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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貳拾伍 法師,你的心跳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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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末, 周家大殮,白縞滿院,挽聯高掛, 此番喪禮規格比尋常百姓家不知高了多少級別。

祭文頌罷,一道沈鳴。

“入殮——”

在高低起伏的哀嚎聲中, “秦漪”的屍身被擡進上等楠木打制的棺材中,侍女小廝披麻戴孝跪了滿地, 各個臉上倒真有幾分悲切。

出殯隊伍緩緩朝門外走去, 漫天黃紙飛舞在山林間, 自此以後, 這世間便再無“秦漪”。

而此時,秦漪就站在不遠處的院墻後註視著這一切,她面無波瀾神色寂寥, 冷眼看著周家幾個主子假模假樣的悲戚。

山風掀起她衣袂, 她獨站在那,像是在觀看舞臺上某場戲劇的看客,本以為自己已然心死如灰,可真當出現在這裏時,她才意識到藏在她心底的仇恨有多沈重。

就在這時,一個姑娘哭喊著撲到隊伍中,緊緊抱著棺木不肯松手, 秦漪瞳孔一縮,胸口霎時一陣絞痛。

“寶畫......”她輕聲呢喃。

寶畫痛哭流涕, 嗓子都已嚎啞, 不住地哭喊著“小姐,不要走”,她將頭重重磕在棺蓋上, 乞求他們讓她再見小姐最後一面。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秦漪早已淚流滿面,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這一切太過突然,擡棺的幾個仆人始料未及,都大眼瞪小眼地傻站著。

“我們小姐是被姑爺強行帶到此處的!小姐死得冤屈!”她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仰頭望天,“老天啊!求您開開眼!將害死我們小姐的人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魏氏一個眼神,守在門口的小廝立即上前將寶畫鉗制住,捂著她嘴往後拖拽。

看到這一幕,秦漪十指死死掐進手心,擡腳便欲沖上去。

不料胳膊忽然被人從身後猛地拽住,一個踉蹌,她落進那人寬厚溫熱的懷裏,擡頭看去便對上觀南那雙熟悉的深眸。

他抿著唇凝望著她露在面紗外蓄滿淚水的眼睛,氣息不穩地說道:“施主稍安勿躁。”

慌亂中,又聽得不遠處幾句嘈雜聲,觀南立刻往後退了幾步,連帶著她一起站在兩道逼仄的石墻之間退無可退。

秦漪面貼著他胸膛,耳邊強有力的心跳聲和連綿急促的呼吸聲交雜在一起。

她木然地盯著地面,許久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法師為何要攔我。”

觀南垂眸瞥見自己落在她肩上的手,如被火燎似的立即縮了回來,心中默念一句“失禮”。

“小不忍則亂大謀,施主此時出去必會引起軒然大波,如今兇手還未落網,貧僧擔心……”他耳根微熱,迅速轉了話音,“貧僧以為,施主眼下應先養好身體。”

秦漪疲憊地閉上眼睛,低喃道:“法師可是忘了,我說過,莫再叫我施主了。”

這次,觀南沒再固執地回辯,只盯著她柔順的發絲一語不發。

許久後,喪儀聲漸漸遠去,耳邊只有無盡的“撲通,撲通”聲。

“法師,你的心跳得好快。”秦漪隨口說了句。

一語入耳,觀南慌亂地攥緊佛珠,擡手徒然地壓著心跳,如今天已轉涼,他額上卻不斷生汗,連手心裏也是濕漉漉的。

他立時默念心經,可經文越頌越多,心跳卻絲毫沒有減慢。

良久,待周遭徹底安靜下來,兩人退出窄道,朝林深處走去。

“你如何知道我在這?”秦漪目視前方淡淡問道。

觀南側目,望著她被秋風拂動的烏發,“貧僧在後山小屋未尋見你,便猜測你會來此處。”

他不曾提起,適才在那院裏未見著她時,他真怕她又遭遇了什麽不測,差點就把後山翻遍了。

秦漪擡頭時便見他那雙清明的眼睛正灼熱地望著自己,她垂首,低聲問:“法師去找我所為何事?”

觀南才欲開口,倏忽想起她不喜那聲“施主”,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稱呼。

良久,他試探著回道:“貧僧見時至晌午,怕姑娘餓肚子,特帶吃食去尋你。”

一句“姑娘”讓秦漪淺淺笑了笑,觀南眼底一亮,緊提的心猛然落地,又恍惚想起,上回見著她笑顏還是在西嶺山上。

彼時,她還是高門大戶裏端莊優雅的貴夫人。

思緒縹緲間,忽聽她溫軟嗓音在耳畔響起。

“法師救我一命,便如我再生父母,不若替我賜個名吧。”

觀南駐足微微失神,隨即合掌垂眸,秦漪本以為他會拒絕,卻聽他沈吟道:“鳳凰涅槃向死而生,飛入雲端一得永恒。”他盯著鞋尖,語氣一如往常那般淡然,卻又至誠至熱,“雲凰二字,姑娘覺得如何。”

“雲凰......”秦漪將這名字在齒間重覆兩遍,眉眼染了些笑意,“法師太高看我了,自古以來,鳳凰被奉為瑞鳥,而我自幼喪母,命途多舛,何德何能用得起這個字。”

“何況。”她隨手折斷一根野草用指尖碾碎,眸色清冷,“有凰必有鳳,而我此生必是孑然一身,孤獨終老。”

觀南沈默片刻,將佛珠纏繞在腕上,從袖袋裏取出方帕,攥起她那只染了綠液的手輕輕擦拭。

“姑娘,萬物皆有靈,切莫殺生。”

秦漪呆呆地看著他的動作,一時竟不知該哭還是笑,只喃喃道:“我何時殺生了?”

觀南垂著頭,認真清理她指尖的汙漬,瞥見她手背上的點點紅疤時心口微滯。

“無論是大樹還是小草,都有生靈以它們為生,或許適才被姑娘碾碎的草葉上就有哪只蟲蟻。”他耐心解釋著,動作慢條斯理,“可這雙手不該見血。”

佛子的手指修長纖細,落在她腕上無端生出一片滾熱,不斷燒灼著她胸腔裏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目光不自覺凝向他那張溫文儒雅的面容上,低垂睫羽濃密似墨,英挺鼻梁流暢如畫,而他渾身上下分明是最尋常不過的和尚打扮,卻硬生生帶了幾分貴氣。

她盯著他光潔的頭頂,忽然想起初見時就生出的疑惑。

“法師,為何你沒有戒疤?”

觀南身形一頓,松開她手收好巾帕,“貧僧也曾問過住持,住持答曰貧僧紅塵未了,是以無法授戒。”

“可你是當朝高僧,這等地位也無需授戒?”

觀南垂首,嘴角淺淺浮出一抹笑。

“眾生平等,何來高下,貧僧一心向佛,如此便已足夠。”

“一心向佛……”秦漪低喃著,撇過臉不再言語,觀南輕嘆一聲,將身上袈裟取下裹在她身上。

“走吧,回去。”

兩人並肩而行,暖陽透過稀疏林木照在他們身上,在平坦的小路上拉出頎長的影子。

入夜,周府上下總算靜了下來,滿院白燈籠燃著光亮,在寂寥的黑夜中略顯蒼涼可怖。

秦漪生前住的廂房格外冷清,這兒的仆人都已被調遣到別處,唯有寶畫和寶珍還在死死守著。

“臭丫頭,你竟敢趁人不註意偷跑出去,還在這等日子大哭大鬧,你可是嫌命太長了!”

魏氏身邊的王媽媽朝寶畫肩上狠狠掐了一把,寶畫死咬著牙不吭聲,既不還嘴也不認錯,只兇惡地回瞪著她。

“若非我們少爺大發慈悲把你們留在府裏,如今你二人早已像喪家犬一樣被丟出去,你可倒好,竟還惡人先告狀,憑白給少爺潑臟水!今日我非好好治治你不可!”

王媽媽得了主子的令,此時便不會手下留情,又惡狠狠地朝她身上軟肉擰去。

寶珍忍無可忍,冒著被打的風險撲過去推開王媽媽的手。

“你這狗仗人勢的狗奴!我們是侯爺給小姐的陪嫁丫鬟,你有甚資格動我們!”

王媽媽聞言冷哼一聲:“小姐?你們小姐都已經入土了,如今我們周家才是你們主子!”

說話間,周子濯沈著臉打外頭進來。

“滾出去。”

聽著他冷肅的聲音,王媽媽的氣勢登時滅了個精光,拽著其餘侍女躬身退出房外。

寶畫寶珍緊緊依偎在一起,如今,周子濯在她二人眼裏便是毒殺她們小姐的惡魔,面對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她們很難不害怕。

不料周子濯背對著站在梳妝鏡前,指尖在那銅鏡上輕輕劃過。

“你們也出去吧。”

寶珍在心底呸了聲,暗道貓哭耗子假慈悲,小姐在世時嫁進來那麽久都不見他來這屋裏一趟,如今人都沒了,倒在此擺出這副作態。

門“吱呀”一聲合住,周子濯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眸中已暗潮湧動。

木窗上的雙喜剪紙已經褪色,榻上的紅紗帳也已摘下,入目之處再無半點新婚痕跡。

他目光凝在梅花小幾上的月白錦袍,那衣衫是男子樣式,早在兩個月前,在京城裏的公子哥中甚為流行。

他擡腳走去,伸手觸摸著那柔軟布料,衣袍針腳工整細密,可見縫制之人花了不少心思。

也正是這個時候,他猛然想起,年少時他最愛的便是白色,只是後來遇著月遙後整日被她嫌棄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才將心頭愛換成老氣橫秋的玄色。

他稍用力抖開錦袍,熟悉的繡工讓他心口一窒,而後急切地翻開袖邊,借著油燈細細看去,果見那上頭繡著一行娟秀的字,正如他弱冠那年秦漪送他的那件大氅一樣。

“惟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落筆綰梅。

他喉頭發緊,顫著手將錦袍緊緊摟住,內心的悔恨和痛苦來回翻滾,最終化為熱淚從眼角流出。

他頹然地坐在地上,嘴裏念了一遍又一遍。

“綰梅,我的綰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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