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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刀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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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抗戰後,扶桑人為確保扶桑軍人在江海的安全,發布宵禁令。所有在晚上10點後仍出現在街面的華夏人都將被視為革命軍,格殺勿論。

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11點,整個江海市無論大街小巷本該空無一人。更何況,如今正是臘月,傍晚的時候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雪珠。哪知就在這種環境下,江海某處居民區的小巷口竟忽而傳來了幾聲模糊的喊聲。

“小石頭……小石……頭……”

前面那一聲半尚且能隱約聽清楚,可最後那個“頭”字卻又猛地縮了回去,似乎是在害怕被扶桑人聽到動靜。

“小石頭,你在哪呢?……這麽晚了,你這死孩子,上哪去了?”昏黃的街燈下,只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一手扶著墻,一手縮在破棉襖裏,慢慢走了出來。

地面上薄薄的一層積雪在街燈的照射下發出反光,正映在來人的臉上。只見那人眉頭緊皺氣質畏縮,看形貌分明只是三十出頭,可兩鬢卻已生白,眉心刻著深深的紋路,嘴角微微下垂,隱約露出幾絲苦意。他身上的棉襖洗得很幹凈,但面料早已泛白還打著幾處補丁,顯然環境也很拮據。這是一個典型的抗戰時期的華夏老百姓的形象,溫順老實,好似羊圈裏的綿羊,誰來牽他都會跟著走,刀架脖子上也不會反抗。

這個人,正是何亮。戰爭離他很近,又很遠。近到只在他棲身的城市裏發生,遠到從未進入他的生活。一直以來,他的生活只有他的玉鋪面和幾個能傳他手藝的徒弟。今晚違背宵禁令走出家門,並非為了挑戰扶桑軍人的命令,而只是為了尋找他最在意的小徒弟——小石頭。小石頭是他來到江海後收的徒弟,師徒倆雖說相處了沒幾年,何亮卻早已打定主意要將一身的絕活都傳給這個心靈手巧的得意弟子。

今天一早,何亮吩咐小石頭去給他的常客張老板送一只新打磨出來的玉墜,不料小石頭一去不回。何亮等到宵禁,終是按捺不住,出來尋人。哪知走街串巷了許久,就連張老板家也偷偷去敲了回門,竟始終沒有小石頭的下落。

滴水成冰的天氣裏,何亮急出了一身熱汗,正不知如何是好,街角的陰影裏竟傳來一陣西西索索的聲響。何亮猛地繃緊了背上的肌肉,死命抓著懷裏的玉刻刀閃到了墻壁後。

不一會,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踉蹌著自那片陰影中挨了出來。

何亮神色一松,急忙奔上前低喊:“小石頭!”哪知他雙手剛挨著小石頭的胳膊,小石頭就一頭栽進了他懷裏。“怎麽了?”

“師父……”小石頭蒼白著臉痛苦地蹙著眉,右手死命地捂著腰。然而,猩紅的鮮血卻仍不斷地從他指縫間湧出。

“你中槍了?”何亮面色一白,頃刻就想到了最壞的情況。“你去惹扶桑人了?你惹他們幹什麽?!”

小石頭血流如註,顯然已經不成了。眼見何亮又急又怒,他竟落下淚來。“師父,我看到我姐姐了……她還活著……她在給扶桑人當、當營妓!……他們殺了我爹娘,抓走我姐姐……我好恨!我好恨……”說到這,小石頭面目猙獰地瞪大了雙眼,停止了呼吸。

“小石頭!”何亮忙又低喊了一聲,小石頭卻已不會回答。

何亮跪在小石頭的身旁呆呆地望了他一陣,眼底那濃烈的痛楚幾乎要將其吞沒,可他卻沒有哭。亂世之年,命如草芥。何亮三十多年的人生裏已經見過太多的死人,也陸續送走了自己的爹娘、妹妹。對於死亡,他早已麻木,不害怕也不會太過傷心。

過了一會,他伸手摸摸小石頭的臉頰又探探他的鼻息。死了,死透了!“你為什麽要去惹扶桑人?他們不好惹!你……”何亮忍不住低聲埋怨,可話說半截他又哽咽了。有一滴濁淚從眼角擠了出來,可還沒滾落到腮邊就已被冷風吹幹。

又是一陣沈默。雪卻下得愈發地大了,大片的雪花很快就覆上了何亮的頭頂肩膀,也蓋住了小石頭的臉。

片刻後,何亮再度長嘆一聲,伸手仔仔細細地替小石頭擦去臉上的雪花,闔上雙眼。他抱起小石頭,起身喃喃:“回家,我們回家,小石頭……”他一步步地往回走,身子佝僂著,一陣陣地發著抖。雪地裏,來時的兩串點如今已被拖沓成了兩條線。

他走遠了,街燈已經照不到他,他徹底融入了那片黑暗。越來越多的雪花掩蓋了地上遺留的一點血跡,一切都好似沒有發生。可忽然之間,黑暗深處突然爆出淒厲的嘶吼聲。那吼聲是這般地可怖,仿佛根本不是人發出來的,而是一頭失去幼崽的野獸的痛苦哀嚎。然而這吼聲也只有半聲,而不是一聲。剩下的那一半混合著恐懼與憤怒,又被生生地吞了回去。

好恨!

夏至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在黑暗中辨認了一陣周圍的環境,意識到這裏是他的臥室而不是片場,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隨手打開壁燈,剛拿起床頭的水杯,臥室的大門就已被人推開。

是穿著睡衣的關山走了進來,手裏還端著一杯熱牛奶。“做噩夢了嗎?”

夏至接過牛奶,微微搖頭。隔了一會,他才悶悶不樂地答道:“我又夢到在片場看康總拍戲……”

關山目露憂慮,但卻仍努力微笑。“夏至,那只是一場電影,是假的。”

夏至點點頭又搖頭。“我知道是假的,可是……”他在床頭蜷成一團,像是一只遭遇危險的小動物,臉上滿是無助。“山哥,我……我總是想到我爸爸……”他仰頭凝視關山,小心翼翼、卑微地希冀著。“山哥,你說我爸爸會不會也是因為什麽原因才不能來找我?……就像何亮一樣,他得忍著。你說,是不是這樣?”

關山心頭一酸,他沒有答話,而是默默地將夏至攬入懷中。

這個周末,夏至又去了《刀客》的片場。可這一天,康若年卻並不在,袁縱要拍的是一場群演的戲。

劇情梗概是兩個扶桑兵走在街上,與一名華夏老人擦肩而過。那位老人大概因為沒及時讓路,惹惱了這兩個扶桑兵,就被這兩個扶桑兵拖到街角毆打。路上的華夏人大多敢怒不敢言,有些人怕惹事,趕緊走了;有的人則停下了腳步,掙紮猶豫著是不是要上前勸阻。眼見那無辜的老人家被打地滿臉是血,終於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上前大喊:“你們怎麽打人?”

回應這學生的,是一聲槍響。眼見那學生橫屍當場,開槍的扶桑兵又獰笑著將槍口指向了其他圍觀的華夏人。不一會,一個人嚇跑了;很快,大家都嚇跑了。那扶桑兵大笑兩聲,又回頭繼續毆打那老人。

這場戲很簡單,幾個群演也覺得很簡單。但是,剛開始拍攝沒多久,袁縱就喊了“卡”。那個時候,兩個扮演扶桑兵的群演剛開始對那扮演華夏老人的群演飽以老拳。“打人力氣大點,沒吃飯啊?!”袁縱吼。

有導演一聲令下,兩個群演的動作幅度果然大了很多。然而,袁縱還是不滿意,又喊“卡”。“拳打腳踢、拳打腳踢,不明白嗎?還有你們手上的槍,別光拿著不派用場,用槍托砸他!”

聽了袁縱的要求,兩個群演都面露難色。“導演,是不是太過了?”

“過什麽過?會打人嗎?”袁縱面色一沈,冷道。“我要你們打人,往死裏打,聽不懂?用拳頭打他臉、拿腳踹他肚子,掐著他後頸往墻上撞,明不明白?像你們這樣推兩下,扇兩個耳光,是打人麽?這是按摩!”

袁縱話音剛落,簡朝用就在一旁補上一句。“各種防護措施都已到位,你們放心,不會真打傷人。”又伸手敲敲一旁的墻壁,墻壁上發出沈悶“噗噗”聲。“這裏面是泡沫塑料,不會有問題的。”

兩個扮演扶桑兵的年輕人其實都是戲劇學院的學生,抽空來當群演積累經驗。眼見《刀客》劇組的各項安全都很妥帖,兩人這才互視一眼,咬牙點了點頭。

“還有你,”搞定兩扶桑兵,袁縱又將目光轉向了那個扮演華夏老百姓的群演。“鏡頭底下別發傻!他們打你,你得躲!躲不過要求饒、要逃,這是人的本能反應,別忘了。然後,這兩個扶桑兵把來勸架的人都打死了,眼看也不能放過你了,這個時候你就該知道求饒也沒用了。死到臨頭,你會怎樣?”

那群演眨巴了兩下眼睛,試探著道:“‘小鬼子,我操你祖宗!’?”

“很好!”袁縱滿意地向那群演比出一根大拇指,又坐回監視器的後面。“好!全體就位……Action!”

於是,各就各位,再開拍。

夏至陪坐在袁縱的身側,與他一同盯著監視器。

監視器裏,那兩個扶桑兵拖著老人來到一條小巷內,二話不說便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腳。那華夏老人身材瘦小滿頭白發,哪裏受得起這重重的一腳,登即面色一白,撲倒在地。老人顧不得疼,顫顫巍巍地爬起身來,向兩個扶桑兵拱著手不斷哭求:“饒命!饒命!”

兩個扶桑兵卻恍若未聞,掄圓了胳膊一巴掌又將其拍倒在地。

老人口鼻出血,掙紮要起身,背上又挨了一腳,再度“噗通”一聲栽倒在地。然後,那兩個扶桑兵的皮靴和槍托便如雨點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行行好吧……”老人喘息著哀號,一面緊緊抱著腦袋,一面艱難地往巷外爬。

“敢跑?”一名扶桑兵幾步追上前,飛起一腳往老人的臉上踢去,將老人踢了個四腳朝天。

許是這個動作太過紮眼,這時圍觀的人群中終於有個學生模樣的華夏人趕上前來,恨聲道:“你們憑什麽打人?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那扶桑兵面目猙獰地扭頭應了一聲,“我就是王法!”端起槍,拉開保險栓。

“卡!”袁縱又叫停,幾步沖入拍攝場地怒斥那扮演扶桑兵的群演。“誰讓你亂加詞了?你需要廢話麽?扭頭就開槍!連表情都不必有!明白麽?”

那群演低頭琢磨了一陣,果然發覺這樣表演好像更兇殘更沒有人性,趕忙點頭答道:“明白了,導演!”

“從頭再來!”袁縱高喝一聲,又坐了回去。

再再開拍,一切的表演又流暢了許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個扮演扶桑兵的群演落在那扮演華夏老人的群演身上的拳腳越來越輕,動作越來越浮誇。其實,這也難怪那兩名扮演扶桑兵的群演。簡朝用雖然說明了做好了防護,但拍戲的事難免會有意外,更何況老人家這麽大年紀了。兩個年輕人親眼看著他在自己的拳腳下跪地哀求,終歸不忍。

哪知,這兩個群演動作浮誇袁縱尚且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見他們面露不忍竟即刻喊“卡”。

夏至偷眼瞥見袁縱面色不對,急忙跟了上去。

果然,袁縱一走到兩個扶桑兵的面前,不發一言,擡腿就向他們踢去。

夏至見狀,眼明手快地扯住袁縱的衣領將其拽了回來,險之又險地為袁縱抹去了一條“知名導演片場虐打群演”的新聞。“袁導,有話好好說!”夏至向來乖巧,可他這一聲提醒卻頗有幾分武林高手淵渟岳峙的氣度。

“導演,你幹嘛打人?”兩個群演此時也醒悟過來,一臉委屈地控訴。

袁縱狠狠地瞪了夏至一眼,扭頭向兩個年輕的群演吼罵:“誰讓你們這麽演了?誰教你們這麽演的?你們同情他?你們為什麽要同情他?抗戰的時候,那些扶桑兵會同情華夏的老百姓麽?動動腦子!”

兩個年輕人被罵地一窒。過了許久,才有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導演,我們這是在拍戲啊,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回應他的是袁縱的一聲冷笑,“你想混日子差不多,就別來我的地方!馬上給我脫了衣服,滾蛋!你不想演,有的是人想演!”

袁縱這話即刻激怒了那年輕人,只見他漲紅了臉大聲道:“導演,我們這場戲拍了十幾分鐘,你剪到電影裏可能只有一分鐘,需要這樣嗎?老人家都這麽大年紀了,你讓他挨這麽久的打,你是不是人?”

這年輕人的話極重,片場裏的工作人員即刻都變了臉色。袁縱卻恍若未聞,只不假思索地答:“當年的扶桑兵不是人,我的要求就也不是人,你演的角色一樣不是人!我們這是抗戰片,是再現當年的歷史,我要求我們拍攝的一切內容都是真實可信的!我的電影,每一分鐘都要精益求精,更加不容許公映的時候觀眾邊看邊笑,說假的假的!你是演員,在電影裏你就不是你自己,是你扮演的角色!你以為你同情他,你就是好人?我告訴你,你在侮辱你的對手,更在侮辱那段歷史!”

袁縱此言一出,兩個年輕的群演登時面色青白啞口無言。

袁縱卻仍意猶未盡,鄙夷道:“什麽戲劇學院的學生?統統都是垃圾!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還當什麽演員?拍什麽戲?不想演,就給我滾!”

“導演,我們拍!我們拍!”兩個年輕人正不知如何下臺,那扮演華夏老人的群演忙擠上前為他們求情。“年輕人心腸軟,不是有意不配合導演。我們一定好好拍,不能讓以後的孩子說起抗戰只知道手撕鬼子。”

這場戲,整整拍了半個小時。整個片場壓抑至極,仿佛歷史再現。當那老人臨死前嘶吼出:“狗日的小鬼子!”時,所有人都狠狠握緊了拳頭。

一俟袁縱喊“過”,夏至即刻站了起來。

“去哪?”袁縱面無表情地問。

“心裏憋地慌,去走走。”夏至答道。

“你這孩子,心腸也軟。”袁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而笑了出來。“這拍戲啊,就像聽曲子,要高低起伏收放自如。今天是收,明天是放。今天先到這,你明天還來。”

夏至聞言,猶疑地看了袁縱一會,終是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袁縱:小子,在我面前耍帥?

夏至:……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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