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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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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穿殷如意的新鞋被當場抓獲後,鄭小七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在殷如意冷沈的目光中就差對著老天爺發誓。

殷如意視線停留在他腳上,鄭小七立馬會意,當即脫掉鞋赤腳站著,討好地把鞋送到殷如意面前。

“十一哥你看,我愛護得好好的呢!一點兒都沒臟!”

大夏天穿著鞋子出去走一遭,腳放在裏頭捂著,說沒點兒味都不可能。

殷如意在鄭小七脫鞋的那瞬間就微微皺起眉,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往後退的欲望。他伸手接過鞋,然後轉身拿著鞋放到裏間去了,沒再說什麽,只是看起來不太高興。

鄭小七撓了撓頭,一開始不懂,但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十一哥有個臭毛病,就是特別喜歡鞋。每一雙都刷得幹幹凈凈,保護得跟新的一樣。別人若是碰一下,他眼神就要冷下來了。

以前有一回,鄭小七眼饞他那些鞋,偷偷穿出去過一次。那回殷如意卻轉頭就把鞋扔了。

想起來這件事,鄭小七驚呆。

他怎麽能忘了這種事?!十一哥不會是想把那雙鞋扔了吧?那可是阮姐姐送的……

但轉念一想,鄭小七小腦袋瓜裏又開始打起了他的小算盤。

要是十一哥扔了那雙鞋,那不如到時候他去把鞋撿回來?

嘿嘿,正好不浪費,他可真是個小機靈。

於是,鄭小七懷揣著這樣的心思,赤著腳在那兒等殷如意出來扔鞋。

但等啊等,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都沒有人出來,更別提鞋的影子了。

鄭小七伸頭探腦,實在忍不住偷偷溜進裏間一瞧,他十一哥正對著一手帕發呆呢!

不過是手帕而已……手帕!

驀地反應過來那是什麽,鄭小七瞪大眸子,嘴巴張得足以塞進一個鴨蛋。

……

殷如意提著鞋回到房間,進來後卻不知道該做什麽。

就那樣直直站著,手裏提著鞋,頭垂著看向地面陷入某種出神的狀態。

那日阮覓回來,送了鄭小七與青杏許多東西。他站在一旁看著,沒有說話。心裏卻在想,她似乎沒有東西想要送給他。

於是在鄭小七興奮地把那包袱翻了個遍時,殷如意離得遠遠的,看都沒有看一眼。

既然不是他的東西,看不看又有什麽所謂。

只是一些沒有說出口的遺憾仍舊存在著。

他慣來不是能把心中所想坦蕩說出來的人,越是不說,便越是在意。於是那些遺憾徘徊在心間,揮撥不散。

在詹五爺宅子裏對練,她拿出帕子給自己擦汗的時候。殷如意無法否認那時候的他已經是心肝脾肺都在進行幼稚的計較,或者說染上點淡淡的不甘。

為何就是他沒有?

這是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問題。

但在擦完汗,看著手裏的帕子那一瞬間,殷如意突然又想明白了。

東西不論大小貴賤,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這……帕子……

好像也不錯。

當時有點委屈的人端著一張酷哥臉,僅因為帕子是阮覓遞給他的,所以自欺欺人把這帕子當成阮覓送他的禮物。

一點兒也不心虛,將帕子占為己有。

雖說後面阮覓戳破了他,但殷如意不管如何惱羞成怒,最終還是沒有把帕子還回去。

想到這裏,殷如意放下鞋。從桌案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正躺在裏面。

那日阮覓走後,鄭小七送了雙鞋和一些書過來。說包袱裏面就這些東西上專門貼了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殷”字,很顯然是送給殷如意的東西。

原來,她也是給他準備了東西的。

殷如意從書中拿起帕子。

帕子左上角繡著一株墨蘭,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花紋。

不知是什麽料子做的,觸感細膩,入手微涼。好像用什麽香熏過,洗了一遍後放在跟前都能聞到淡淡清香。

不管從哪裏看,這都是和殷如意不搭邊的東西。

他坐在那兒瞧著手帕出神,拇指與食指輕輕黏著布料。

一種奇異的感覺正在心裏頭醞釀。

先是細雨般澆落在那兒,然後不知不覺中瘋長起來,鼓鼓囊囊充盈著讓整個胸腔在發脹。

砰——

砰————

砰——————

心跳越來越快,甚至開始猛烈地撞擊著。仿佛疾風驟雨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

殷如意略有些失神,茫然按住胸口。

似乎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十一哥!”鄭小七在一旁驚呼一聲,指著殷如意手裏的帕子咋咋呼呼,“十一哥你哪兒來的帕子?!”

潮水退去,風停雨歇。

一切重歸平靜。

殷如意轉頭看鄭小七一眼,目光又落在帕子上,淡聲道:“怎麽?”

“十一哥你難道不知道?手帕傳情啊!是不是哪家姑娘看上十一哥你了,還悄悄給你送帕子。”

女子的手帕代表什麽,殷如意自然知道。但在阮覓身上,他往往又會忽略所有與女子有關的事情。

像這方手帕,經鄭小七提醒才反應過來。原來阮覓也是女子,她所送出去的帕子也代表著一般女子送帕子的意思。這樣的話,他就不適合把帕子留下來了。

所有旖旎心思,在殷如意自己都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便消失得一幹二凈。

他再次將帕子疊好,不再夾在書頁裏,而是拿了個東西鄭重裝起來。

心想:有時間就還回去。

鄭小七並不知道自己打斷的是什麽,臉上依舊樂呵呵的。他在殷如意房內四處亂轉,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鞋,咧開嘴傻笑。

“十一哥,這鞋你拿去扔了也怪可惜的,不如給我吧!”

殷如意本是背對著他,聽到話後,慢慢轉過身。他很高,看鄭小七的時候眼半垂著。

眸光在這樣的神情裏忽明忽暗,近似臘月寒冬,嶙峋怪石堆裏生出一方寒潭。

僅是看著,就叫人從心底發出寒意。

鄭小七打了個寒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告歉。他從來沒見過十一哥這個樣子,就跟巷子口那只叫做大福的狗護食似的,誰敢往前走一步,就會被撲過去兇狠撕咬一頓。

不管落在身上的棍子有多疼,每回都不長記性,也不知道怕是什麽。

殷如意走過去將鞋子提開,斷了鄭小七的念想。見他縮著腦袋不敢說話,一副被嚇到了的樣子。神色淡淡地揉了揉額角,他方才,或許是被什麽魘了心神……

“沒什麽,你先回去。”殷如意讓鄭小七離開,他害怕自己待會兒再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免得嚇到他。

但有時候有些東西就是說不明白,突然就來,回頭再找根源,卻發現沒有半絲頭緒。

殷如意只當是院試日子臨近給他造成的壓力,很快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

且說清水巷阮家宅院內。

阮覓一臉悲壯將自己的兩頁心得遞上去,然後很有勇氣地直視阮平左,勢必要接收到第一線的信息。

觀察阮平左的一舉一動,觀察他臉上的每個神情,以此來推測他對自己寫的東西的滿意程度。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阮平左自從拿到心得後,就一直沒有擡頭,像是被裏面的內容震住了。

期間,他的眉頭稍稍皺了下。

就因為這一皺,阮覓心神俱顫,瞳孔驟縮。腦子裏立馬浮現出了阮平左揪著自己教訓,還讓自己留在這兒罰抄文章一夜不準睡覺的恐怖場景。

規矩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

罰抄是不可能罰抄的,一個優秀的學渣最需要具備的能力就是良好的口才與迅速認錯的覺悟。

來之前翠鶯說的話突然從腦海中蹦了出來。

“阮大人最是欣賞勤奮苦讀的人,有沒有天賦倒是其次。”

於是,在阮平左擡頭的那個瞬間,阮覓以一個非常標準的姿勢進行認錯。

跪坐著,雙手交疊平放在膝蓋上,頭微垂,顯得溫順又老實。

“說出來不怕伯父笑話,我小時候長在鄉下,並不識得多少字。村子裏有個學堂,坐著三三兩兩學生。聽人說,裏面坐著的都是有出息的人。那時候我便想著,要是我也能識字就好了。後來父親母親找到了我,帶我回了阮家。他們待我很好,但或許是先生們嫌棄我太過愚笨,不願教我。所以我一直沒能見到他們,只跟著翠鶯學習寫大字。練了足足四年,到現在也只是能粗淺認得一些字。”

說到這裏,阮覓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頭低得更下了。

“上回伯父休沐時,說要讓我寫一篇心得交上來。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竟然有一天能得到您的指導。但是很快我就陷入惶恐之中。畢竟……我這僅僅識幾個字的水平,放在您面前實在是丟人現眼。”

阮平左靜靜聽著,沒有打斷。

“但我還是想試一試,人總是要有夢想,才能進步。我渴望多學一點東西,成為更好的自己,即使前路再艱難再曲折,也沒有關系。如您所見,這兩頁心得就是我這幾日努力的成果,它們確實稱不上好,可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沒能達到您的期望,實在是我,太過愚笨了。”

阮覓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並在心裏為自己的這場即興發揮打了個滿分。

都說到這種程度了,應該不會再罰她了吧?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身形瘦弱,一看便是幼年時受了苦的。此時老老實實跪坐在那兒,羞愧得連頭都不敢擡起來。

即便這樣,還是口齒清晰地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光是這份勇氣便是許多人不曾擁有的。

阮平左想到自己年幼的時候。

曾經鼎盛一時的世家愈發沒落,族人們只埋怨時運不濟。不是沈浸於過去的輝煌之中,便是揮霍先祖留下來的金銀繼續充門面。

坐吃山空的道理誰都知道,卻沒有誰願意醒過來。

他八歲那年,漸漸發現一棟又一棟本屬於阮家族人的宅子被抵押賣出去。他們拖兒挈女,仿佛一日的功夫便從偌大的鱗京消失。

一個世家的沒落,往往是旁人閑暇時的談資。

阮平左的心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一直希望族人上進,不僅僅是男子,女子也一樣。

修身、齊家、治國。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

修身本就是件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事情。

人從詩書文章中學得禮義廉恥,增長知識開闊視野。人之所以為人,概因其有心。

心的強大,則需要不斷的從各方各面汲取知識。

一個國家,抑或一個家族的興衰,往往與組成這個國家或家族的個人脫不了幹系。

志向高遠,謙和誠實,剛正不阿,自強不息,重德貴義,律己修身,這些都是他想讓族人們自小從書中學習的東西。

但阮家沒落已久,雖說南泱那邊,阮家依舊是一方望族。但在鱗京,阮家幾乎已經成了被人遺忘的世家。

族人們逐漸離開,搬回南泱,留在鱗京的族人也不好學。像阮奉先那樣費心鉆研旁門左道的人占了絕大多數。

如今看到面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聽完她的那些肺腑之言。阮平左突然覺得,阮奉先也不是那麽糟糕,至少他有個很好的孩子。

在阮覓身上,他看到了阮氏風骨延續下去的希望。

長久的沈默,讓書房內氣氛逐漸變得沈凝。

就在阮覓懷疑自己這一步走錯了的時候,阮平左溫聲道:“你很好。”

不是“寫得不錯”,而是“你很好”。

阮覓終於松了口氣。

阮平左放下東西,站起身。

天青色的鶴袍寬松飄逸,迎著風有些淩亂。他略整理了袖口,重新將身上的衣服變得一絲不茍。

然後道:“今日早課便到此,去用早膳罷。”

阮寶珠壓抑著劫後餘生的興奮,勉強維持著基本的禮儀從軟墊上站起身。經過阮覓身邊的時候,她悄悄伸出根小指頭勾住阮覓的手,頭也做賊心虛一般瞥向別的地方。

見阮覓沒有反應,她又伸出根手脂。

一點一點地,直到小手完全鉆進了阮覓手掌心裏才停下動作。

但還沒來得及竊喜,突然就感覺手一空,掉了下來。

阮寶珠猝然回頭:???

阮覓朝她咧開嘴笑笑,就像她剛進書房時阮寶珠來不及收回去的笑一樣。

阮寶珠茫然、疑惑、不解。

小孩子忘性大,不到一會兒就完全忘記了自己不久前做過的事,懵懵懂懂的,盯著阮覓的背影滿腦袋問號。

阮寶珠雙手捧著頭,左右搖了搖,想不通的事情就懶得再想了。她重新高興起來,屁顛兒屁顛兒往前跑再次走到阮覓身邊,又把自己的手往阮覓的手裏面擠。

肉嘟嘟的小手摳著自己的手指頭,阮覓自然感覺到了。

她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幼稚到喜歡同小孩兒斤斤計較。或者說因為心裏的不確定,一直在試探一直在懷疑。

小孩兒的喜歡能維持多久呢?等過幾年阮寶珠再長大些,接觸了新的人新的事,她還會像現在一樣高高興興往自己身邊湊嗎?

與其等著那一日的到來,黯然神傷,不如現在就克制著。

不得不說,在阮家近乎幽禁的那四年給阮覓的思想上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很多事情她都不免帶上悲觀色彩去看待。

心裏是這樣想著,但當阮寶珠毫無芥蒂地再次跟上來,繼續把手放進她掌間時。

阮覓還是放慢腳步,最後停下。

阮寶珠擡頭看她,似乎在問:“怎麽了?”

孩童的喜怒哀樂最是明顯,當他們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而當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又恨不得渾身上下每一根頭發絲都往喜歡的人面前湊。

阮覓嘆口氣,沒說什麽,只握緊了阮寶珠的手,牽著她繼續往前走。

不明所以的阮寶珠小朋友連忙開開心心跟上去。

等到阮家用早膳的時間,謝氏都還沒有趕回來。阮平左坐在那兒並不動筷,顯然是想等謝氏。

同時,他也讓一旁伺候的人給阮覓她們夾菜,沒有讓她們一起等的打算。

阮寶璃被奶娘抱著吃飯,阮寶珠年齡較大,自己拿著碗筷占據了阮覓身邊的位置,正哼哧哼哧努力幹飯。無形之中讓阮覓本來就好的食欲變得更好了。加上這回順利過關,估計以後都不用再經歷這種恐怖的事情了。阮覓吃完一碗粥又添了一碗,直吃得嘴唇油光發亮。

她在來之前用過早膳,不過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中消耗得快,這會兒又餓了。

喝完粥又吃了幾塊鹹口的糕點加幾塊春卷,阮覓才一臉滿足停下來。

就連阮平左現在就坐在她上首,阮覓都不覺得有什麽了。

甚至從很多小細節處能看出來,阮平左嚴肅外表下有著溫柔的心腸,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即使……那渾身的學術氣息真的讓學渣望而生畏,一有機會就想奪命狂奔。

阮覓摸了摸肚子,心想等出了這道門自己以後就少來這邊,碰不上阮大學士,應該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了。畢竟兩家人關系也就一般,阮大學士一大忙人,也不可能整天記著她。

日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又是青春好日子。

吃飽喝足正打算起身告辭,阮平左卻先出聲了,“好了?”

阮覓有點懵,還是點點頭道:“吃好了。”

阮平左又問阮寶珠與阮寶璃,“你們可吃好了?”

“好了好了。”阮寶珠很規矩地擦幹凈嘴,牽著阮寶璃站起來。

“那便走罷。”

阮寶珠很熟練地跟上去,唯有阮覓僵在那兒企圖挽救自己,她伸出顫抖的手,“伯父……”

聞聲,阮平左回過頭。

前不久吃飽喝足時在阮覓眼中還算和藹可親的臉,再次充滿了讓阮覓害怕的氣場。她抖了抖,很沒出息地把想說的話吞了進去,訥訥道:“……沒什麽。”

直到走進書房,坐在熟悉的軟墊上時,阮覓都還沒能從這巨大的絕望之中回過神來。

滿腦袋只有一個念頭。

……為什麽?

————

每到阮平左的休沐時間,他都會讓阮覓過來學習。有時是臨摹字帖,有時是從最基本的詩詞韻腳開始。阮覓學得戰戰兢兢,時常剛出清水巷人就往魏驛藺那邊跑,求助場外輔導。

時間就這樣慢悠悠到了八月十二,距中秋佳節僅有三天。

那日阮覓拿著阮平左新給她的功課,橫看豎看怎麽都看不懂上面是什麽意思。沈默片刻後,立馬叫酥春去準備馬車,然後麻溜的出府了。

魏驛藺簡直就是萬能小老師,問啥會啥,拯救阮覓於水火之中。

這回也是這樣,在阮覓看來毫無頭緒的東西,在他不疾不徐的講述下竟然變得淺顯易懂。阮覓捏著毛筆唰唰唰地一下子就把紙填滿了。

最後看著這張填滿的紙,一股驕傲油然而生。

魏驛藺連笑著誇她:“阮姑娘天資聰慧,先前不過是有些小小的地方尚未弄明白罷了。一旦弄清楚,什麽難題都不在話下。”

阮覓輕咳了一聲,佯裝謙虛,“哪裏哪裏。”

兩人說了會兒閑話,魏驛藺支著頭看窗外,突然輕聲道:“快中秋了啊。”

他說話時仍舊是笑著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落在他眼簾處,呈現出淡淡的金色。

阮覓順著他的目光去看窗外那株八月金桂,如今花開得正好,朵朵金黃香氣馥郁。

每當這花開的時候,便說明中秋將至。

不由得也略有些感慨,“是啊,就還幾日便是中秋了。”

魏驛藺收回視線,眼中像是有什麽光輕輕跳動一下。他抿著唇淺淺笑著,突然道:“不如便將今日當成中秋吧?”

阮覓聽懂了他的意思。

世族之中,不管關系如何,中秋這種日子的時候必然是要聚在一塊兒的。魏驛藺也知曉那一天阮覓不會過來,所以才有提前過中秋這一說。

“也行。”阮覓點了點頭。

魏驛藺站起身,光斑灑落在衣袍上,像暈開的墨。他興致突然就高了起來,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笑意,情緒高得讓阮覓微皺起了眉。

仿佛是為了壓抑住什麽,強行調動本就不多的喜悅偽裝在表面,用這樣的表象來敷衍旁人,也說服自己。

魏驛藺一下子就變得忙碌起來。

先是從外面買了一提月餅,然後又覺得只買這一樣,中秋過得實在寒酸。於是又出去好幾趟趟買了蟹糕蟹粉菊花酒等大大小小的東西。

阮覓坐在那兒看魏驛藺忙活,他一直是興致很高的樣子,嘴邊掛著的笑沒有落下來過。

在下午時,總算把東西備好了。他將東西一一擺在食案上,一會兒問阮覓喜不喜歡吃這個,一會兒又問阮覓喜不喜歡吃那個。一個人絮絮叨叨,硬生生把只有兩個人的屋子弄得熱鬧起來。

菊花酒大多是在重陽節的時候飲用,但文人多愛風雅,重陽賞菊,中秋也賞菊,不免就要將菊花酒重新提溜出來飲上幾杯。然後借著淡薄酒意對月賦詩,好不快活。

也是這樣,中秋便漸漸也有了飲菊花酒的習俗。

每到這個時候,家中每個人杯裏倒一點,就算是從沒喝過酒的人也能沾幾口。

魏驛藺與阮覓相對而坐,他提起酒壇倒酒。一身寬松袍子散散垂落,被風吹得左搖右晃。

衣裳被吹得獵獵作響的聲音與那窗子被風吹打得搖擺不停的哐當聲在室內回蕩。

微黃透亮的酒液在褐碗裏濺開,碎成一顆顆小小的微黃的珠子,但很快又與碗中酒液融為一體,只剩下漣漪蕩蕩,映襯著窗外斜照的日光。

他倒了酒,卻並不喝,只是對著碗中酒看了小會兒便覺得儀式感到了。然後捏了塊不知道是什麽口味的糕點漫不經心咬了幾口。

阮覓挑眉,示意他也給自己弄一杯。向來很好說話的人此時卻笑著搖頭,“阮姑娘不多吃些東西?”

言外之意便是不願意給她倒菊花酒了。

阮覓沒有強求。

這頓“中秋飯”潦草開始,潦草結束。阮覓參與其中,見證魏驛藺全程笑著沒有變過臉色的偽裝。

走時,魏驛藺出來送她。

仿佛已經知曉過後幾日她並不會過來,彎著眸子道別:“中秋安康,阮姑娘。”

阮覓上馬車的動作一頓,沒有回頭,倒是揮了揮手表示自己聽到了。

馬車漸漸駛出巷子,徒留下空氣裏浮動著的灰塵。

魏驛藺慢慢踱步回了院子,寬松的袍子被風吹得淩亂,灰的白的糾纏在一起。他停在那株八月金桂下,仰頭看著樹梢上的朵朵金黃,不知在想些什麽。

————

三日眨眼便過,中秋如約而至。

阮覓早上時被翠鶯從被褥裏揪了起來,洗漱完畢連拽帶哄地才讓沒睡醒的人去了東秦院用早膳。

阮奉先坐在首位,阮母坐在他一側,阮珵則因為是唯一的嫡子坐在阮奉先另一側。按理來說阮母身邊的位置就應該是阮家嫡女的,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這個位置都非阮覓莫屬。

但等阮覓走進去時,阮母身邊已經坐了一人,正是阮珍珍。

她今日打扮得很是用心,一簇簇用金葉子圍成的小花像極了金桂,一點點嵌在黑發裏,遠遠看去別致又風雅。

餘光裏瞧見阮覓過來了,她沒有擡頭,好像什麽都沒發現一樣繼續拉著阮母的手在那兒同她話家常。輕聲細語,盡是些體貼人的好聽話。

七八個庶兄一個個的占據了好位置,連帶著他們姨娘,紛紛往前頭坐。於是只剩下個最角落的位置給阮覓。

這樣的事情阮覓已經不是第一回 見到了。

這是她來阮家過的第四個中秋,前面三年,每一年都是這樣。

故意排擠,冷漠忽視,已是他們常用的手法。

阮覓站在門口看了會兒。

早在第二年的時候她就已經能做到心如止水,第三年的時候還能像看耍猴戲的人一樣觀察著他們每個人臉上的神色。

但這時,突然就有些意興闌珊。

於是她也沒走過去,沒甚正形地靠在門邊,淡聲道:“原來這就是世家的中秋啊。”

這話說的突兀,許多假裝沒看到她過來故意忽視的人,不得不轉過頭去看她。大部分是帶著看好戲的神情。

阮奉先臉色一沈,喝斥道:“你這樣像什麽樣子?讓這麽多人等你一個還沒有點愧疚,從小到大就沒人教你禮數?”

長桌裏有幾個庶兄譏誚笑了笑,阮覓看得一清二楚。她已經在阮奉先面前裝厭煩了,這回沒有再做出以往怯懦的樣子,而是故意想了想,然後指著長桌上的眾人道:“禮數,什麽禮數?這樣數年如一日長不長,幼不幼,嫡不嫡,庶不庶的禮數?”

眉眼間盡是純然的疑惑,好像十分不懂得阮奉先那話的意思。

“父親,您說的是這樣的禮數嗎?”

往日在他面前大聲說話都不敢的人,此時言語之間全是嘲諷。阮奉先猛地意識到,自己前幾年竟然像個傻子一樣被都被蒙在鼓裏!

一時之間肝火大動,抄起個碟子就朝阮覓砸去。

準頭有些不行,阮覓光用眼睛看便直到那碟子砸不到自己身上。不過她還是慢騰騰往旁邊移了幾步,浮誇地拍了拍胸口,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虛偽敷衍。

好害怕哦……

阮奉先被她氣得眼神渾濁目露兇色。

旁邊那幾個看戲的姨娘和庶兄紛紛火上澆油。

“這大好的日子,大家夥都在等你用膳,你又何必這樣來壞老爺的心情?”

“就是,難不成你禮數不行還要怪在父親身上?真是從鄉下小地方出來的。”

“還不快給父親賠禮道歉!”

阮珵坐在那兒,並沒有參與討伐阮覓的行列,只是看著阮覓的眼神裏盡是不讚同。阮母也差不多,她一開始是想喊阮覓來自己身邊坐的,可是阮珍珍早早的就過來占了這個位置。到底是自己疼愛了十幾年的女兒,不過是個位置罷了,所以阮母也沒有讓阮珍珍讓開。

此時看著阮覓一身反骨,被那些庶子姨娘針對的樣子。阮母心有不忍,同時又生出些憤慨,不過是些妾生子罷了,什麽時候輪到他們來教訓自己生的嫡女了?

她正想說話,卻見阮奉先倏地站起來,滿臉怒容走到阮覓面前,揚起手就要揮下去。

阮母是最典型不過的古代女子,不違逆丈夫,順從,退讓,忍耐。

她掙紮著動了動嘴,不知該不該勸阻。情感上對於那些妾生子煽風點火行為的厭惡,與數十年如一日的退讓進行掙紮。

阮珍珍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垂下眼扯了扯她的衣袖,輕聲細語道:“母親還是莫要管了,小心父親脾性大,等會兒要牽怒母親的。”

阮母想起身的動作停住,微微張開的嘴也慢慢閉上。

深深刻進骨子裏順從二字終究還是占了上風。

阮覓並不清楚阮母經歷了什麽掙紮,也並不關心。她不閃不躲,直直看著阮奉先氣勢洶洶走過來。等那只手就要揮過來的時候,突然笑了聲。

然後反手捏住阮奉先的手,稍稍用力,阮奉先的手腕處就傳來一陣劇痛。他臉色瞬間慘白,阮覓則假惺惺地關懷一句。

“哎呀,父親您怎麽了?是不是上回中毒身體還沒修養好?都說了不要動氣了,真是的,年紀這麽大的人了,連點自制力都沒有,怪不得到現在官還是做的這麽小。”

眾人驚呆,連準備了一大籮筐挑撥離間話術的庶兄都覺得自己毫無用武之地了。

這局面,就算不用他上場,也一定會決裂吧!

不等阮奉先說話,阮覓又笑了一聲。

“父親可要想清楚了,現在不是您想不想對我動手,而是您能不能對我動手。怎麽?沒見過平謙侯世子?他最近是不是總愛找您的麻煩?”

阮奉先先是震驚,後又神情猙獰,“是你!”

“父親可不要隨便怪罪我,這種莫須有的事情,就算是我也不想往身上擔的。”阮覓滿口否認,但是那雙眼裏看笑話的意味實在太濃了,讓她的話沒有半分可信度。

阮奉先原先就打著讓阮覓送嫁,順帶著搭上平謙侯府這條路的打算。只是阮覓太過木訥把握不住機會,聽說連平謙侯世子的臉都沒見著。

後來偶爾見到平謙侯世子,阮奉先不得不自己舔著臉上前巴結套近乎。沒想到平謙侯世子一聽說他是華林巷阮家的人,臉上的笑就收了回去。後面更是三番幾次打壓他,讓他在官場上越來越艱難。

阮奉先懷疑過阮覓,但只是還沒有確定。直到現在阮覓站在他面前笑得嘲諷,阮奉先才徹底明白,這個禍害就是故意的。

阮奉先的臉色越來越沈,卻沒有再有別的動作。

那些個美妾庶子,看見阮奉先這樣,也很有眼色閉上嘴不出聲。

最後,阮奉先竟然冷靜下來。

他顯然是想明白了,以他如今的困境,若是沒有阮覓,恐怕衰敗得很快。

早在平謙侯世子第三次對阮奉先發難的時候,阮奉先就拿阮覓出去當了擋箭牌。不過平謙侯世子壓根就不相信阮覓的挑釁與他沒有關系,繼續瘋狗一樣的撕咬不休。

如今整個阮家,細數過去,竟然只有一個阮覓擁有那樣的能力,救他於水火之中。

阮奉先神情陰鷙,不再對阮覓動手。不過為了彰顯自己一家之主的威嚴,最後還是揮了揮袖子,“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今日就罰你閉門思過,快快滾回去。”

這話正中阮覓下懷。

她再次環視了屋內眾人一眼,眼神淡淡,說不上是嘲諷還是漠視。

那幾個庶兄只覺得她像是看著什麽臟東西一樣,看一眼就快速掠過去,生怕看久了臟眼。他們心中怒火頓生,卻很識時務地吞下火氣,死勁捏著拳頭。

阮珵與阮母則是在這樣的眼神下恍惚,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開始真正抽離。任憑怎麽抓也抓不住,徒留無力與無可奈何。

在眾人這樣各異的神情中,阮覓瀟灑轉頭就走。走出去好遠,才覺得終於呼吸到了幹凈清新的空氣。胸腔裏的郁氣頓時消散。

煩躁感確實是突如其來不可控的,大部分時候阮覓都能忍住,且偽裝得天衣無縫。但在極少數時候,沒有理由忍耐,也無須忍耐。所以往往這個時候,阮覓也會順著自己的性子肆意盡興一場。

阮奉先的反應沒有出乎她的意料,或者說,在場所有人的選擇都與阮覓設想的一模一樣。

這大概也是這場游戲的無趣之處。

沒有變數,沒有新意。

翠鶯跟著阮覓出來,臉色也很不好看。但想著中秋佳節,自己還是得做出表率露出點笑,便盡量柔和了臉色,問道:“可有什麽想吃的,晚上都給你做。”

中秋夜啊……

阮覓恍然想起前幾日魏驛藺對她說的那句“中秋安康”,思忖一會兒,有些可惜地搖搖頭,“晚上我要偷偷去個地方,晚些回來。”

翠鶯震驚:“去哪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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