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說她叫蕾希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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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恍惚之間，我似乎看見了她；卻又好像不太一樣，近乎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嗓音，讓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回來了？
我暗自慶幸，她果然還是舍不得我。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明明早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仍一次一次欺騙自己，好像謊話說得多了，她就會回來似的。』
「先生、先生？先生──！」討厭，頭有夠痛的。到底是誰一大早就在大吼大叫，不知道擾人清夢是很要不得的事嗎？
「怎麽辦，都喊成這樣了還是沒反應……不會是死了吧？」那個女人（聽起來應該是）繼續喃喃自語，拜托，這種不經大腦的蠢話為什麽可以這麽自然地說出來？他不是還有呼吸嗎！什麽死不死的，沒禮貌！
「吵死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不要隨便詛咒──」我字還沒說出口，伊諾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人，眼神的灼熱程度幾乎要將人看出一個窟窿。
「怎麽、可能……小、小娜……？」
「咦？」女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狠狠扣住肩膀，她被眼前的家夥嚇得僵直身體，動也不敢動。
「妳回來了！我就知道妳舍不得我！妳沒有死！」他猛然擁上眼前的身影，心跳得很快，緊貼著的身體連心跳也一並傳了過去。
「先、先生？你怎麽了？你沒事吧？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她僵在半空的手試著拍拍對方的背，左肩上驀然濕了一片，大概是他哭了。
發現對方的情緒穩定一些後，她想了想還是叫一下救護車好了，她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電話──
「小娜，妳怎麽了？」聽見了撥打電話的聲音，他趕緊制止她的動作。
剛才太激動一時沒想到，聽說他沒有意識的時候會進行無差別攻擊，就算小娜的底子再好畢竟還是人類，說不擔心是騙人的。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麽小娜。」
「怎麽可能？妳長得跟她一模一樣！而且妳──」
不對，伊諾端詳起眼前的人，小娜不可能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她向來高雅不俗，舉手投足間都有種獨特的氣息。可是眼前這個人……的確除了外表跟聲音以外，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他到底在想什麽？小娜早就已經……
「抱歉，我剛剛太激動了。妳長得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太像了，一時忍不住就……」
「沒事沒事，先生你看來沒事，我應該不用叫救護車了吧？」
「……不用，我沒受傷。是說，妳一直在這裏待到我醒來？」
「對啊，怎麽了嗎？」
「妳有沒有受傷？我睡相很糟，聽說會攻擊人？」
「嗯？我沒事啊？」
怎麽可能？他睡相糟到上次拉斯來叫他，結果他差點把人家打到請病假欸？為什麽她毫發無傷？伊諾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身上有一種很不妙的氣息，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很危險。
「那個先生……剛剛情況太亂沒註意到，我發現你牙齒有一點尖、眼睛還是紅的？你是吸血鬼嗎！」好吧，收回前言，她感覺沒那麽聰明。
眼前的人沒什麽反應，不過他可沒漏看那微微瞪大的眼睛和不自覺張開的嘴，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雖然聽不清楚，但實在非常有趣，讓他莫名地想捉弄她一下，「是啊，但請稱我為『血族』。吸血鬼是你們人類擅自取的代稱，真的非常失禮。」昧著良心說出違心之論後還很敬業地演出厭惡的表情，其實他們私下不會很在意稱呼，但是本人的肚量向來不怎麽大，妨礙睡眠的禮是一定要回的。
看她呆楞的表情伊諾不禁得意了一下，才想再說點什麽，手卻突然被抓住，她用異常灼熱的視線看過來，而且眼底還閃著異樣的光芒。餵餵，這是哪招啊？
「啊，不好意思，因為第一次看到太興奮了。我以為吸、血族已經是傳說了，沒想到能親眼見到。」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瘋狂粉絲糾纏的偶像，伊諾無奈地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抓痕，默默嘆了口氣。
這個女人非常的不對勁啊，雖然大家都知道血族領地跟人界的界線位置，只要越過了就能輕易進入對方地盤。
但是這年代的人類仍有部分懼怕血族，人類會盡量避開界線區域，而血族則是看心情決定。所以說現在活生生的血族近在眼前，照常理不是該嚇得跑走或直接暈倒嗎？這種像是看到人生的希望的反應是怎麽回事？
「算了，以後不要再吵我睡覺。」他放棄掙紮，索性丟下一句又倒回去睡了。
「噢好……等等！吸、血族先生這裏是我房間的床啊！」
「……」
我們的血族先生聽到後，以一種相當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還有非人的速度起身然後睜眼，他快速地將房間看過一遍。很不錯的設計，木質的地板，靠墻的書櫃上放滿書，上頭的文字似乎不是中文，每一本看起來都很厚，內容估計也很難懂覆雜。
一旁的書桌是白色的，放著一臺筆電還有一本筆記本，筆記本是打開的，上頭的筆筆蓋沒有蓋上，應該是書寫到一半被自己嚇到吧？不過這床真不是普通舒服，記得剛才躺下的時候大力跳了一下，居然還會回彈！肯定價值不斐……等等，都這種時候了還想這個幹嘛！
「呃，」他用了三秒哀怨了自己的路癡程度越來越糟糕了之後，開始思考要怎麽解決自己已經私闖民宅的問題，雖然他不受人類法律限制，但最基本的道德良知還是有的。
「那個？」
「什麽事？」有錯在先必須要態度良好，這是原則問題。
「你叫什麽名字？一直叫血族先生好奇怪喔。」
「……」或許，他應該先想想遇到這麽奇葩的屋主，他是該高興不會被告了還是該哀怨為什麽自己老是遇到神經病。
「我叫伊諾。」
「嗯嗯，伊諾先生你好，我是蕾希。」她笑著，臉上不禁流露喜悅之情，那個笑容耀眼到使他忍不住去想，認識一個血族真的有那麽高興嗎？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很詭異的開始，不明所以的女孩蕾希，在血族的漫長歲月裏，人類的壽命對他們來說就像瞬間消逝般短暫。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這樣的女孩會為他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轉變。
『我明明知道結局不會是好的，我仍舊前進了。那就像我明明知道這本小說最後會是悲劇，明明知道除了痛苦之外什麽也不會留下，我還是選擇看了它。』
在那之後，他的腦袋裏時常浮現這麽一句話。至於是誰說的，記憶已模糊不清。
＊
「咦？妳是一個人住嗎？這麽大的房子只有妳一個人？」
「對的，反正我蠻常因為取材到處跑，一個人的話比較沒有家人會擔心的問題。」
距離第一次見面也過了一個月了，基於第一次的歪打正著他現在算是這裏的常客，沒事做的時候也會跑來跟蕾希聊天。好吧，這麽說不太正確，實際上已經住下來開始白吃白喝了。
畢竟在人界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蕾希擔心他四處亂跑又會迷路，就整理幾間客房出來。那時候她還一派從容地說：『啊，這裏空房間很多，伊諾先生就自己選一間喜歡的吧，請隨意。』
可惡，果然有錢人最討厭了。這麽想的同時完全忘記了自己白吃白喝也好不到哪去這件事。
她表明了自己小說家的身分，因為正在寫關於血族的題材，知道他的身分後才會不小心失態，希望他別介意。雖然伊諾覺得根本不是什麽不小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本來就不太正常吧？絕對是這樣吧！
「啊，伊諾先生手上那一本是前不久才出版的作品。」
蕾希指著他在書櫃隨手拿的一本書，如她所說，日期的確跟現在挺接近的。啊，忘了說，現在是公元2516年8月，而這本書則是去年年底出版的。其實他只是看它的設計特別才稍微拿起來看看的。
「『扭曲的變奏曲』嗎？真是有趣的名字。」他打開書開始翻閱。
「咦、謝謝伊諾先生的誇獎，會寫這本書的動機是因為那時覺得這個世界對「愛」這個詞的定義太廣泛了，雖然普通來說都很正常；但其中仍有不少歧視。例如比較親近的手足之情、親情、友情，越是親近看起來就會跟愛情重疊，進而讓人產生「或許是一樣的呢」的錯覺。然後衍伸出惡心、鄙視之類不客觀、理智的心態。」
雖然她很詳盡地說明她寫小說時的創作理念，但是目光還是沒有離開計算機屏幕，就連手指也沒有停下來過，聽打字的聲音就知道了。
真是可怕的一心二用啊這個女人，明明一臉唯唯諾諾的樣子，說到自己擅長領域的時候卻露出閃閃發光的表情，眼神也變得更銳利耀眼了。
這就是人類嗎？雖然壽命很短，卻處處充滿驚奇的種族。不，以前並沒有遇過這樣的人，或許是眼前的這個人特別的不一樣也說不定。
理智，卻又不理智；果決，卻又不果決，這個人的存在本身都充滿了矛盾。偏頭想了想，很快地選擇放棄，這不是什麽值得深入的問題，至少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不是。
「『我不在乎別人說了什麽，你的答案呢？連你也覺得我這樣子很惡心嗎？哥哥。』什麽都不用做，只要你不厭惡我這樣就夠了。我不奢望還有誰能夠了解，我有多敬愛眼前的這個人，只要我自己和他知道就夠了。但如果連這個人都──」
「都覺得惡心的話，那我就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活著了，幹脆就這樣死掉算了。就好像一切都被否認一般，有種很討厭的、很令人難受的挫敗感。』」
蕾希順著未完的臺詞接了下去，雖然這是她寫的書，但伊諾還是忍不住感到佩服。如果是臺詞就算了，連內心的掙紮都接得一字不差，到底要對一樣東西有多大的熱忱才能接得如此精準？
「怎麽會突然想念這段？這裏大概是中後了，內容開始變得比較沈重。」蕾希一反方才哀傷的神情，變回傻裏傻氣的樣子。不過，剛剛那個樣子應該是配合劇情裝出來的。
「也沒什麽，只是覺得人類壽命已經很短了，還為了區區一個人對自己的想法就產生想死的念頭什麽的，很感興趣罷了。」她的目光終於離開計算機屏幕，轉向了他的方向。
「我是不明白伊諾先生是怎麽想的啦，」她的食指輕觸下顎。
「但是正因為活著的日子不長、和在意的人、喜歡的人相處的時間不長，才會更想把握這段時間喔，如果在意的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和旁人一樣糟糕的話，那麽自己一直以來投註的感情又算什麽呢？」她露出了有些苦澀的笑容。
「嗯……人類還真是麻煩，既然這麽害怕受傷害的話，一開始不要放這麽多感情不就好了嗎？反正又活不久。」他提出了自己覺得很有建設性的建議。
「的確是這樣呢。」她的目光轉向天花板。
「或許伊諾先生是對的，但能夠這麽理性的話，就不是感情了吧？」疑問句收尾，蕾希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人類真是奇怪。」他說出了跟剛才差不了多少的評語，模仿了她的動作靠在椅背上。
「是啊，的確很奇怪。」那時閉上眼睛的自己並沒有註意到，她早已張開雙眼露出哀傷的神情。
「對了，蕾希。」很稀奇地喊了她的名字。
「嗯？伊諾先生怎麽了嗎？」
「都認識一個多月了，就不要再加先生了吧，感覺很別扭。」
「咦！可是直呼名字什麽的感覺有點……」
「那就叫諾吧，這不是名字，是小名。」他開始覺得自己在胡說八道。
「不是這個問題吧……」蕾希的語氣非常無奈，但是笑了。
人類是既奇怪又麻煩的生物，相處了一個多月他得到這個結論，有很矛盾的思維、對某種事物抱持的堅持與狂熱，那是活了上千年的血族望塵莫及的東西。
好吧，也可能是這個人特別的奇怪吧？但不只是她，就連跟她越走越近的自己，也開始變得奇怪了。
一、她說她叫蕾希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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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原來蕾希也迷偶像啊？有點意外。」
「什麽嘛，好歹我也是個正常的人類，迷偶像有什麽好意外的！」
蕾希的房子大得不象話，他來這麽久了還沒有全部走過。要不是因為又迷路了走到這間什麽收藏品室（蕾希說的），看到了墻壁上面貼滿一堆藝人的照片、桌上也滿是周邊，伊諾還真不知道原來她也有正常人的一面。
「嘻嘻，我的男神很帥吧！我喜歡他很多年了，從有意識的時候就喜歡他了。」蕾希一臉自豪，從有意識就開始喜歡也太扯了吧！我打電話叫妳來救我可不是為了聽妳說妳的敗家歷程！妳這個拜金女！這些可怕的周邊怎麽看都不便宜吧！
「餵餵，不要看著照片流口水，這樣很惡心啊，妳的形象、形象呢？」
「諾，我跟你說，我的男神叫語西喔！跟我的名字有一點像吧！」
「不要把我當空氣！剛剛的話給我聽進去啊！」
好可怕，發花癡的女人最可怕了，千萬不要靠近。蕾希還是陷在自己的世界裏，繼續觀賞她的「男神」。
奇怪，有這麽帥嗎？他怎麽不覺得。在他開始放空的時候，蕾希的眼神變了。那個眼神曾在她說起自己的小說時出現過──很哀傷、很落寞的表情，因為她總是不正經，伊諾沒有很註意她的長相，印象只停留在和小娜相像這點。
其實她們的外型還是有所差異，雖然都是金發碧眼，但是小娜的美是極致的，就像不存在世上的仙女，而蕾希是屬於開朗活潑的類型。然後她們的五官都很精致，像洋娃娃似的。
他的視線緩緩向下，她的胸部一片平坦，雖然這樣想很失禮，不過這樣的美人是個洗衣板實在可惜了。等一下……
「蕾希，妳的頭發是不是有點歪啊？」
「阿啦，被發現啦。」她已經把口水擦幹了，笑著吐舌，要不是他剛剛看過她流口水跟傻笑的蠢樣，他真的會覺得她這個表情很可愛，不要讓他想到剛才的話。她抓著自己的金發，一把往上拉──
「這是假發喔。」妳已經用行動證明了。拿掉原本的長發，真發就瞬間短了很多，快跟男生差不多短了。蕾希的真發也是金色的，不過跟假發相比，發色比較自然。
「一般來說會戴假發都是跟自己的頭發差很多的樣子，但是妳這頂除了長度之外其他的根本都一樣啊？而且我覺得妳現在的頭發漂亮多了。」
「嘻嘻，謝謝諾的稱讚。我只是很喜歡長發而已，但是我的頭發長很慢，所以在它變長以前只好戴假發了。不過我現在幾乎不會出門，加上諾也看到了，這個大概沒必要了。」
他搞不懂她的邏輯，戴不戴假發跟他有沒有看到有什麽關聯嗎？還沒想到結論，蕾希一句要繼續趕稿打斷思考，還來不及回答就被她抓著回到她的房間去了。
奇怪，她的力氣還真大，而且一路上還一直念說要他不要再亂走了，不然又會迷路，唉。妳以為我願意這樣嗎？給路癡一點人權啊！
「對了，蕾希家裏只有妳一個小孩嗎？」已經在她房間發呆了好一陣子，他隨口問了句。
「不是，我還有個哥哥。」
「是喔，沒聽妳說過。」
「我哥很優秀的，不但長得很帥，而且唱歌超好聽！以前我最喜歡叫哥哥唱歌給我聽。」雖然還是盯著她的螢幕，不過蕾希確實笑了，很溫柔地笑了。那是以往從未出現過的笑容，哥哥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吧？
「那妳哥呢？妳感覺很喜歡他，還有連絡嗎？」
「沒有，我哥他工作很忙，不常回家。而且我做了哥哥討厭的事，他一定不想再看到我了。」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雖然很快又恢覆成平常的樣子，但他很確定蕾希的表情在一瞬間扭曲了。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他有些尷尬，「才沒有這回事呢，妳好好跟他道歉的話，他一定會原諒妳的。」
「是這樣嗎？」他點頭。
「謝謝。」蕾希笑得很難看，還是勉強自己說了謝謝。
果然說錯話了吧？這樣的蕾希他從未看過，讓他不禁去想蕾希會搬出來自己住，可能不只是取材這麽單純的理由。她雖然平常行為怪異，卻時不時露出落寞的神情，這讓他有點在意，可能她也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吧？
蕾希繼續寫作，他坐在她的床上繼續看起了『扭曲的變奏曲』。
『一定是因為我的行為太惡心了，哥哥才會跟我保持距離的吧？不對、才不是那樣！哥哥他只會溫柔地摸我的頭，會在有人欺負我的時候狠狠修理對方再安慰我要我別怕。
這樣的哥哥才不會、才不會用害怕的眼神看我，他不會！我不相信！絕對、絕對會忘記的，就算沒辦法也要想辦法忘記。記得的話會死的，如果要我一直帶著這種不堪的回憶活著的話一定會的，這種事、這種事……絕對不能讓它發生！』
『這樣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只要殺掉就好了吧？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只要毀掉的話，是不是全部都能忘記呢？』
『當然，答案是不可能的。總是想忘記什麽的我們忽略了一件事。除非已經不在意了，否則是不可能遺忘的。將哥哥視為全世界的自己是不可能不去在意的，直至自己的雙手染上鮮血後，他才發現，遺忘什麽的是不可能的事。
他永遠忘不了哥哥看著自己時，那個充滿愧疚、恐懼的神情。為什麽會這麽笨呢？除非已經不在意了，否則是不會忘記的；但是，怎麽可能不在意哥哥呢？如果真的不在意了，那世界上又有什麽事值得他去在意呢？』
『已經回不去了，想要忘記什麽的自己在最後，記憶卻深刻得殘忍。或許愚蠢的我們，總是在學習要如何遺忘；卻總是學會要如何記得。』
『如今一無所有的自己知道了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背負著已經死去的那個人的意志還有殺了那個人的罪惡感活下去，簡直像人間煉獄；然而，這是已經註定好的結局，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也是玷汙了哥哥的我必須承擔的罪孽。』
他擡頭看著蕾希，她仍專心在自己的作品上。這樣傻裏傻氣的蕾希也曾像書裏的主角那樣嗎？背負著數不清的罪惡感獨自一人茍活在這世上。不過這種事不管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的吧？伊諾的心底莫名湧上想詢問對方哥哥的念頭。
當然，他並沒有勇氣開口，可能問了她也不會回答。抱著這個疑問，他讓註意力回到書上，繼續翻開了下一頁。
＊
「諾，你到底為什麽不用喝血啊？你來我家好久了都沒看你喝過耶！」
「妳的廢話到底為什麽這麽多啊？」
「告訴我嘛。」
「不要每次卡稿了就一直來煩我！」
這個女人今天依舊沒有下限，只要看到她盯著電腦螢幕發呆，又時不時皺眉就知道自己要倒大楣了。唉，她又用那種快哭的眼神看過來了，沒看到、沒看到、沒看到……呃，真的哭了。
「好吧，妳只要答應我以後我有疑問妳都會告訴我，我就回答妳。」咦？眼淚吸回去了？還發出閃閃發亮的眼神？該死！被陰了！
「那妳先回答我，妳為什麽一直圍著圍巾？自從我來這裏到現在還沒看過妳拿下來，不會熱嗎？」
「噢，這個毛茸茸的圍起來很舒服啊！不會熱喔！」蕾希莫名自豪地指著她的圍巾，看著伊諾的眼神充滿鄙視之後才連忙改口，「好啦！其實是我的脖子以前有受過傷，上面有一個很醜的痕跡，所以才圍圍巾。」
好吧，這個理由聽起來正常多了。要是再讓他聽到什麽類似圍巾銷售員會說的話，伊諾可能會失手把這個女人宰了。才失神沒多久就感覺到旁邊傳來很刺眼的視線，唉，所以說他最討厭作家了。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不知道你們人類是怎麽說我們的。但是血族喝血不需要那麽頻繁，吃其他食物也是可以的，只是大概就跟你們的垃圾食物差不多意思。簡單來說就是沒那麽營養。」
她瘋狂點頭，還不忘在鍵盤上敲打，他在心裏嘆了口氣，這種很像被采訪的感覺實在很覆雜。
「然後我們集體居住的地方有提供血液，只要拿錢買就可以了。不需要真的到路上去咬人脖子。」
「原來如此！」那種眼睛一亮的表情就像找到獵物的獅子。
「好了，到此為止。」她正準備開口時，他連忙將話題終止。哼，誰會讓妳提問，想得美！
「咦！可、可是我還有很多想知道的，像是你們的身體構造為什麽需要利用血液、如果一直沒有補充會不會有什麽事，還有血液本身能提供什麽營養……」
「無、可、奉、告！大爺我今天很忙，我跟朋友有約，就這樣，再會！」
「朋友？也是血族嗎！我也要去！帶我去！啊你怎麽就這樣走了！你不可以這樣丟──」
吵死了，他翻上屋頂後就聽不到她到底在說什麽了，反正大概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話。人類真是麻煩，總是喜歡問東問西。他快速跳過幾棟高樓大廈，在特定的商業帶裏穿梭。時間晚了，天空開始染上暗色，正是血族開始活動的時間。
伊諾在橘紅色的大樓上躍下，過了這個分水嶺之後就是吸血鬼的地區。其實真要說特別也沒什麽，這裏跟人類住的都市沒什麽差別，一樣有百貨公司、超商、居酒屋……好吧，沒有人類。
「嘿。」驀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噢，拉屎，你今天比較慢耶。」不用轉頭就知道是誰，畢竟他這種路癡要知道怎麽回來就謝天謝地了，還要他去找人？
「拉你妹！是拉斯、拉斯！」哇，果然跟平常一樣生氣了。
「好啦，都差不多，不要太計較了嘛。」
「差很多！還有什麽叫作比較慢！你又迷路到這種人很多的地方，要不是每個血族本身都有一種香氣可以辨別，我們就不用約了！」原來如此，才在慶幸路癡屬性沒發作的自己實在太天真了。
不得不說這真的是件很麻煩的事，跟人有約永遠都會遲到，就算提早出門也不見得能準時，而且常常會幫自己惹上不少麻煩，雖然因此而困擾的人幾乎都是別人──例如現在氣得七竅生煙的這位。
「好啦好啦，我們到旁邊去坐吧。」他連忙把他拉到一旁，由於多年的經驗，伊諾非常清楚一定要馬上讓他閉嘴，不然他就完了。這附近有間居酒屋還不錯，伊諾拉著對方走進去點了幾瓶酒後就坐在角落的位置聊了起來。
「欸，你最近又迷路到人類那邊去了？你身上有很濃的人類氣味。」雖然他很高興朋友這麽了解我的路癡程度，不過開口就是迷路還真是讓人難過。
「就結果而言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最近其實是認識了一個人類朋友，應該算朋友吧？反正就是時不時會跑去找她玩的那種關系。」
「朋友？」拉斯的語氣充滿不可思議。
「嗯，一個叫蕾希的女人，是個作家。雖然很煩，不過還挺有趣的。而且聽到我是吸血鬼之後不但不怕，反而像瘋子一樣糾纏我。」想到當時那個畫面，他不自覺勾起嘴角。
「你還跟她說了你是血族？天啊，你個小子最近是不是發燒了啊？自從那件事之後你不喜歡說自己的事甚至絕不跟人類打交道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耶！」拉斯那種下巴快掉下來的表情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但是用全世界這個詞有點太過了。
「沒什麽，只是對他們有點好奇而已。」他單手撐著下顎，開始拿起桌上的酒喝。果然晚上就是要喝啤酒，一陣子沒喝身體總覺得少了什麽。
「別忘了人類的壽命就只有短短的幾百年，分離的痛苦沒有誰會比我們更清楚。」拉斯拿起酒跟他幹杯，聽著酒杯碰撞的聲音，伊諾的意識有些恍惚。
「放心，這種事我比你還清楚，用不著你擔心。」
「是啊，你除了路癡這點之外，其他方面倒是蠻讓人放心的。」他喃喃說著，他倒是聽得有些無奈。一定要強調路癡嗎？他真的會生氣喔！
「那這次呢？等那個蕾希過世後，你還是會忘了她嗎？」他點頭。
「一定的吧，我說過了，我不會記得任何事情，那對我來說太過沈重。」他說了謊，不過善於隱藏情緒的他沒讓好友看出來。
「也是呢。」拉斯揚起笑容，雖然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他還是沒漏看他眼裏的無奈還有遺憾。
血族，為了這個強制加諸在身上的永恒，我們所要付出的代價太多、要承受的事太多。記憶、情感，還有很多無法言喻的東西──或許人類擁有，而我們所沒有的東西。
就像他在蕾希的書裏看到的，那種矛盾的堅持與苦澀。
『我是不明白伊諾先生是怎麽想的啦，但是正因為活著的日子不長、和在意的人、喜歡的人相處的時間不長，才會更想把握這段時間喔，如果在意的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和旁人一樣糟糕的話，那麽自己一直以來投註的感情又算什麽呢？』
如她所言，他的確不明白，就像蕾希不懂血族，他也讀不懂人類。那不是他所能介入的世界，哪怕知道會是徒勞無功，他還是想懂，於是他看了她的小說、於是他試著跟她相處。
於是他試圖改變自己，希望能和他們接近一點。
「正因為活著的日子不長……嗎。」
「什麽？」
「不，沒什麽。」他默默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如果時間是理由的話，那我可能永遠也沒辦法懂了吧？」他喃喃了聲，杯子再度盈滿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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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恍惚之間，我似乎看見了她；卻又好像不太一樣，近乎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嗓音，讓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回來了？
我暗自慶幸，她果然還是舍不得我。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明明早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仍一次一次欺騙自己，好像謊話說得多了，她就會回來似的。』
「先生、先生？先生──！」討厭，頭有夠痛的。到底是誰一大早就在大吼大叫，不知道擾人清夢是很要不得的事嗎？
「怎麽辦，都喊成這樣了還是沒反應……不會是死了吧？」那個女人（聽起來應該是）繼續喃喃自語，拜托，這種不經大腦的蠢話為什麽可以這麽自然地說出來？他不是還有呼吸嗎！什麽死不死的，沒禮貌！
「吵死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不要隨便詛咒──」我字還沒說出口，伊諾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人，眼神的灼熱程度幾乎要將人看出一個窟窿。
「怎麽、可能……小、小娜……？」
「咦？」女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狠狠扣住肩膀，她被眼前的家夥嚇得僵直身體，動也不敢動。
「妳回來了！我就知道妳舍不得我！妳沒有死！」他猛然擁上眼前的身影，心跳得很快，緊貼著的身體連心跳也一並傳了過去。
「先、先生？你怎麽了？你沒事吧？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她僵在半空的手試著拍拍對方的背，左肩上驀然濕了一片，大概是他哭了。
發現對方的情緒穩定一些後，她想了想還是叫一下救護車好了，她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電話──
「小娜，妳怎麽了？」聽見了撥打電話的聲音，他趕緊制止她的動作。
剛才太激動一時沒想到，聽說他沒有意識的時候會進行無差別攻擊，就算小娜的底子再好畢竟還是人類，說不擔心是騙人的。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麽小娜。」
「怎麽可能？妳長得跟她一模一樣！而且妳──」
不對，伊諾端詳起眼前的人，小娜不可能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她向來高雅不俗，舉手投足間都有種獨特的氣息。可是眼前這個人……的確除了外表跟聲音以外，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他到底在想什麽？小娜早就已經……
「抱歉，我剛剛太激動了。妳長得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太像了，一時忍不住就……」
「沒事沒事，先生你看來沒事，我應該不用叫救護車了吧？」
「……不用，我沒受傷。是說，妳一直在這裏待到我醒來？」
「對啊，怎麽了嗎？」
「妳有沒有受傷？我睡相很糟，聽說會攻擊人？」
「嗯？我沒事啊？」
怎麽可能？他睡相糟到上次拉斯來叫他，結果他差點把人家打到請病假欸？為什麽她毫發無傷？伊諾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身上有一種很不妙的氣息，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很危險。
「那個先生……剛剛情況太亂沒註意到，我發現你牙齒有一點尖、眼睛還是紅的？你是吸血鬼嗎！」好吧，收回前言，她感覺沒那麽聰明。
眼前的人沒什麽反應，不過他可沒漏看那微微瞪大的眼睛和不自覺張開的嘴，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雖然聽不清楚，但實在非常有趣，讓他莫名地想捉弄她一下，「是啊，但請稱我為『血族』。吸血鬼是你們人類擅自取的代稱，真的非常失禮。」昧著良心說出違心之論後還很敬業地演出厭惡的表情，其實他們私下不會很在意稱呼，但是本人的肚量向來不怎麽大，妨礙睡眠的禮是一定要回的。
看她呆楞的表情伊諾不禁得意了一下，才想再說點什麽，手卻突然被抓住，她用異常灼熱的視線看過來，而且眼底還閃著異樣的光芒。餵餵，這是哪招啊？
「啊，不好意思，因為第一次看到太興奮了。我以為吸、血族已經是傳說了，沒想到能親眼見到。」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瘋狂粉絲糾纏的偶像，伊諾無奈地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抓痕，默默嘆了口氣。
這個女人非常的不對勁啊，雖然大家都知道血族領地跟人界的界線位置，只要越過了就能輕易進入對方地盤。
但是這年代的人類仍有部分懼怕血族，人類會盡量避開界線區域，而血族則是看心情決定。所以說現在活生生的血族近在眼前，照常理不是該嚇得跑走或直接暈倒嗎？這種像是看到人生的希望的反應是怎麽回事？
「算了，以後不要再吵我睡覺。」他放棄掙紮，索性丟下一句又倒回去睡了。
「噢好……等等！吸、血族先生這裏是我房間的床啊！」
「……」
我們的血族先生聽到後，以一種相當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還有非人的速度起身然後睜眼，他快速地將房間看過一遍。很不錯的設計，木質的地板，靠墻的書櫃上放滿書，上頭的文字似乎不是中文，每一本看起來都很厚，內容估計也很難懂覆雜。
一旁的書桌是白色的，放著一臺筆電還有一本筆記本，筆記本是打開的，上頭的筆筆蓋沒有蓋上，應該是書寫到一半被自己嚇到吧？不過這床真不是普通舒服，記得剛才躺下的時候大力跳了一下，居然還會回彈！肯定價值不斐……等等，都這種時候了還想這個幹嘛！
「呃，」他用了三秒哀怨了自己的路癡程度越來越糟糕了之後，開始思考要怎麽解決自己已經私闖民宅的問題，雖然他不受人類法律限制，但最基本的道德良知還是有的。
「那個？」
「什麽事？」有錯在先必須要態度良好，這是原則問題。
「你叫什麽名字？一直叫血族先生好奇怪喔。」
「……」或許，他應該先想想遇到這麽奇葩的屋主，他是該高興不會被告了還是該哀怨為什麽自己老是遇到神經病。
「我叫伊諾。」
「嗯嗯，伊諾先生你好，我是蕾希。」她笑著，臉上不禁流露喜悅之情，那個笑容耀眼到使他忍不住去想，認識一個血族真的有那麽高興嗎？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很詭異的開始，不明所以的女孩蕾希，在血族的漫長歲月裏，人類的壽命對他們來說就像瞬間消逝般短暫。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這樣的女孩會為他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轉變。
『我明明知道結局不會是好的，我仍舊前進了。那就像我明明知道這本小說最後會是悲劇，明明知道除了痛苦之外什麽也不會留下，我還是選擇看了它。』
在那之後，他的腦袋裏時常浮現這麽一句話。至於是誰說的，記憶已模糊不清。
＊
「咦？妳是一個人住嗎？這麽大的房子只有妳一個人？」
「對的，反正我蠻常因為取材到處跑，一個人的話比較沒有家人會擔心的問題。」
距離第一次見面也過了一個月了，基於第一次的歪打正著他現在算是這裏的常客，沒事做的時候也會跑來跟蕾希聊天。好吧，這麽說不太正確，實際上已經住下來開始白吃白喝了。
畢竟在人界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蕾希擔心他四處亂跑又會迷路，就整理幾間客房出來。那時候她還一派從容地說：『啊，這裏空房間很多，伊諾先生就自己選一間喜歡的吧，請隨意。』
可惡，果然有錢人最討厭了。這麽想的同時完全忘記了自己白吃白喝也好不到哪去這件事。
她表明了自己小說家的身分，因為正在寫關於血族的題材，知道他的身分後才會不小心失態，希望他別介意。雖然伊諾覺得根本不是什麽不小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本來就不太正常吧？絕對是這樣吧！
「啊，伊諾先生手上那一本是前不久才出版的作品。」
蕾希指著他在書櫃隨手拿的一本書，如她所說，日期的確跟現在挺接近的。啊，忘了說，現在是公元2516年8月，而這本書則是去年年底出版的。其實他只是看它的設計特別才稍微拿起來看看的。
「『扭曲的變奏曲』嗎？真是有趣的名字。」他打開書開始翻閱。
「咦、謝謝伊諾先生的誇獎，會寫這本書的動機是因為那時覺得這個世界對「愛」這個詞的定義太廣泛了，雖然普通來說都很正常；但其中仍有不少歧視。例如比較親近的手足之情、親情、友情，越是親近看起來就會跟愛情重疊，進而讓人產生「或許是一樣的呢」的錯覺。然後衍伸出惡心、鄙視之類不客觀、理智的心態。」
雖然她很詳盡地說明她寫小說時的創作理念，但是目光還是沒有離開計算機屏幕，就連手指也沒有停下來過，聽打字的聲音就知道了。
真是可怕的一心二用啊這個女人，明明一臉唯唯諾諾的樣子，說到自己擅長領域的時候卻露出閃閃發光的表情，眼神也變得更銳利耀眼了。
這就是人類嗎？雖然壽命很短，卻處處充滿驚奇的種族。不，以前並沒有遇過這樣的人，或許是眼前的這個人特別的不一樣也說不定。
理智，卻又不理智；果決，卻又不果決，這個人的存在本身都充滿了矛盾。偏頭想了想，很快地選擇放棄，這不是什麽值得深入的問題，至少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不是。
「『我不在乎別人說了什麽，你的答案呢？連你也覺得我這樣子很惡心嗎？哥哥。』什麽都不用做，只要你不厭惡我這樣就夠了。我不奢望還有誰能夠了解，我有多敬愛眼前的這個人，只要我自己和他知道就夠了。但如果連這個人都──」
「都覺得惡心的話，那我就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活著了，幹脆就這樣死掉算了。就好像一切都被否認一般，有種很討厭的、很令人難受的挫敗感。』」
蕾希順著未完的臺詞接了下去，雖然這是她寫的書，但伊諾還是忍不住感到佩服。如果是臺詞就算了，連內心的掙紮都接得一字不差，到底要對一樣東西有多大的熱忱才能接得如此精準？
「怎麽會突然想念這段？這裏大概是中後了，內容開始變得比較沈重。」蕾希一反方才哀傷的神情，變回傻裏傻氣的樣子。不過，剛剛那個樣子應該是配合劇情裝出來的。
「也沒什麽，只是覺得人類壽命已經很短了，還為了區區一個人對自己的想法就產生想死的念頭什麽的，很感興趣罷了。」她的目光終於離開計算機屏幕，轉向了他的方向。
「我是不明白伊諾先生是怎麽想的啦，」她的食指輕觸下顎。
「但是正因為活著的日子不長、和在意的人、喜歡的人相處的時間不長，才會更想把握這段時間喔，如果在意的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和旁人一樣糟糕的話，那麽自己一直以來投註的感情又算什麽呢？」她露出了有些苦澀的笑容。
「嗯……人類還真是麻煩，既然這麽害怕受傷害的話，一開始不要放這麽多感情不就好了嗎？反正又活不久。」他提出了自己覺得很有建設性的建議。
「的確是這樣呢。」她的目光轉向天花板。
「或許伊諾先生是對的，但能夠這麽理性的話，就不是感情了吧？」疑問句收尾，蕾希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人類真是奇怪。」他說出了跟剛才差不了多少的評語，模仿了她的動作靠在椅背上。
「是啊，的確很奇怪。」那時閉上眼睛的自己並沒有註意到，她早已張開雙眼露出哀傷的神情。
「對了，蕾希。」很稀奇地喊了她的名字。
「嗯？伊諾先生怎麽了嗎？」
「都認識一個多月了，就不要再加先生了吧，感覺很別扭。」
「咦！可是直呼名字什麽的感覺有點……」
「那就叫諾吧，這不是名字，是小名。」他開始覺得自己在胡說八道。
「不是這個問題吧……」蕾希的語氣非常無奈，但是笑了。
人類是既奇怪又麻煩的生物，相處了一個多月他得到這個結論，有很矛盾的思維、對某種事物抱持的堅持與狂熱，那是活了上千年的血族望塵莫及的東西。
好吧，也可能是這個人特別的奇怪吧？但不只是她，就連跟她越走越近的自己，也開始變得奇怪了。
一、她說她叫蕾希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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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原來蕾希也迷偶像啊？有點意外。」
「什麽嘛，好歹我也是個正常的人類，迷偶像有什麽好意外的！」
蕾希的房子大得不象話，他來這麽久了還沒有全部走過。要不是因為又迷路了走到這間什麽收藏品室（蕾希說的），看到了墻壁上面貼滿一堆藝人的照片、桌上也滿是周邊，伊諾還真不知道原來她也有正常人的一面。
「嘻嘻，我的男神很帥吧！我喜歡他很多年了，從有意識的時候就喜歡他了。」蕾希一臉自豪，從有意識就開始喜歡也太扯了吧！我打電話叫妳來救我可不是為了聽妳說妳的敗家歷程！妳這個拜金女！這些可怕的周邊怎麽看都不便宜吧！
「餵餵，不要看著照片流口水，這樣很惡心啊，妳的形象、形象呢？」
「諾，我跟你說，我的男神叫語西喔！跟我的名字有一點像吧！」
「不要把我當空氣！剛剛的話給我聽進去啊！」
好可怕，發花癡的女人最可怕了，千萬不要靠近。蕾希還是陷在自己的世界裏，繼續觀賞她的「男神」。
奇怪，有這麽帥嗎？他怎麽不覺得。在他開始放空的時候，蕾希的眼神變了。那個眼神曾在她說起自己的小說時出現過──很哀傷、很落寞的表情，因為她總是不正經，伊諾沒有很註意她的長相，印象只停留在和小娜相像這點。
其實她們的外型還是有所差異，雖然都是金發碧眼，但是小娜的美是極致的，就像不存在世上的仙女，而蕾希是屬於開朗活潑的類型。然後她們的五官都很精致，像洋娃娃似的。
他的視線緩緩向下，她的胸部一片平坦，雖然這樣想很失禮，不過這樣的美人是個洗衣板實在可惜了。等一下……
「蕾希，妳的頭發是不是有點歪啊？」
「阿啦，被發現啦。」她已經把口水擦幹了，笑著吐舌，要不是他剛剛看過她流口水跟傻笑的蠢樣，他真的會覺得她這個表情很可愛，不要讓他想到剛才的話。她抓著自己的金發，一把往上拉──
「這是假發喔。」妳已經用行動證明了。拿掉原本的長發，真發就瞬間短了很多，快跟男生差不多短了。蕾希的真發也是金色的，不過跟假發相比，發色比較自然。
「一般來說會戴假發都是跟自己的頭發差很多的樣子，但是妳這頂除了長度之外其他的根本都一樣啊？而且我覺得妳現在的頭發漂亮多了。」
「嘻嘻，謝謝諾的稱讚。我只是很喜歡長發而已，但是我的頭發長很慢，所以在它變長以前只好戴假發了。不過我現在幾乎不會出門，加上諾也看到了，這個大概沒必要了。」
他搞不懂她的邏輯，戴不戴假發跟他有沒有看到有什麽關聯嗎？還沒想到結論，蕾希一句要繼續趕稿打斷思考，還來不及回答就被她抓著回到她的房間去了。
奇怪，她的力氣還真大，而且一路上還一直念說要他不要再亂走了，不然又會迷路，唉。妳以為我願意這樣嗎？給路癡一點人權啊！
「對了，蕾希家裏只有妳一個小孩嗎？」已經在她房間發呆了好一陣子，他隨口問了句。
「不是，我還有個哥哥。」
「是喔，沒聽妳說過。」
「我哥很優秀的，不但長得很帥，而且唱歌超好聽！以前我最喜歡叫哥哥唱歌給我聽。」雖然還是盯著她的螢幕，不過蕾希確實笑了，很溫柔地笑了。那是以往從未出現過的笑容，哥哥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吧？
「那妳哥呢？妳感覺很喜歡他，還有連絡嗎？」
「沒有，我哥他工作很忙，不常回家。而且我做了哥哥討厭的事，他一定不想再看到我了。」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雖然很快又恢覆成平常的樣子，但他很確定蕾希的表情在一瞬間扭曲了。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他有些尷尬，「才沒有這回事呢，妳好好跟他道歉的話，他一定會原諒妳的。」
「是這樣嗎？」他點頭。
「謝謝。」蕾希笑得很難看，還是勉強自己說了謝謝。
果然說錯話了吧？這樣的蕾希他從未看過，讓他不禁去想蕾希會搬出來自己住，可能不只是取材這麽單純的理由。她雖然平常行為怪異，卻時不時露出落寞的神情，這讓他有點在意，可能她也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吧？
蕾希繼續寫作，他坐在她的床上繼續看起了『扭曲的變奏曲』。
『一定是因為我的行為太惡心了，哥哥才會跟我保持距離的吧？不對、才不是那樣！哥哥他只會溫柔地摸我的頭，會在有人欺負我的時候狠狠修理對方再安慰我要我別怕。
這樣的哥哥才不會、才不會用害怕的眼神看我，他不會！我不相信！絕對、絕對會忘記的，就算沒辦法也要想辦法忘記。記得的話會死的，如果要我一直帶著這種不堪的回憶活著的話一定會的，這種事、這種事……絕對不能讓它發生！』
『這樣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只要殺掉就好了吧？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只要毀掉的話，是不是全部都能忘記呢？』
『當然，答案是不可能的。總是想忘記什麽的我們忽略了一件事。除非已經不在意了，否則是不可能遺忘的。將哥哥視為全世界的自己是不可能不去在意的，直至自己的雙手染上鮮血後，他才發現，遺忘什麽的是不可能的事。
他永遠忘不了哥哥看著自己時，那個充滿愧疚、恐懼的神情。為什麽會這麽笨呢？除非已經不在意了，否則是不會忘記的；但是，怎麽可能不在意哥哥呢？如果真的不在意了，那世界上又有什麽事值得他去在意呢？』
『已經回不去了，想要忘記什麽的自己在最後，記憶卻深刻得殘忍。或許愚蠢的我們，總是在學習要如何遺忘；卻總是學會要如何記得。』
『如今一無所有的自己知道了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背負著已經死去的那個人的意志還有殺了那個人的罪惡感活下去，簡直像人間煉獄；然而，這是已經註定好的結局，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也是玷汙了哥哥的我必須承擔的罪孽。』
他擡頭看著蕾希，她仍專心在自己的作品上。這樣傻裏傻氣的蕾希也曾像書裏的主角那樣嗎？背負著數不清的罪惡感獨自一人茍活在這世上。不過這種事不管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的吧？伊諾的心底莫名湧上想詢問對方哥哥的念頭。
當然，他並沒有勇氣開口，可能問了她也不會回答。抱著這個疑問，他讓註意力回到書上，繼續翻開了下一頁。
＊
「諾，你到底為什麽不用喝血啊？你來我家好久了都沒看你喝過耶！」
「妳的廢話到底為什麽這麽多啊？」
「告訴我嘛。」
「不要每次卡稿了就一直來煩我！」
這個女人今天依舊沒有下限，只要看到她盯著電腦螢幕發呆，又時不時皺眉就知道自己要倒大楣了。唉，她又用那種快哭的眼神看過來了，沒看到、沒看到、沒看到……呃，真的哭了。
「好吧，妳只要答應我以後我有疑問妳都會告訴我，我就回答妳。」咦？眼淚吸回去了？還發出閃閃發亮的眼神？該死！被陰了！
「那妳先回答我，妳為什麽一直圍著圍巾？自從我來這裏到現在還沒看過妳拿下來，不會熱嗎？」
「噢，這個毛茸茸的圍起來很舒服啊！不會熱喔！」蕾希莫名自豪地指著她的圍巾，看著伊諾的眼神充滿鄙視之後才連忙改口，「好啦！其實是我的脖子以前有受過傷，上面有一個很醜的痕跡，所以才圍圍巾。」
好吧，這個理由聽起來正常多了。要是再讓他聽到什麽類似圍巾銷售員會說的話，伊諾可能會失手把這個女人宰了。才失神沒多久就感覺到旁邊傳來很刺眼的視線，唉，所以說他最討厭作家了。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不知道你們人類是怎麽說我們的。但是血族喝血不需要那麽頻繁，吃其他食物也是可以的，只是大概就跟你們的垃圾食物差不多意思。簡單來說就是沒那麽營養。」
她瘋狂點頭，還不忘在鍵盤上敲打，他在心裏嘆了口氣，這種很像被采訪的感覺實在很覆雜。
「然後我們集體居住的地方有提供血液，只要拿錢買就可以了。不需要真的到路上去咬人脖子。」
「原來如此！」那種眼睛一亮的表情就像找到獵物的獅子。
「好了，到此為止。」她正準備開口時，他連忙將話題終止。哼，誰會讓妳提問，想得美！
「咦！可、可是我還有很多想知道的，像是你們的身體構造為什麽需要利用血液、如果一直沒有補充會不會有什麽事，還有血液本身能提供什麽營養……」
「無、可、奉、告！大爺我今天很忙，我跟朋友有約，就這樣，再會！」
「朋友？也是血族嗎！我也要去！帶我去！啊你怎麽就這樣走了！你不可以這樣丟──」
吵死了，他翻上屋頂後就聽不到她到底在說什麽了，反正大概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話。人類真是麻煩，總是喜歡問東問西。他快速跳過幾棟高樓大廈，在特定的商業帶裏穿梭。時間晚了，天空開始染上暗色，正是血族開始活動的時間。
伊諾在橘紅色的大樓上躍下，過了這個分水嶺之後就是吸血鬼的地區。其實真要說特別也沒什麽，這裏跟人類住的都市沒什麽差別，一樣有百貨公司、超商、居酒屋……好吧，沒有人類。
「嘿。」驀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噢，拉屎，你今天比較慢耶。」不用轉頭就知道是誰，畢竟他這種路癡要知道怎麽回來就謝天謝地了，還要他去找人？
「拉你妹！是拉斯、拉斯！」哇，果然跟平常一樣生氣了。
「好啦，都差不多，不要太計較了嘛。」
「差很多！還有什麽叫作比較慢！你又迷路到這種人很多的地方，要不是每個血族本身都有一種香氣可以辨別，我們就不用約了！」原來如此，才在慶幸路癡屬性沒發作的自己實在太天真了。
不得不說這真的是件很麻煩的事，跟人有約永遠都會遲到，就算提早出門也不見得能準時，而且常常會幫自己惹上不少麻煩，雖然因此而困擾的人幾乎都是別人──例如現在氣得七竅生煙的這位。
「好啦好啦，我們到旁邊去坐吧。」他連忙把他拉到一旁，由於多年的經驗，伊諾非常清楚一定要馬上讓他閉嘴，不然他就完了。這附近有間居酒屋還不錯，伊諾拉著對方走進去點了幾瓶酒後就坐在角落的位置聊了起來。
「欸，你最近又迷路到人類那邊去了？你身上有很濃的人類氣味。」雖然他很高興朋友這麽了解我的路癡程度，不過開口就是迷路還真是讓人難過。
「就結果而言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最近其實是認識了一個人類朋友，應該算朋友吧？反正就是時不時會跑去找她玩的那種關系。」
「朋友？」拉斯的語氣充滿不可思議。
「嗯，一個叫蕾希的女人，是個作家。雖然很煩，不過還挺有趣的。而且聽到我是吸血鬼之後不但不怕，反而像瘋子一樣糾纏我。」想到當時那個畫面，他不自覺勾起嘴角。
「你還跟她說了你是血族？天啊，你個小子最近是不是發燒了啊？自從那件事之後你不喜歡說自己的事甚至絕不跟人類打交道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耶！」拉斯那種下巴快掉下來的表情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但是用全世界這個詞有點太過了。
「沒什麽，只是對他們有點好奇而已。」他單手撐著下顎，開始拿起桌上的酒喝。果然晚上就是要喝啤酒，一陣子沒喝身體總覺得少了什麽。
「別忘了人類的壽命就只有短短的幾百年，分離的痛苦沒有誰會比我們更清楚。」拉斯拿起酒跟他幹杯，聽著酒杯碰撞的聲音，伊諾的意識有些恍惚。
「放心，這種事我比你還清楚，用不著你擔心。」
「是啊，你除了路癡這點之外，其他方面倒是蠻讓人放心的。」他喃喃說著，他倒是聽得有些無奈。一定要強調路癡嗎？他真的會生氣喔！
「那這次呢？等那個蕾希過世後，你還是會忘了她嗎？」他點頭。
「一定的吧，我說過了，我不會記得任何事情，那對我來說太過沈重。」他說了謊，不過善於隱藏情緒的他沒讓好友看出來。
「也是呢。」拉斯揚起笑容，雖然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他還是沒漏看他眼裏的無奈還有遺憾。
血族，為了這個強制加諸在身上的永恒，我們所要付出的代價太多、要承受的事太多。記憶、情感，還有很多無法言喻的東西──或許人類擁有，而我們所沒有的東西。
就像他在蕾希的書裏看到的，那種矛盾的堅持與苦澀。
『我是不明白伊諾先生是怎麽想的啦，但是正因為活著的日子不長、和在意的人、喜歡的人相處的時間不長，才會更想把握這段時間喔，如果在意的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和旁人一樣糟糕的話，那麽自己一直以來投註的感情又算什麽呢？』
如她所言，他的確不明白，就像蕾希不懂血族，他也讀不懂人類。那不是他所能介入的世界，哪怕知道會是徒勞無功，他還是想懂，於是他看了她的小說、於是他試著跟她相處。
於是他試圖改變自己，希望能和他們接近一點。
「正因為活著的日子不長……嗎。」
「什麽？」
「不，沒什麽。」他默默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如果時間是理由的話，那我可能永遠也沒辦法懂了吧？」他喃喃了聲，杯子再度盈滿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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