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3章

關燈
書局裏僅她一個女子,阮覓不用擡頭都知道這句智障的話是對著她說的。

“女子當然能入書局,不過犬類,應當是不能吧?”

她又翻過一頁,完全沒有把這人放在眼裏。

那人是個讀書人,家中母親寵溺他,鄰裏女子整日奉承他,從來沒見過敢同他頂嘴的女子。一時之間氣急敗壞,原本見阮覓一女子孤身在此想要來勾搭兩句的心思也沒有了。

“好個牙尖嘴利,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聖人果不欺我。掌櫃的!你這生意還做不做了?竟然連個女子也放進來。”

在人家書局裏吵起來沒意思,阮覓記住了這人模樣,已經開始計劃著等會兒在哪個地方,把人拖到黑巷子裏去揍一頓了。

掌櫃小跑過來當和事佬,“大家好好說好好說,別傷了和氣。”

“我倒是不想做這惡人,”那尖嘴猴腮的書生頗為自傲,“只是這女子,怎麽能放進書局呢?古往今來你見過女人讀書?見過女人有什麽成就?這書局啊,自有文曲星君的文氣保佑著,再加上我們這幾同窗時常來這兒,才造就了這點好風水。可就這女人一進來,就把這風水給破咯!”

“掌櫃的你可別急著說不信,你想想,是不是自從我們幾個來這兒之後,書局的生意才開始好點兒了?我同我那幾個同窗,你去書院裏問問,小考大考,魁首不說,至少乙等是能排上名的!”

“你真要為了區區一個女子,把我們逼走?”

書生有恃無恐。

讀書人說是讀書明理,卻也愛紮堆。例如今日我瞧見了書院裏學問還不錯的那誰誰誰去了某家書局,於是第二日,那家書局就會被那人的同窗擠滿。

這紮堆,還有個說法,叫做沾染文氣。

這書生自視甚高,眼睛都快給他翻到天上去了。

阮覓瞧著掌櫃左右為難的樣子,不欲與他多爭。放下書正想先出去等著,就聽到魏驛藺帶點涼意的聲音。

“阮姑娘。”

他踩著書局裏一層層光影走過來,金黃色光鍍在苦茶顏色的袍衣上。

然後站定在阮覓面前,笑得晃人眼。

“阮姑娘繼續看吧,這種嘈雜犬吠之聲,無需入耳。”

說完,魏驛藺誘哄似的翻開話本,讓阮覓繼續看。

他好像正在緊張,緊張著,想要做某件事情卻又害怕被發現端倪。

阮覓若有所思,看過去的眼神猶帶深意,讓魏驛藺不得不躲開。

“好,你去吧。”

終於聽到了這聲回答,魏驛藺拿著他的書,朝那書生笑笑。

“這位兄臺,可否移步?”

這笑雖是笑,卻同在阮覓面前的截然不同。

淡漠的,疏離的,是上位者對下位者最為尋常的態度。

有些書院階層分明。魁首永遠有特權,甲等學子永遠可以蔑視乙等及其以下。

一派融融?只是某種表象罷了。

書生立馬被激起了某種不想回憶的事情,他看著魏驛藺,好像想起了某個人,瞬間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被帶著往某處角落走去。

書生的幾個同窗見狀,紛紛跟上去,準備仗著人多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書局角落裏,一扇架在高處的窗戶打開,明黃色光線直直照下來,細小灰塵顆粒無所遁形,在這光線裏起起伏伏。

一直走到窗下,魏驛藺才停住。

他走在前面,本是背對著那尖嘴猴腮的書生,然後慢慢轉過身。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他輕笑著重覆了書生剛才說的話。

書生在他面前莫名有些氣弱,可一聽到這個,立即又梗著脖子道:“本就是如此!我可沒說錯。這位兄臺可是要替方才那女子出氣?你回去同她說,我同她賠個禮道個歉就是了。何必這般這樣興師動眾的?”

因著有些畏懼魏驛藺,他主動提出認錯,卻不是當阮覓的面認錯。

說到底,心裏還是不覺得自己說的那番話有什麽錯處。說著認錯,也只不過是為了讓魏驛藺放過他。

這般,冥頑不靈。

“方爭。”

魏驛藺淡淡叫出書生的名字,他看著方爭,神情溫和,那身影在方爭眼裏卻變得無限高大,漸漸與書院裏執鞭的助教們重合起來。

懲惡行,督學業,正風氣。

書院的助教們一向是他們的陰影。

方爭登時連腿都軟了,哆哆嗦嗦扶住一旁的柱子,“為何,為何你知曉我的名字?!”

“你的母親若是知曉這些,大概也後悔予了你名姓。”魏驛藺沒有回答他,而是說起了他的母親。

方爭乃是遺腹子,他母親有孕在身的時候,父親便去世了,是母親一人生了他養了他,給了他名姓給了他一切。

“你方才問,這世間有多少女子能做出成就。這個我可以回答你。”

魏驛藺籠罩在那明黃色光線裏,淺色的眸子染上些近似神明的金色。

“世間千千萬萬的女子,即使未曾彪炳青史流芳百世,她們都是英雄。”

方爭條件反射地反駁道:“這怎麽能算?”

男尊女卑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魏驛藺沒有一個勁強調自己所說的是對的,而是順著方爭的話來。

“既然你想說千載以來的名人,也可以。”

被那雙眼睛註視著,方爭再次縮了縮脖子,有種正在一步步被趕進絕境的絕望感。

“我且問你。”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1]

“何人所作?”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幹閑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2]

“詞作出自何人?”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3]

“又是誰作?”

一連串發問,方爭連連後退一不小心摔在地上。他自幼讀詩書,自然知曉這些詩詞出自何人。往日裏只不屑於讀這些女詞人女詩人的東西,仿佛這樣便能顯出他的高貴。

但如今被魏驛藺逼著面對這些,方爭不得不想起。

那些都是不輸於男兒的人,才情文采,乃至胸襟為人,一處不輸。

魏驛藺低頭看他,轉而再問:“書院院訓為何?”

方爭嚇得飛快接上:“講求經旨,明理躬行。”

“何意?”

“呂、呂先生曾說,世風漸壞,時事艱難,須由教育,方能扭轉局勢。我輩文人,應當立世樹德,成為扭轉這亂局的一道力量,將一身所學,傾註於這人世!上能輔佐君主,下能安撫萬民!”

方爭一開始還有點結巴,越往後說越激動,仿佛自己就是個救世的英雄。

魏驛藺依舊含笑看著他,“那你可曾做到?”

剎那間,方爭猶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雞,一切聲音戛然而止。

書院想要教導出來的,是一群能濟世救人的文人。而如今的方爭,卻只是個眼光粗鄙蔑視女子的,正在慢慢融入這世間的醜惡,逐漸淪為被拯救角色的人。

這樣的人,與書院院訓完全背道而馳,方才卻還在說著大義凜然的話,實在好笑。

他不僅對不起書院多年來的教誨,更對不起生他養他的母親。

幾個跟過來聽完全程的書生頓住,瞬間想到了自己身上。他們與方爭走得近,自然也是一類人。此時臉上羞愧之色表露無遺。

“自去先生那領罰。”

“是。”包括方爭在內的幾人,來不及想別的,均齊聲應答。乖巧得像是在最嚴厲的先生面前受訓的弟子。

魏驛藺不再管他們,拿著自己的《寵妃進階手劄》往外走,心裏想著,不知道阮姑娘有沒有等急了。

回過神來,方爭見他要走連忙爬起來問道:“先生可在書院任職?日後學生可否去找先生討教學問?”

他在書院許多年,確實不曾見過魏驛藺,但看著這張臉又實在覺得眼熟,便忍不住問了。

魏驛藺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方爭,忽而想起什麽盯著他打量一番,說道:“你還未同外邊那位姑娘致歉,過來。”

完全沒有理會方爭問的那些話。

而方爭,聽到那聲淡淡的“過來”,還真就沒骨氣低著頭跟過去了,壓根不敢再問一遍。他身後幾個書生皆扼腕嘆息,恨鐵不成鋼。但讓他們沖上去問,他們還真不敢。

帶著方爭走過去,魏驛藺一邊思忖著。

阮姑娘確實是喜歡書生……

但方爭,大概是不會威脅到他。

腦袋也不太聰明的樣子。

總結一番後,魏驛藺滿意點點頭。

手裏的那本《寵妃進階手劄》隨著走動的動作,偶爾露出全貌。方爭一大男人,年紀也比魏驛藺大,在他面前卻莫名直不起腰來,只能低著頭偷偷覷過去。

然後一眼就看見了書面上明晃晃的幾個大字。

嘶——

倒吸一口涼氣。

寵、寵妃?!

先生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怎會看這種書?!

於是,等到阮覓看見這人的時候,發現那神情都是恍惚的,好像經歷了什麽嚴重的打擊。

她原先還想把人拖出去揍一頓,現在都有一點點下不去手了。

“這是怎麽了?”

一開口,方爭就痛哭流涕差點跪地求饒。

他明白了,他終於明白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惹上這個祖宗!

得是多恐怖的人,才能逼得先生委曲求全,竟然看起了《寵妃進階手劄》?

“您饒了我吧!!!”方爭的哀嚎聲響徹這間書局,待在一旁還苦惱著怎麽勸架的掌櫃都傻眼了。

作者有話說:

小綠茶真的不是只會茶。

本章所引用的詩句,[1]是唐朝四大女詩人李冶。[2]是南宋著名女詞人朱淑真。[3]是李清照,大家都知道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