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而精致的臉陡然在苗姐面前放大。

苗姐條件反射地擡手去推，卻推了個空，腦袋此刻才轉過彎來，聽懂了羲音話裏的意思。

我想吃了你。

若是叫一般人聽來，勢必先要糾結一下這個“吃”到底是那種意義上的。然而苗姐沒什麽文化，心裏頭那點子風花雪月早就被自己沾著人血饅頭吃進肚子裏，都不知道拉到哪塊農田做了肥料。

這個“吃”在她聽來，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吃。

撕咬、咀嚼、吞咽。

她想吃了自己。這句話，野性中透露著荒謬。

“呵，”經歷過短暫的恐懼後，苗姐反而冷靜下來，咬牙道，“想嚇唬我？老娘手上的人命多了去了，就算你是吃人的鬼，到了老娘手裏也得給我乖乖聽話。”

苗姐早上八成吃了蒜沒漱口，一張嘴就是一股令人七竅生煙的臭氣，先前離得遠還沒覺得，剛才羲音拉進了距離，差點被熏得背過氣去。

羲音心中的暴戾和食欲也被熏得萎靡不振，她拉開距離坐回後座，扇扇鼻子，幹嘔幾聲。

“小丫頭片子，拿吃人嚇唬誰呢？”苗姐眼神一厲，吩咐川子道，“搜身，把她手機收了，再看看她身上是不是帶了什麽裝神弄鬼的玩意兒。”

然後轉頭對司機尖聲道：“打火，上路。車門開不了就不開，等到了地方咱砸了窗戶出去。活人還能叫尿給憋死了？”

司機手忙腳亂地試圖啟動車子，將手動檔拜得哢哢作響。

川子應聲勾著腰站起來，一手撐著座椅靠背，上半身向著羲音壓過來，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另一只手直勾勾地伸向白色連衣裙下某個略微起伏但並不雄偉的部位。

然而，還未碰到，一點冰晶便從指尖向上蔓延。川子只感到指頭一涼，隨即整個手都失去了知覺。他維持著別扭的姿勢，楞怔在原地。

苗姐見他半天沒動作，不耐煩道：“搜個身也能這麽久，饞不死你的。摸夠了就趕緊把手機……”

哢擦——

清脆的碎裂聲打斷了她的話，也喚回川子的思緒。

川子眼睜睜看著羲音將自己的右胳膊齊肘掰斷，斷口不太整齊，可以看到參差的骨骼和血管，但是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他覺得自己現在可能是在做夢，否則怎麽感覺不到疼呢？

羲音將川子凍成冰雕的手齊肘掰下來，湊到鼻端嗅了嗅，嫌棄道：“咦，不好吃。”

說完，丟垃圾似的丟掉斷手，冷冷擡眼看向上半身壓過來的川子，“你身上的味道，臭到我了。”

“啊——”川子如夢初醒地爆發出一聲慘叫，後退幾步，四腳朝天地跌倒在前後排之間狹窄的空隙中，用僅剩的一只手指著羲音，驚恐地看向苗姐，“妖怪，她是妖怪，苗姐救我，我的手……”

原本苗姐還在楞怔，此刻被川子的大吼驚到，想也不想一巴掌扇在川子臉上。

“閉嘴，世界上沒有妖怪！”她聲色俱厲地吼了川子一句，然後看向羲音，“裝神弄鬼，以為這樣就能嚇到我？給臉不要臉，這是你自找的！大河，弄死她！”

副駕駛上的男人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手木倉，從前面對準了羲音扣動扳機。

嘭——震耳欲聾的響聲過後，車裏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向後排。

羲音蒼白細弱的手攥成拳頭舉在身前，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手掌攤開，露出掌心結了一層白霜的子彈。

“你剛才說什麽？”羲音歪頭看向苗姐，“世界上沒有妖怪？”

她放開識海內對天道的單方面屏蔽，在天道上躥下跳的喋喋不休中，見縫插針的問：【現在的凡人不知道妖魔鬼怪的存在嗎？】

天道見她終於肯聽自己說話，松了口氣，語速飛快地回答：【對，現在人界信奉唯物主義科學無神論，普通人不知道妖魔鬼怪，也不知道修士的存在。所以龍妹兒，千萬別吃人，吃人就會暴露，暴露就進不了調查局、不能還債、更不能飛升，我們只能一起等死！】

那邊，苗姐也終於回過神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副駕駛上的大河驚叫，“不可能！怎麽會有人能接住子彈？姐，我們不會真的遇上妖怪了吧？”

苗姐臉色發狠，一把搶過大河手裏的木倉，對著羲音連開數木倉。

羲音懶得再和這幾個人糾纏，微微擡眼，車內氣溫驟然下降，飛在空中的子彈仿佛撞上無形的屏障，紛紛墜落在地。

灰藍色的眸子在一瞬間變成野獸一般的豎瞳，車內幾人大腦如遭重擊，空白一片，離得最近的苗姐更是七竅流血。

失去意識前，苗姐終於意識到，她這回踢到鐵板了。

【龍妹兒，別誤傷無辜！】天道在識海內尖叫。

羲音眼瞳恢覆原狀，不耐煩道：【這點分寸我有，不需要你說！】

遠處傳來警笛呼嘯的聲音，天道松了口氣，【別輕舉妄動，別吃人，警察快到了。】

羲音視線掃過昏迷不醒的幾個人販子，動動手指，幾道指甲蓋大小的冰淩激射而出，在觸碰到他們身體的瞬間沒入其中。

【你幹嘛？】

羲音好整以暇地靠回座位，【我可以不吃他們，但是，我不太喜歡放虎歸山。】

這幾個人販子，必須得死。

警車呼嘯著停在面包車旁邊，跑在最先的男人拉開車門，伸手探過昏迷幾人的氣息，發現人還活著，長長松了口氣，對著後座的羲音道：

“羲音是嗎？我是龍泉總隊副隊長羅年，幸會。”

……

警方把昏迷不醒的人販子和險些被拐賣的年輕女孩送進醫院。女孩很快清醒過來，痛哭流涕地向羲音表達了感謝。另外幾個人販子卻不知為何，像是夢魘了似的，醒不過來。

羅年檢查了他們的情況，但他不過先天境大圓滿，怎麽可能發現羲音做的手腳，因此排除了受非自然力量幹擾的可能。

有他從中斡旋，羲音只做了簡單的筆錄便被放走了。

回去的路上，羲音垂眸沈思，車內一片沈默。

“我得謝謝你，沒弄出人命來，否則後面不太好辦。”羅年受不了沈悶的氣氛，開口調侃道，“那幾個人販子撞上你也算倒黴，只是咱們的身份不好放在明面上，不然怎麽著也能拿個錦旗。”

羲音剛才一直在思考天道說的事情，聽到羅年提起這件事，索性把心裏的疑問提出來。

“為什麽不能讓凡人知道玄門的存在？”

聽到羲音的問題，羅年驚訝地扭頭看她一眼，“我記得你檔案上是隱世宗門的弟子？貴派也隱得太徹底了一點，都快與世隔絕了。”

調侃了一句，他才正色問：“玄門近代史你看過嗎？”

“多近？”羲音答非所問。

似乎沒想到羲音的關註點這麽清奇，羅年卡殼了一下，才解釋道：“從三百年前的大浩劫，到一百年前非自然事件特別調查局成立，期間兩百年的玄門歷史，稱為玄門近代史。算是我們玄門弟子的必修課之一。”

羲音一千年前就被鎮壓在極北冰原了，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很少醒來。三百年前被吵醒，才知道人妖大戰，妖族戰敗，一部分妖怪遁入極北冰原，在九燚山建立了妖國。

當時她吞了幾只試圖挑戰她的大妖，導致剩下的妖怪一邊將她奉為神明，一邊對她避如蛇蠍，也就沒人告訴她人界的近況。

她對人界這些年的了解來自於妖國供奉上來的游戲和電視劇，都是凡人的成果，不會涉及到“玄門近代史”。

於是她搖搖頭，“我沒學過。”

“嗐，其實學這些也沒什麽用，又不漲修為。”羅年打了句圓場，道，“你只需要知道，大浩劫之後，玄門和人類政1府經過很多年的磨合，達成協議，成立了咱們非自然事件特別調查局就行了。”

“至於為什麽不能讓凡人知道……唔，調查局的工作是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不受非自然存在的損害，但是你知道修士和凡人的比例是多少嗎？”

羲音搖頭。

羅年一只手離開方向盤，比了個“二”的手勢，“大概兩萬比一，如今國內無靈根的人口數量達到十七億，但是修士呢？哪怕算上隱世不出的門派，往大了估計，也只有不到十萬。你知道咱們調查局接手最多的是什麽案子嗎？”

羲音繼續搖頭。

“鬼！這兩年鬼門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開了，亡魂滯留人間，特別容易出怨靈。人多、怨靈也多，調查局人手又嚴重不足。所以啊，大多數時候，都得靠凡人自己。俗話說，‘鬼欺人膽怯’（註1）。人啊，心頭本就燒著三把火，有這三把火在，一般的怨靈不敢近身。但是人一旦害怕了，心火就滅了，心火一滅，就容易被鬼魅傷害。”

“所以，上頭現在的原則是宣傳唯物主義世界觀，隱藏非自然力量的存在，讓普通人相信世界上沒有什麽妖魔鬼怪，這麽一來，凡人就有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俗稱傻大膽兒。”

羲音想到苗姐怎麽嚇唬都不怕的狠勁兒，點了點頭。

羅年嘆口氣，摸摸自己日漸稀疏的頭發，“上面考量過各方面因素，才制定了這麽一條原則，別的不說，起碼減少了我們基層的大部分工作量。”

羲音側過頭，看向窗外疏忽而過的高樓大廈，聲音輕得像囈語，“玄門如今，真讓人刮目相看。”

她記憶中的玄門修士，視妖修如牲畜，視凡人如草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羅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的反應跟其他新人不太一樣。”

“嗯，”羲音挑眉，“一般新人是什麽反應？”

羅年略作思考，也不知在模仿誰，眉頭皺得死緊，拿腔拿調地說：“此話謬以，我嘗讀凡人所作之書，其中言‘人最大的恐懼來源於未知’，私以為讓凡人知曉何謂鬼怪，有何弱點，如何應對，方為消除恐懼之良藥。”

這句話本身不好笑，然而羅年頗有做喜劇演員的天賦，將一個初出茅廬又心比天高的新人模仿得惟妙惟肖，羲音被他逗笑了，搖頭道：“誰都知道蛇打七寸狼打腰，可有幾個人看見蛇和狼不怕的？恐懼來源於弱小，而非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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