐與姐夫肯定不會放過你的。”

聽剛才阮珍珍稱呼這位梓寧大公主為檀姑娘,就可以猜出來這群人裏大部分人都不知曉梓寧大公主的身份。很大的可能是這位公主故意隱瞞。

而阮覓也算是第一回 見到這位公主,理應是不清楚她的身份的。搬出平謙侯世子張善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順帶透露出她在鱗京也是有人撐腰的這樣一個信息。

至於靠張善震住段般若?這種事情阮覓想都不曾想過。

不過,聽聞平謙侯府與皇室關系向來一般,早在平謙侯府還處於鼎盛時期,先帝就致力於削減平謙侯府的勢力。以至於到現在,平謙侯府勢力弱是弱了,但對皇室的恭謹可沒多多少,甚至說不定私下裏還怨氣橫生。

段般若的手僵在半空中,本來有些陰沈沈的眸子,在聽到阮覓這樣色厲內荏的話反倒是軟和了一些。牽動嘴角笑了笑,“張善?”

逗貓一樣的,隨口問一句。

阮覓心裏哽了一下,裝作什麽都沒聽懂。繼續點頭,“對,這就是我姐夫!”

但說完這句話後,段般若竟然一直沒有接話,她已經把刀收回刀鞘,此時單手搭在鑲滿寶石的柄手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在一顆碧璽上。

像是在靜靜看著阮覓表演的觀眾。

阮覓絲毫不怯,照常演著,反正也沒有認戳穿她。

那幾個跟著過來的貴女站在一旁,不清楚情況也不敢冒然出聲,只眼神時不時在阮覓與段般若之間打轉。

王氏女頂著壓力走到段般若身邊,視死如歸道:“……時間差不多了,來接您的人也快到了,不如……回去吧?”

這位公主離經叛道不是一天兩天了,平日裏怎麽樣當然和她沒有關系。但是這回是她陪著出來的,等會兒還要去皇宮面見聖上,這時候出事說不準責任就全在她身上了。於是王氏女一思量,咬著牙出來阻止。

段般若不以為意地點點頭,目光還是沒有從阮覓臉上移開,好像這是什麽對於她來說無比珍貴的東西,而且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於是那目光裏充滿了貪婪、火熱,但同時又是克制著的。

她指尖在碧璽上敲出清脆的“噠”的一聲響,沈郁眉間也露出點淺笑。

“我還會來找你的。”

說完這話,她深深看了阮覓一眼,便轉身離去。其餘貴女連忙跟上去,僅有阮珍珍滿臉不甘地站在原地,走得也慢了一拍。

阮覓瞬間恢覆面無表情,冷冷看了阮珍珍一眼,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然。

阮珍珍指尖顫了顫,飛快低下頭跟上前面的人群。

待人徹底走後,阮覓嘆了口氣,揉了揉額角覺得有些頭疼。不過很快就將這件事放在腦後了,畢竟虱子多了不怕癢,再煩惱這些事也不會瞬間就被解決,為什麽不開心一點?

她向來很想得開,瞇著眼睛朝自己的馬車走去。

一只腳剛踏上馬車,就與匆忙趕過來的柳十令打了個照面。

阮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牽著的小孩兒,竟有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感覺。

自然,得來全不費工夫是句虛話,這代價還是有點麻煩的。

她很自然地打了個招呼,“你幼弟?”

當初詹五爺給的消息上說,柳十令家在汴州,有幼弟與幼妹。所以阮覓先入為主,以為他的家人都在汴州,心中並不認為這個剛才差點被劃破臉的小孩是柳十令的弟弟。這樣問,不過是沒話找話而已。

沒想到柳十令沈默點頭。

那孩子還真是他弟弟。

他看著比上回見到的時候憔悴多了。

眼下青黑,身上袍子也不像當初那般打理得一絲不茍,反而多出許多未幹的墨漬,就連手指間,都是還沒來得及擦幹凈的墨痕。

他抿著嘴角,眉宇間是遮掩不住的疲憊。

一陣沈默後,低低道了聲,“多謝。”

好像實在是說不出什麽,只能疲倦而局促地用這兩個字表達自己的感謝。

一看就是最近經歷了什麽事情,阮覓思忖片刻,終究還是沒有趁機強行刷好感,而是隨口問道:“你上回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沒有聽到這些天一直被問的話,柳十令原本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同時又有些錯愕。

他動了動嘴,不太習慣地將自己的名字念了出來。

阮覓裝模作樣,跟著念了一遍,“柳十令?”

名字就像開關似的,她一念那三個字,柳十令立馬就擡起眼看著她。

微微下垂的眼尾,與眼下一圈青黑之色,溫和又倦怠,沈靜中透著一絲茫然,很是乖順地看著阮覓,像是被突然召喚,不明所以然。

這是與他沈默外表全然不符的溫和。

阮覓覺得有點萌,咳了咳,一臉正經道:“我姓阮,單名一個覓字,隨便你怎麽稱呼我。那我以後,就叫你柳公子?”

柳公子這三個字從面前女子口中念出來,總讓柳十令有些不自在。但他實在疲憊得很,分不出心神再耗在這裏了,便摸了摸身邊幼弟的頭,低聲讓他道謝。

柳十敦剛來鱗京不久就遇上了這樣驚魂的事情,不免有些草木皆兵。他眼眶現在還是紅的,但聽到柳十令的話,還是很乖巧地朝阮覓作揖行禮。

“謝謝阮姑娘救我,以後我肯定會報恩的。”

和他兄長一樣,不管是動作還是語言上都規矩得很,顯然以前被教得很好。

阮覓也不拂小孩子的興,很鄭重地點頭,像是相信他以後一定會有大作為。

柳十敦臉上露出點小小的笑,雖然很快就消失了,但也可以看出來以前大概性子也是很開朗的。

等柳十敦道完謝,柳十令也快支撐不住了。他牽著幼弟的手,垂著眼沒有同阮覓對視,“阮姑娘的恩情,在下沒齒不忘。十敦說的,也是我的意思。日後但凡有事,阮姑娘若用得上,盡可來找我。”

說完這句話他再次朝著阮覓鄭重行禮,然後就牽著柳十敦走了。腳步有些淩亂,好像有什麽急事。

阮覓眨眨眼,這句話,算是承諾吧?

不管柳十令是不是男主之一,只要他以後有些作為,阮覓都能靠著今日的恩情得到一些便利。

不過……

想到剛才柳十令狼狽疲倦的模樣,阮覓還是覺得有大問題。

————

再說柳十令,牽著柳十敦走出去一段距離後,突然踉蹌一下,差點栽倒在地。

柳十敦連忙擔心地扶著他,“休息一下吧。”

柳十令抵住唇咳得狼狽,卻沒有像柳十敦說的那樣停下來休息。

只是等呼吸平穩一些後再次往前走,“回家吧。”

家中等待他的是永遠不斷的哭聲,嗚嗚咽咽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柳十令在門前頓了頓,還是沈默著牽了柳十敦進去,然後對著裏面落淚的婦人道:“母親。”

幾日前,柳十令母親溫氏突然帶著兒女入京,同時帶來了一個噩耗。他的父親不幸去世,而家中財產全被他父親的兄弟吞沒了。溫氏是沒見過風雨的女子,成親前在家中嬌養,成婚後被柳十令的父親護得好好的,一日之間失去了頂梁柱頓時慌得什麽都忘了。

她只記得現在能依靠的只有遠在鱗京的兒子,於是在家產被侵吞後,連反抗都不曾反抗,慌忙帶了點盤纏,就磕磕絆絆帶著兩個孩子上鱗京了。

好在汴州與鱗京離得不遠,十日左右的功夫她就順利到了鱗京見到了柳十令。

留給柳十令的時間很少,他不得不從喪父之痛中抽身而出,為這個家撐起一切。就像溫氏期待的那樣,成為她期待中的,那個什麽事情都能去解決,什麽時候都可以依靠的人。

他牽著柳十敦在門口問候母親,溫氏聽到聲音轉過頭來,還是沒有停止哭泣。

讓她哭的事情有很多,有時候是想到自己年紀輕輕便沒了丈夫,悲從中來眼淚就嘩啦啦地掉。有時候是想到本該屬於自己的那些家產被奪了,氣得眼淚又落下來。也有時候,是看著這破敗簡陋的小院,看著面前不甚豐盛的飯食,覺得自己的境遇一落千丈,又抽抽噎噎起來。

總而言之,溫氏來鱗京後的每一日都在哭。

看天哭,看花哭,看人也哭。

柳十令習以為常地走進去,擰了帕子遞過去。他是個不怎麽喜歡說話的人,向來做的比說的多。但每當這時候,溫氏便會一邊接過帕子擦眼淚,一邊哀怨道:“你莫不是嫌棄我沒用?不能替你守住那些東西還來鱗京做你的累贅,不然怎麽話都不肯同我說?”

說著說著,不等柳十令回答,她自己就自問自答,哭得更悲切了。

“我是沒用了些,但好歹生你養你了一場,你就是這樣待你母親的?你學的那些東西都到狗肚子裏去了?你不說話?你怎麽還不說話?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裏?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我就死在路上,好過現在來受你的白眼。”

柳十令身體僵住,他還在汴州的時候,誰都知曉他不愛說話的性子。但來了鱗京不過兩年,母親便好像把這些都忘了。他動了動嘴,有些局促,盡量忽視那些話裏傷人的地方,生硬勸慰道:“兒子並沒有這樣想,母親莫要哭了。”

然後溫氏眼淚止了些,柳十令往往再努力勸幾句,溫氏便會重新笑起來,甚至溫和撫摸他的頭,“令兒啊,你父親如今不在了,我同你弟弟妹妹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爭氣,萬萬不要讓我們失望啊。”

這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戲碼,但到現在,柳十令還是無法適應這種日覆一日的勸慰。

在溫氏面前,他不得不說比以前更多的話。平日裏,他的話卻更少了。

原先柳十令一人的時候,是在書院裏用膳。現在溫氏來了,便在院子裏開了火。溫氏說柳十令在書院用膳,還不如回到家中,這樣還能省下些銀子,柳十令便沈默應了,從此之後沒在書院用膳。

以前在家中,溫氏從來沒有下過廚。她讓柳十令回來用飯,卻每回都是對著買回來的雞鴨魚肉發呆,像是分不清什麽是什麽的樣子。

剛開始的時候柳十令怔楞片刻,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是母親出去買的食材。他沒說什麽,在弟弟妹妹不安的目光中安撫地笑笑,然後生疏地拿起了刀,做了頓不生不熟的飯。

溫氏吃得懨懨的,言語間有些責怪他浪費了這些好東西,柳十令沒有反駁,只是認錯:“母親說得是。”

每當柳十令這樣認錯的時候,溫氏便眉眼都快活了幾分,好像柳十令的順從讓這個向來都只能順從著別人的女子有了成就感。

又說了會兒話,溫氏陡然問到了別的。

“家中銀錢又快要不夠了。敦兒長得快,得做幾身衣裳,玉兒也得做幾身。你是做哥哥的人,不要虧待了弟弟妹妹。”她笑得天真爛漫,好似之前那些苦難被忘了個一幹二凈。

柳十令怔了怔,拿出這幾日徹夜抄書換來的銀錢交給溫氏,低聲道:“母親說的是。”

這讓溫氏神情更加快活。

在溫氏計劃著那這些銀錢買什麽的時候,柳十令理了理自己的東西,然後就出門去書院了。

南山書院下午的課是一位古先生,學識是有的,但講法向來同他的名字一樣古板,並不得書院學子喜愛。這位古先生愛拿著書三短一長地念,搖頭晃腦,一道激動之處便奮力拍桌,把不少因為他念書聲音睡著的學子驚得坐直了身。

而古先生看到那些學子恍然醒來的樣子,每回都要大動肝火,將人罵個狗血淋頭。從相貌人品學識家世通通罵個遍,所以上過他的課的學子,沒誰喜歡他的。

柳十令是少數幾個未曾被他惡語相向的人。這位古先生,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罵完那些貪睡的學子,還要將柳十令拎出來誇一遍。

“不是老夫說,你們這些人吶,天資比不上十令,連勤奮也比不上。我看日後金榜,你們還是少抱希望得好,省的落了個傷心。你們這幾十人中,數來數去,也就是一個柳十令罷了。”

一誇一罵,柳十令在書院內的人緣就更加不好了。

索性他是個不愛與人相交的,獨來獨往,兩年下來也從未出過什麽事情。

但昨晚徹夜抄書,今日回去後尚未來得及小憩,就被柳十敦哭著喊了出去。此時聽著古先生怪異且催眠的念書聲調,繞是柳十令這樣自制力極強的人,都不免感覺到了濃厚困意。

眼皮越來越沈,柳十令抿著嘴角,正向站起來醒醒神,卻見古先生氣勢洶洶走過來,一手將柳十令桌案上擺著的那些書打了出去。

“你莫不是以為我沒瞧見?想哄騙於我?”古先生指著柳十令,一臉厭惡,“本以為你是個上進的,沒想到啊,這些年還是我看走了眼!聽多了旁人誇獎,還真把自己當什麽人物了?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還敢在我的課上睡覺,誰給你的膽子?!”

室內學子紛紛看好戲似的看過去。

昔日那可是被古先生捧在手心裏的柳十令啊,沒想到也有這樣一天。

“古先生可真狠,以前不是寶貝疙瘩嗎?怎的如今說罵就罵,還罵得這般狠?”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你想想前幾日咱們書院小考,柳十令那排名,可都掉到丙等裏面去了。這幾日上課也都沒有精神。要是我是古先生,那我也瞧不上他啊。”

“原來如此。”

竊竊私語,猶如交織起來的絲線,將這小塊地方密密麻麻縫起來,讓人喘不過氣。

柳十令神色如常,只是滿身的倦色越來越重,像是化不開的墨一層一層蓋在他身上。

“冥頑不靈!既然如此,日後我的課,你就不用來上了!給我滾到外邊去!”

窗外的鳥都被古先生高亢的聲音驚得展翅逃命。

課後,古先生板著臉看都不看柳十令一眼,顯然是想讓他繼續難堪。柳十令卻沒有一直站在外面等他的所謂的“赦免”,見他走了,便沈默進去學堂內。只是進去的時候,被幾個故意擠過來的人撞了一肩膀。

他們好像才看到柳十令,驚訝道:“哎呦這誰啊?不是咱們柳大才子嗎?怎麽剛才沒在學堂裏聽課?”

“張兄你可看清楚,哪兒還有什麽柳大才子?哈哈哈哈咱們這兒可沒有考丙等的大才子啊。”

“說的也是,要是我是你啊,早就不好意思再在書院裏待下去了。”

柳十令拍了拍肩膀上因為撞擊而淩亂的衣服,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聽到那幾個同窗的最後一句話,本來沒想開口的人頓一下,慢慢道:“可你已經在書院待了多年。”

說完後,他還是一樣的寡言少語,進去了學堂裏。只留下那幾個故意過來看笑話的人滿頭霧水。

“他剛才跟我們說話了?”

“他說你在書院已經待了許多年了!”

“張兄,他在罵你!”

才反應過來的張姓學子登時漲紅了臉,手裏扇子也不搖了,轉身想進去找柳十令算賬。身邊人攔住他,“張兄冷靜冷靜,何必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咱們自有妙計啊。”

張姓學子想到什麽,再次搖起扇子,點頭微笑,“說的也是。”

過了沒多久,有個眼生的學子過來喊柳十令,說書院院長找他有些事情。

對於書院內學識極好的幾個學子來說,院長並不是很難見到的人。柳十令清楚自己這幾日是什麽樣的,院長找他,想聊的大概也是這件事。

他沒有懷疑,朝那學子說的地方走去,但等了許久都沒有見到院長。在這兒吹了一會兒風正好讓腦子清醒不少,於是柳十令打算回去上課。

但是剛走到學堂門口,便發現許多人鄙夷且驚訝地看著他。

“沒想到他看著清高,暗地裏還會做這種事情。”

“有些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遠著些比較好。”

“算了算了,他都回來了,咱們小聲些,免得被他聽到。”

柳十令眼中閃過茫然,但他一向穩得住,走了進去。

張興一見到他,晃了晃剛剛從柳十令書桌裏找出來的錢袋,“人證物證俱在,你可還有什麽要說的?柳兄啊,不是我說,你要是有什麽困難的地方,直接同我說不就行了?何必做種偷雞摸狗的事情?有礙你的名聲啊。”

像是很為柳十令著想一樣,可開口就坐實了柳十令盜竊的事實。

柳十令沒管他,徑直在位置上坐了下來。

身邊議論聲紛紛,不管他平日裏為人如何,一旦有人站出來討伐他,旁的人便都站起來,義憤填膺,好像他真的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一般。

千夫所指,不外如是。

在這種罵聲議論聲中,柳十令拿起書看了會兒。古先生那節課罰他站在外面,還不準帶書,不過他也聽到一些內容,現在看書正好能夠覆習一下。

沒有人想到柳十令竟然能在這種壞境下看得進去書,所有人連剛剛還在說話的嘴巴都頓住了,學堂內也詭異地寂靜了幾秒。

柳十令記憶力很好,理解能力也很好,不消一會兒便看完了書。

這時候他才像是想起了張興等人,慢慢將書合上,臉上表情依舊沒什麽變化,但態度很誠懇。

“你不回去溫書?”

張興瞬間臉都猙獰了,花了好大功夫才恢覆平靜,扯出一點虛偽的笑。

“柳兄可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咱們要說的是你偷我銀兩的事情,你若不同我道歉,我可要告到院長那兒去了啊!”

柳十令此刻確實是狼狽的,眼下青黑,面色蒼白,但他神情又是鎮定的。

他環顧一圈,發現所有人都在打量著自己。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懷疑他偷了張興的銀兩,卻依舊無一人願意站出來為他說話。

看過一圈後,柳十令神情還是沒有變。

他看著張興,實話實說。

“先生曾估量過,下回鄉試,書院中同年考中的人中必然有我一個。舉人之身便可授官,任學正教諭,或外放為吏。張兄錢袋中,銀兩約是五兩。那請問張兄,前途與這區區五兩銀錢,你做何選擇?”

平日裏連話都不怎麽說的人,這會兒居然說了這麽多。不僅如此,用著那樣淡然的神情說出必然中舉這樣的話,也沒誰覺得突兀。

畢竟這是柳十令啊……

高居榜首近兩年的柳十令。

頓時,議論的聲音又大了。

區區五兩銀子,與日後前途比起裏確實不值得一提。為了這樣的小利舍棄日後光明前途,是個傻子都做不出來,更不要說一向清高的柳十令了。

這會兒不管張興怎麽說,都沒人再理他了。張興見狀,扯出自己好友,大聲叫喊:“他親眼看見柳十令偷我錢了!”

那些學子又轉過頭來看戲。

豈料柳十令看了眼張興那位好友,像是才想到這是誰一般,然後又搬出剛才的說辭。

“我學習好。”

像是無奈之下認真的敷衍。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說了,拿出書來看。

張興拳頭緊了又緊,竟然發現自己毫無辦法。不僅如此,還被一眾人當成猴兒看了,只得帶著人灰溜溜回到自己座位。

授課的先生姍姍來遲,見學堂內喧嘩,拿著戒尺重重敲了一下,才讓眾人安靜下來。

柳十令看著書,心思卻不在書上。他眉眼清俊得像是從來不會染上臟汙的琉璃,但在日覆一日的灰沈中,終究是難免蒙上灰沈。

最後,先生帶著書離開,柳十令恍然才發覺今日下午的課已經全部上完了。

學堂內,三三兩兩的人湊在一塊。有說等會兒要一起去書局買書的,也有說哪地開了家酒樓,滋味不錯的。

柳十令垂著眼從他們身旁經過,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經過時眾人刻意的停頓。

中秋過後天氣猛地變了,夜間寒氣一日勝過一日。

溫氏又催著柳十令多抄些書換錢,說這幾日降溫,要給柳十敦與柳玉兒做幾身厚衣服。

柳十令依舊什麽都沒說把銀子給了過去。

那日下著雨,離溫氏說做厚衣服已經過去好幾天了。柳十令出門時天氣正好,便沒有帶傘,回去時卻猛然落下一陣大雨,將他淋了個透。

回到家中還沒來得及將衣服換下來,便見溫氏慌亂跑過來揪著他的衣服哭道:“玉兒發熱了,怎麽喊都醒不過來。”

發熱向來是幼兒難邁過去的一道檻,而柳玉兒今年不過五歲,一旦發起熱來疏忽不得。柳十令當即連衣服都不換,轉頭去了妹妹房中。

他摸了摸額頭,很燙。

從此地趕去最近的醫館少說也要一刻鐘的時間,若是喊大夫過來一去一回便要兩刻鐘。

現在外面的雨漸漸小了,若是拿厚衣服裹著玉兒去醫館,還能快些見到大夫。

柳十令很冷靜,看了看柳玉兒身上穿的單薄衣服,便問:“前幾日為玉兒做的厚衣裳呢?”

溫氏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頓時哭聲都停住了,支支吾吾的。

柳十令這才抽空看她一眼,發現溫氏今日穿的是一件銀絲盤花嫣紅衣,衣領上鑲嵌著細細小小精致的粉珠。蝴蝶盤扣的款式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想來許是近幾日鱗京剛時興起來的花樣。

沈默移開眼,又看到焦急等在一旁的柳十敦,他也穿著單薄的夏衣,是來鱗京時順手帶過來的那幾身衣服中的一件,袖口的地方已經有些破損了。

屋外風帶著雨打進來,他還時不時打個抖,顯然覺得冷了。

柳十令早年便去了別地的書院進學,這幾年才定居於鱗京。故而自小不怎麽同他這位喜歡傷春悲秋的母親接觸,就算與父親接觸得也不多。

一時之間,就算是一貫不喜歡想太多的他也微微皺起了眉。

“家中還有多少銀錢?”他問溫氏。

溫氏不敢看他,只扯了扯自己新做的衣裳,“……沒、沒有了。你給的銀錢本就不多,每日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開銷不少,怎麽還能留得住銀子?”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再次哀怨哭起來,“難不成你還以為我自己花了?那麽點銀錢,我每日都是精打細算……”

柳十令沒有聽她哭訴完便站起身,看了眼外面的雨,徑直從她身旁走過,低聲對柳十敦交待道:“莫要出去,要是有什麽人敲門,先問清楚是誰,不是我便不要開門。”

“我知道了。”柳十敦忍著不哭出聲。

柳十令頓了下,輕輕揉了下他的頭,然後找出自己僅有的幾件厚衣服將柳玉兒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屋外雨聲漸歇,柳十令抱起柳玉兒出了門。

單薄瘦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昏黃光色裏。

走了約莫一刻鐘,終於來到最近的醫館。

柳十令抱著人走進去,聲音帶著微微的喘,即使這種時候,他也很冷靜。

“小師傅,武大夫今日可在館裏?”

以前抓藥的時候,柳十令在這家醫館認得一位武姓的大夫,頗有懸壺濟世的仁慈。故而一進來,柳十令便問武大夫在不在。

跑腿的夥計是新來的,想了許久,才搖搖頭,“武大夫出去診脈了,你還有別的事嗎?”

說著,他還好奇地瞅了瞅柳十令抱著的人。

“這是舍妹,今日發了熱,不知可否先讓大夫來看看?銀錢我兩日後就能補上。”

即使一身狼狽,柳十令看著也與尋常人有些不一樣。說這句話的時候也讓人不由得信服。要是別的人說賒賬,夥計可能嗤之以鼻,但在柳十令面前他就有些猶豫了,想了想正要說話,樓梯處突然走下來一人。

正是張興。

他今日心情郁悶,來自家醫館支些銀子正準備去喝酒,下樓時看見柳十令,也聽到了他方才說的話,不禁升起一股掌握他人命運的成就感。

張興慢悠悠走下去,聲調提得很高,“柳大才子,又見面了啊。”

柳十令看著從樓梯處走下來的人,點了點頭,好像今日兩人沒有發生任何齟齬。

張興見他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心頭的火不由得燒得更旺了。停在四階臺階處沒有下去,這個高度正適合他俯視柳十令。

“想要賒賬?不如跪下來求我?不然,就算你今日跑遍整個鱗京,也沒有醫館敢為你那命賤的妹妹治病!”

作者有話說:

抱歉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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