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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伍拾玖 綰梅,再叫我一聲阿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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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濯做了個夢, 這回他又夢到秦漪了。

夢裏的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頭上盤著兩個垂髻,身著一身鵝黃襖裙, 手裏挑著兔兒燈,笑起來時兩頰浮出兩個小梨渦, 見著他後總要甜甜叫一聲“阿濯哥哥”。

元宵佳節,街上的人比平日多了許多, 道路兩旁擺滿各樣小玩意兒, 她踮著腳嚷著要吃糖葫蘆, 嬤嬤摸著她的頭發安撫兩句, 天邊忽然響起一聲巨響,她仰著下巴看去,星空布滿絢爛的煙火。

她忘了嘴饞, 丟下兔兒燈朝煙火方向跑去, 一陣清脆的笑聲越過人群傳進周子濯耳裏,她知道他就在身後,邊跑邊喚著他的名字。

周子濯拂過人群想要走近她,卻不知為何離她越來越遠,到最後再與她相見時,她又突然長成了大姑娘。

垂髻變了樣,高高盤在腦後, 正是新婚婦的樣子,向來素凈的臉上添了妝, 嬌軟玉香, 一顰一笑引人註目。

她被喜娘扶著坐上花轎,迎親隊伍很長,他便在最後頭一直跟著, 隊伍停下,再擡頭時他便瞧見那府邸匾額上寫的是“國公府”三個大字。

他緩緩勾唇,心滿意足地想,他要娶她為妻了。

秦漪被扶下花轎,他欣喜地要上去牽住她的手,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那男子穿著大紅喜袍,望向秦漪時眉眼含笑。

他又擡頭看去,國公府不知何時成了晉王府,那些站在門口道賀的周家親眷也都成了陌生面龐。

他眸中一熱,這才恍然憶起,如今爹娘身陷牢獄,小妹也因病離世,而他也即將被流放。

“醒醒,快起來了。”

牢頭提著食盒走來,握著棍棒不斷敲打鐵欄,周子濯艱難地睜開眼睛,只覺心頭疼痛不止,那抹痛楚悄無聲息地蔓延至五臟六腑,最後浸入骨髓,留下一片苦澀。

“這是你在這的最後一頓飯,吃罷便上路了。”

牢頭將飯菜擺置好放在地上便離去了,周子濯一言不發坐在那,眼前逐漸變得模糊,他擡手抹了把臉,兩滴熱淚順勢沾在手心裏。

忽然,他仰頭大笑起來,淒楚絕望的聲音在牢中不斷回響。

……

相隔兩月,周子濯總算走出牢房得見天日,他佝僂著身子被官兵推著往前走,日頭太刺眼,街上的百姓對他指指點點,他抿著幹裂的唇不說一句話,只盼著能早些離開西臨。

走在他前頭的,是曾經的國公爺如今的階下囚周常明,父子二人相似的眉目都掛滿風霜,途經之處,激昂的百姓揚起爛菜葉砸在他們身上,周子濯仿若癲狂般癡笑著,身上一下一下挨著官兵的棍棒。

“瘋了,這廝當真瘋了。”

“瘋的好啊,大快人心!”

走出城門後,他忽然收住笑聲,雙目直直望向不遠處的幾個人,狼狽的臉上爬滿覆雜的情緒。

“晉王殿下。”為首的官兵走到觀南跟前點頭哈腰。

“有勞了。”

觀南微擡手,侍從給那官兵遞了兩枚銀子,接著,周子濯身上的枷鎖被卸下,又如牛馬般被驅趕到茶攤前。

阿婆倒了兩碗涼茶放在桌上,瞥見周子濯腳上的鐵鏈時暗自撇撇嘴。

周子濯並未留意到旁人的目光,他頹然地低著頭,好似一位垂暮老者,許久才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來。

“臨行之際還能再看你一眼,我可安心了。”

“聽說公子在獄中瘋魔,今日看來,傳聞也不見得都是真的。”

秦漪淡然地看著他,丹紅朱唇微微揚起,“這叫我好生失望。”

炎炎酷暑,人靜坐在那都會膩出一身汗來,她纖纖素手輕搖團扇,暗香順著軟煙羅的衣角溢出來,周子濯擡眸望向她,細長的眸子裏暗潮湧動。

數日不見,她與記憶裏的模樣有些不大一樣了,曾經的她走到哪都是低眉順眼的,他知道,她怕旁人說她長得媚態。

如今的她美艷奪目,一舉一動勾人心魄,模樣分明還是那個模樣,可她到底是不一樣了。

“綰梅,可否再喚我一聲阿濯。”

手裏的搖扇漸漸停下,秦漪擡眸瞥向他,清冷的目光不攙半點感情。

“公子忘了,綰梅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在那場漫天大火裏,被你親口下令殺死的。”

周子濯眸色閃動,下意識避過她視線,喉頭滾動一下,艱澀地笑了笑。

“如今我家破人亡,連帶周家上下一百二十口為你賠罪,你可還恨我?”

“恨?”

秦漪擡手觸上老木桌子,瑩白指尖在那溝壑紋路上輕輕劃過,一截凝霜細腕從袖管露出,上頭依稀可見點點紅疤。

原本這些疤痕上了藥便能消去,可她硬生生讓這些痕跡留了下來,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那個曾被她視為天的夫君親手將她推入火坑,欲要置她於死路。

“恨與不恨,公子問這句話時便該知道。”

周子濯捧著茶碗,粗糙的手指微微收緊。

“所有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他閉了閉眼,又道:“其實,我也不知當初為何做出那樣的蠢事,也許你已不信我說的任何話,可那時候,我滿心只有一個念頭,我不願與你和離,不願眼睜睜看著你再嫁給旁人。”

“所以你就讓人放火將我燒死?”

他無力地扯出一抹苦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何會冒出那樣的念頭,可當事情真真切切發生後,我悔恨不已。說出來你或許不信,我時常夢見你,從年少到大婚,每一次於我而言都是一場噩夢,我知道,你定恨極了我。”

秦漪漫不經心地笑笑,“公子如今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周子濯頹敗地低下頭,“外人都道我命好,生來便是國公爺的嫡長子,我原也這樣以為。”

“可身處高門大戶便意味著要承受更多,十四歲那年,子瑩被人毒啞,我知道兇手是誰,可我不敢說,也不能說,我自私地想要獨善其身,可終是身不由己。”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並非生在國公府,若我是尋常人家裏的兒子,或許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我知道,如今將這些過錯都歸結於此甚為可笑,可是綰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心裏確實有過你,是我發覺得太遲了。”

他淩亂的頭發落在臉上,蕭條又可憐,他身上再無往日的驕傲,取而代之的皆為落魄。

秦漪冷笑,“沒人逼著你作惡,無論你怎麽辯解,你的的確確傷害了諸多無辜之人,你犯下的罪孽可不是一兩句悔悟的話就能抵消的。”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月遙,是我辜負了你們。”

周子濯擡頭輕笑一聲,目光不經意間移向守在不遠處的觀南,許久不見,他越發像一個當權者了。

他與秦漪轟轟烈烈的過往周子濯都聽說了,聽聞他為了她險些丟了性命,還為她不惜得罪北越信徒,最後為了她舍去聖僧身份退寺還俗。

周子濯攥緊的手又松開,內心深處的洶湧澎湃皆歸於平靜。

他終是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事到如今說什麽都遲了,只願日後你能過得更好。”

“托公子的福,我過得甚好。”

四目相對,周子濯眼角微熱,他將手放在桌上朝她靠近,想要再撫摸一下她的臉頰。

“公子該餓了吧。”

秦漪動動手指,候在一旁的寶珍寶畫走上前來,將食盒裏的酒菜布置好。

周子濯攥住手心,一動不動看著秦漪,她微微一笑,提起酒壺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這杯酒我敬公子,喝完這杯酒,好好上路吧。”

周子濯靜靜盯著那杯清酒,金玉鑲嵌的杯盞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璀璨的光芒,酒水清澈見底,不必想也知道,這清冽美酒入喉會是何等滋味。

可他整顆心不斷下沈,再擡頭時,正對上秦漪姣好的笑顏。

“怎麽?怕我給你下毒?”

周子濯咬緊牙關未言語,他心知肚明,眼前這杯酒是送行酒,也是催命酒。

“綰梅,我此生有愧於你,若你想讓我以死謝罪,我無半點怨言。”

秦漪笑笑,“公子說錯了,這是你應得的。你在獄中的這些日子定不好受吧?每日吃著冷菜冷飯,趁著今日這機會,再嘗嘗我親手替你準備的這些玉盤珍饈美味佳釀,如此,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場。”

周子濯苦笑一聲,手指微顫著從懷裏摸出一枚玉佩來。

“這是蓮姨留給你的,我一直替你好好保管著。”

瑩白玉佩靜靜躺在桌面上,上頭刻的梅花圖案棱角有些被磨平了,秦漪擡手拿起,鼻尖忽而有些酸澀。

若這所有一切只是一場夢,那該多好。

“綰梅,我欠你的,只能來世再還了。”

周子濯舉起面前的酒盞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目光平靜的不見絲毫波瀾。

不消片刻,意料之中的不適襲遍全身,四肢漸漸麻木了,渾身上下不斷打著寒顫,眼神也有些散了。

可他心裏明鏡似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過往種種不斷在眼前浮現,歡喜的,得意的,悲傷的,恐懼的……

也好,小妹一人孤獨寂寞,如今正好去陪她了,見到她後,他定要向她好好賠罪,他這般想著。

他輕輕笑著,鮮血從嘴角不斷湧出,一只手使勁擡起來,妄想再觸摸一下眼前人。

“綰梅,再叫我一聲阿濯吧。”

話落,探出的那只手緩緩滑落,連帶著身子也朝桌前倒下。

這酒裏添足了鴆毒,一口下去便足以致命。

秦漪靜靜地坐著,任由眼角一行清淚掉落,良久,她擡手將他眼睛合住。

“周公子定要記得,到了黃泉路上莫要喝那孟婆湯,下輩子,別再認識我了。”

她撫袖起身,被官兵解押的周常明瞧見不省人事的周子濯渾身一震,拼了全力掙脫束縛,踉踉蹌蹌來到茶攤前,腳上的鐵鏈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子濯,濯兒!”

低沈的哀鳴不斷響起,周常明雙膝著地跪在地上,顫著手將周子濯緊緊摟住,包含風霜的臉上老淚縱橫。

不遠處,一頂軟轎漸行漸近,轎落,侍從扶著一貴公子走下來,貴公子漫步來到周常明跟前,毫無血色的臉上浮出一抹淺笑。

“國公爺,喪親之痛的滋味如何?”

周常明擡袖拭去眼淚,仰頭看向來人,貴公子似笑非笑,英俊的面容何其熟悉。

思緒輾轉,周常明猛然想起年輕時犯下的罪孽,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你是……席珍的兒子?”

烏則鈺但笑不語,眸中卻滿是薄涼。

事到如今周常明總算明白過來,他遭此禍事非政敵所為,而是故人之子來找他尋仇了。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他搖頭低笑,一聲比一聲癡狂,過往路人不明所以皆看著他,忽見他倏地起身,一把拔下身側官兵腰間佩劍。

富貴榮華的國公爺便這樣自刎了,他倒在周子濯身旁,在閉眼前還低喚著周子濯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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