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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開唐》(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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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

朦朧燭光下,但見秦王李世民披發素衣自帳中擁被而起。他的意識尚未徹底清醒, 神氣極端荏弱, 但淩厲如刃的目光卻已狠狠地掃過四周, 瞬間便辨明了自己所處環境。顯然李世民雖離開軍營多年,可他那偵知危險掌控局面的本能卻早已融入骨血。

鏡頭順著李世民的目光轉向殿內, 但見殿中白玉為欄、金龍盤柱,此處竟非李世民以往留宿禁宮時所住偏殿,而正是李淵的寢殿所在。李世民眉心一沈, 原本緊繃的肌肉卻逐漸松弛了下來。原來李世民自幼體弱, 幼年時因染病需要雙親陪床照料本是常有之事。等他逐漸年長, 與李淵抵足共眠暢談國事也是尋常,但這龍床卻是不同。

李淵半生坎坷、五十稱帝, 可能是半路出家的緣故, 他對所謂的“皇權正統”向來尤為看重, 容不得任何人覬覦染指。自他稱帝以來, 這龍床李世民統共也只睡過那麽一回。那是在武德四年,李世民因功受封天策上將。當晚, 李淵特許他留宿甘露殿, 父子倆同榻而眠以示親近。那時李世民軍功赫赫如日中天, 他原以為李淵留他是要談如何再進一步,哪知李淵卻連哄帶騙收走了他統領三軍的魚符。想到這,李世民不由低頭自嘲而笑。不一會, 他振作精神,艱難地支起身體準備下床。

哪知, 李世民的身體尚未移出幾寸,李淵那驚喜的話音就自殿門口傳了進來。“二郎,可算醒了!”話音未落,他已大步上前將李世民又摁了回去,口中嗔怪著。“怎麽起來了?你病勢洶洶,快躺下,別讓爹爹憂心。”

李世民搖搖頭掙紮著往外挪,語調更是艱澀沙啞。“微臣業已成年,留宿禁宮多有不便……”然而他方才因怒極攻心而吐血昏厥,正是體虛無力的時候,又哪裏掙得過李淵呢?

只見李淵摁住了李世民,便又回頭喝令內侍。“秦王的藥呢?”

“謝聖人。”見內侍將湯藥端上,李世民忙低頭稱謝伸手去端。

誰料李淵竟先他一步端起了瓷碗,自己嘗了一口才用湯匙盛了湯藥送到他嘴邊。“嗯,不苦。”

李世民見狀,不由又是一怔。在李世民的記憶中,他們李家向來是嚴母慈父,親自嘗藥哄他喝的這種事,李淵在李世民幼年時不知做過幾回。如今舊夢重溫,曾經的父子相親卻只剩下一地狼藉。

李淵卻無李世民如此之多的感慨,他見李世民遲疑著不肯喝藥,當下便打趣道:“還是怕苦?二郎你呀……”說著,又含笑下令。“去取蜜果來,等秦王喝了藥給他甜甜嘴。”

李世民見李淵的笑容和煦溫暖毫無陰霾,只覺手足冰冷,就連自己的心都仿佛浸入了無底的寒潭。他低下頭乖乖地喝了藥,鏡頭沒有再停留在兩個演員的臉上,而是給了中間那個瓷碗一個特寫。

60寸的大屏幕上,只見一滴晶瑩的水珠“滴答”一聲垂入碗內,泛起陣陣漣漪又逐漸消失無蹤。

然後,鏡頭拉遠。殿宇之中一片靜默,光影重疊,畫面略顯虛實難辨。殿中內侍宮女皆是泥胎木塑,李世民眼淚急湧偏又神情木然無聲無息。整個畫面中唯有李淵尚有幾分活泛,他面帶笑容一面絮絮叨叨地回憶著他與李世民的親密時光,一面愛意滿滿地給兒子餵著藥。

李世民心若死灰哭不出聲來,杜明卻覺李世民的眼淚燙地連她的心都在發抖。還有那低沈舒緩的大提琴配樂,到底是哪個王八蛋譜的曲,怎麽會這樣煽情催淚?縱然早已暗罵了自己無數遍:看個電視都能看哭,實在傻逼!可她哽咽許久,最終仍是忍不住嚎啕道:“還不如給他一碗毒藥,毒死他一了百了!他一定喝的!”

杜爸爸這回沒再說什麽“政治需要”,反而深深地皺著眉點上一支煙。杜爸爸在反省,反省自己的幼稚和不足。這一場戲,讓他看到了普通人與一個真正帝王的區別。任何一名了解中國歷史的現代人,點評古今英雄豪傑的得失都很容易,“成大事者不應有婦人之仁”的標準答案也能隨口道來。可這種“政治正確”、“英明睿智”實際是很膚淺的,甚至是看人挑擔不吃力。唯有真正身臨其境,杜爸爸方才意識到:先前,當他在腹誹李淵給了李世民太多的權力以至尾大不掉的時候,他忽視了李淵作為父親對愛子的寵溺之情;而現在,當他因李世民的眼淚深覺不忍時,他也同樣做不到如李淵那般談笑自若心如鐵石。所以,李淵才是那個能夠成就霸業的真正帝王。而杜爸爸,只是蕓蕓眾生裏的普通一員,一個仗著自己有點歷史常識就大放厥詞的嘴炮,一個嘴上嘲諷情義思想卻為情義擺布的傻瓜,一個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杜媽媽一貫反對杜爸爸在女兒面前抽煙,可眼下她忍淚都不及,還哪裏顧得上管老公呢?便是一直站李淵的杜奶奶,今天也不禁捶著沙發扶手痛心疾首。“老糊塗了!過分了呀!他要當太子你就給他呀!”

直至這場戲結束,李世民一直望著李淵默默落淚,卻始終沒有吐露半個字。而李淵,他的溫柔笑語也始終只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作為一個父親,直到最後,他都不敢擡起頭來看自己最心愛的兒子一眼。不需要連篇累牘的旁白去費勁解釋,也不用夏至或肉麻地剖白或崩潰地咆哮,所有人都明白:李淵、李世民父子終究決裂,玄武門之變再無可避免!

李世民在禁宮中休息一晚,第二日便帶著李淵禦賜的大堆金銀珠玉返回王府。彼時,長孫氏已在正殿等候。擡眸觸到長孫氏望向自己的擔憂眼神,李世民勉強自己牽動嘴角,然後側首向長孫無忌一字一頓地令道:“召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恭、秦瓊、程知節、侯君集來府中議事!”

這些人,皆是李世民腹心,更是勸說李世民行非常事的中堅份子。是以,長孫無忌一聽到這幾人的名字便是一陣凜然。好在他的養氣功夫向來到家,處變不驚地整束衣冠向李世民長揖稱是後,便不緊不慢地下去傳令了。

長孫氏也猜到了將會發生什麽,不由滿腹憂慮地望了丈夫一眼。

李世民沒有理會妻子,他只身跽坐在長案後閉目沈思。

長孫氏稍稍垂頭沈思片刻,很快給李世民端來了一杯熱茶。然後,她柔順地斂衽一禮,沈默而退。

“觀音婢,”李世民卻在此時忽然睜開雙目側頭望住她。搖曳燭火下,他的目光迷離如夢如幻,這一瞬間,他幾乎是脆弱的。“史筆如鐵,將來……世人將如何評價於我?”

長孫氏溫柔展顏,話音卻冷峭似切冰斷玉。“殿下,青史不絕,史書只會記載勝利者!”

漏盡更闌,房玄齡等人終齊聚秦王府。

李世民面色平靜地環視了眾人一眼,緩緩道:“山窮水盡、生死一搏,本王當如何成事,大夥議一議罷!”說著,他擡臂將一早置於案上的長卷用力一推。此時鏡頭自李世民肩頭俯瞰,整個京城的地勢布局皆隨著李世民這舉重若輕地一推而顯現人前、一覽無遺。

“太棒了!”見到李世民幹凈利落地推開地圖,杜明瞬間便覺當年那個戎馬倥傯霸氣無雙的小秦王王終是活了回來!胸臆間,那口堵了許久的汙濁郁氣也隨之消融。這大概就是演技吧!杜明幸福地渾身散發著粉紅泡泡,不需要刻意更換戎裝讓觀眾意識到身份變化、不需要橫眉豎目壓低嗓音來顯示威儀,甚至不需要文采過人的臺詞鼓噪聲勢,只需要這麽輕描淡寫地推開一副地圖……千裏江山,只在他指掌傾覆!

這一回,連一向矜持的杜奶奶都忍不住讚道:“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這孩子實在太會耍帥了!”

玄武門之變,說實話,拍地乏善可陳。

秦王李世民慣於出生入死久歷戰陣,相比《開唐》前幾集拍攝的淺水原、虎牢關等一場場險象環生智計疊出的生死之戰,玄武門一戰,甚至都不能被稱之為“戰鬥”,而僅僅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械鬥”。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淵召令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兄弟入宮。略近日出,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二人向西由玄武門入宮覲見,李世民與伏兵自臨湖殿沖出斷二人退路,圍之於玄武門下。

兵戈交伐聲之中,李建成與李元吉手足無措地看著秦王甲兵將他們重重包圍,一時竟無能反應。這二人雖說都在戰場刷過經驗值,但比起李世民打過的那些定國血戰,他們的能力終究也不過是在打順風仗的時候刷個經驗值而已。而當他們真正面對生死搏殺,這兩人竟只會面面相覷,拿不出半點應對之策。不一會,一向沖鋒在前的李世民率數騎精兵向他們奔襲而至。

“太子殿下!”馬匹疾馳,馬背上的李世民面無表情地張弓引箭。

面色青白的李建成自車架內探出手來,惶恐地瞪住對方。“秦……”

然而,他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便聽地“嗖”地一聲輕響,秦王神箭已然刺穿了他的咽喉。

“太子哥哥!”李元吉見李建成殞命登即失魂落魄地一聲大叫。他擡起手中弓箭要射李世民,可不知為何,一對著李世民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便覺手足發顫,竟是無論如何都拉不開弓來。

然而,縱然李元吉殺心已起可再三不彀,李世民也沒有急著殺他。他只是一臉冷漠地望著對方,明澈的眼中,沒有愛,當然也不會有恨,只有一個既定的目標必須要按部就班地達成。

仿佛死神。

李元吉終是無法承受繼續與李世民無聲對視,他忽而大叫一聲,引馬逃竄。

“敬德!”李世民大喝一聲,率先策馬追去。

尉遲恭高聲應是,呼嘯數騎也跟了過去。

圍殺李元吉,李世民並沒有很著急。由尉遲恭率領的數騎人馬很快就超過了李世民將李元吉射下馬來團團圍住。過了一會,李世民方驅馬緩步上前,居高臨下地望住對方。

墜馬的李元吉半支起身體,滿臉忿恨地瞪著李世民,眼角餘光卻不住地在地上游曳,很快就落在了幾步遠的箭矢上。

一陣甲胄砰擊、亮刀張弓的輕響。顯然秦王府的甲兵都已看穿了李元吉的意圖。

豈料,李世民竟在此時忽而舉起右臂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然後,他好整以暇地望住李元吉,那目光之中有玩味,還有鼓勵。

李元吉知道,李世民這是在有意放水給他機會。就在這片密林之中,他們兄弟二人堂堂正正地比一次箭術。此事說來尤為可笑,世人皆知秦王神射,可卻極少有人知曉李元吉的射術之精遠在李世民之上。多年來,李元吉一向為此自負自傲,以為李世民成就令名不過是時勢造英雄,而自己也僅是少了個機會。直至今日、直至這一刻,曾經始終是李世民戰友的李元吉終於體會到與他為敵是怎樣地可怕與絕望!他肌肉緊繃地僵了一陣,竟不敢翻身上前去拾地上的弓矢。最終,那支著大半身軀的右膝微微一晃,李元吉整個人都跪伏在地,渾身如篩糠般顫抖著。“李……李……秦王……”

李世民失望地搖搖頭,什麽話都不說,徑自撥轉馬頭不顧而去。

他的身後,鐵塔般的尉遲恭躍下馬背大步上前,手起刀落!

禁宮中的李淵泛舟海上,並不知曉玄武門外究竟發生了何等巨變,直至他見到全套甲胄手持長矛的尉遲恭出現。“發生了什麽事?你來這作甚?”

尉遲恭手持長矛叉手為禮,硬邦邦地答:“太子、齊王作亂,秦王殿下已盡誅之。殿下恐驚動聖人,特命微臣前來宿衛。”

“你說什麽?!”尉遲恭短短的兩句話已令李淵肝膽俱裂,面色陡然漲得通紅又猛然轉為慘白。只見他一手指向尉遲恭踉蹌起身,雙目突出布滿血絲、額上頸間青筋暴起十分恐怖。片刻後,他突然撲向尉遲恭死死地揪住了對方的鐵領。“秦王殺了誰?誰死了?!誰!!!”

尉遲恭萬料不到年過六旬的李淵竟有此敏捷的身手,一時不查竟被扯個正著。許是帝王威儀令其畏懼,許是痛失二子的傷痛令其不忍,尉遲恭並沒有第一時間掙脫李淵。他猶疑片刻,只朗聲道:“秦王功蓋宇宙、率土歸心,請聖人立秦王為太子,則國事無恙!”

“你……你……”尉遲恭把話說地這麽明白,李淵哪有不懂的道理?事已至此,他若依從李世民立他為太子,則大家相安無事;若不然,今日便是國喪!李淵氣沖牛鬥瞪視尉遲恭許久,忽然劈面給了對方一個耳光,接著又一把推開對方狂呼大笑。“秦王呢?讓秦王來見我!讓他親自來見朕!”

作為一個徹底的失敗者,李淵的笑聲瘋狂嘶啞十分刺耳。可當特寫的鏡頭落在李淵的臉上,一滴渾濁的老淚在李淵那布滿溝壑的臉龐上逐漸隱去,便是杜明都深覺其可憐可嘆。兄弟鬩墻、手足相殘,令其白發人送黑發人,世間慘事無過於此。

不一會,同樣全套甲胄在身的李世民在秦王府甲兵的簇擁下親自到了。

父子倆四目相對,整個大殿上都奇異地安靜了下來。相比李淵眼底的忿恨、狂怒、傷痛、不可置信,李世民的目光卻是無比地平靜。老邁的李淵終也無能承受這樣的對視,他將目光輕移,即刻便瞧見了李世民的甲胄上被濺到的血漬。李淵的目光如被針紮了一般猛然一縮,下一刻,他便跌坐回位置上。“你殺了你大哥和四弟?”他的嗓音沙啞,令人不忍卒聽。

李世民舉步上前,“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李淵的腳下。他的身後,所有人都跟著跪了下來。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跪了下來。

李世民脊背挺直卻低著頭,一字一頓地沈聲道:“太子、齊王作亂,微臣已盡誅之。”

李淵目光呆滯充耳不聞,又問一遍。“你殺了你大哥和四弟?”

李世民一開始沒有做聲。隔了一會,他倏然擡頭,無所畏懼的目光直射向李淵,斬釘截鐵地答:“是!”那一刻,他的雙眸明亮如星辰、熾熱如烈火、坦蕩如長空。

“唉!”杜奶奶竟在此時長長一嘆,“他做了錯事,可他……沒、有、錯!”

杜明聽得似懂非懂,一時也顧不上發問,只管牢牢地盯住了電視機。

只見李淵仰面癱在椅內,面上熱淚滾滾。良久,他方澀然道:“朕老了……大唐天下交付予你……本是朕的夙願。”

“聖人聖明!聖人聖明!”李世民的身後,所有人齊聲呼喝。

“……爹爹……”李世民卻在此時忽然極低地喚了李淵一聲。這一聲稚弱而無措,一如李世民幼年時。

李淵的身體微微一顫,顯然是聽到了,可他再沒有低頭看李世民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元吉:我箭法比你準!

李世民:嘖!比一場?

李元吉:你這個人真沒意思!

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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