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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聖人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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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或居環堵,或徘徊市井,引天光鍍凡鐵,以寒窗報往聖。背負高堂鬢發連霜雪,膝頭弱兒骨肉細如柴,生逢此世,夙興夜寐,豈敢片刻偷閑?

“一時風起,命如紙紮。瓊芳催業火,廣廈驅荒墳,呼號無人應,唯惹妖鬼問……”

黑龍影好像當頭迎上洪水的蛟,四爪無處著力地亂刨,這一次,輪到它見天地了。

那浮上地面的龍影被生生壓了下去,漆黑寂靜的輿圖中,人聲鼎沸。

大宛九州,南腔北調,沈甸甸地粘附在轉生木上,一遍一遍地在奚平耳邊念著趙檎丹化名的“徐書生”散出去的文章。有人識字會背,但大部分人不太懂,他們聽著別人解釋——像平日裏追著先生們聽草報上的花邊逸聞那樣,吃力地追問著自己的故事,記下只言片語。

難得風調雨順一整年,快秋收了,江河偏要在這時決堤。廠房著了火,急忙去救,不防身後攢了三年才修好不漏雨的屋子一下坍了半邊。癱在床上的老娘沒見得最後一面,妻子離散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這次真的只要沈入地下,就能扛住天災嗎?

凡人的一生,也能有一時片刻,是可以不聽天由命的嗎?

“靈山百裏,煙塵無片縷可及;大道無邊,庶民無一錐之地。”

連“輿圖拓本”本身——奚平的神識都淹沒在聲浪中,這一刻,趙檎丹的聲音比他大。

通過破法,林熾將一棵新生的樺樹苗傳給了金平開明司。

他嘴太慢,沒來得及解釋清楚,拿到樹苗的是一位恰好回金平述職的陸吾,捧著包著冰渣的樹苗正摸不著頭腦,就被一個飛奔回來取傷藥的開明司同僚撞了個滿懷。

樹苗落了地,便在開明司的院中生根,筆直的樹幹拔地而起,眨眼間便有數丈之高。

兩百多年前守過金平城的支將軍從那雪白的樹身中走出來,朝那兩個呆住的半仙一拱手,人已在院墻之外。

他沒有禦劍,只是拎著照庭順著龍脈走,腳步不大,動作似乎也不快,就是不知怎的,每個人都只來得及看他一眼,一眼過後,那人影便會消失無蹤。

沒有了林宗儀,再沒有人能強行固定住龍脈,金平的大地裂出了一條龍形。仿佛是感覺到故人來,半坍的古城發出一聲悲鳴。

支修路過的地方,開裂的地面重新合上,脫力的開明修士被靈風托住,眼前一花,就會有一顆開竅級的療傷丹藥落在眼前。

“那是誰……”

“是支將軍。”一個天機閣的人間行走輕聲說道,“十幾年前,他在天機閣主持大選,我見過。”

當年支將軍也是這樣徒步走來的,穿的淺灰長袍都是同一件。

捏著丹藥的開明修士仍呆呆的:“傳說支將軍半步蟬蛻閉關,那他現在已經是……這樣的大能怎麽有這麽多開竅級的丹藥?”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驚奇地望向地面,許多細小的銘文自動從裂縫中爬出來,蔓延向四方,被銀月輪和輿圖震碎的龍脈一寸一寸地自行修覆——不過轉瞬,支修已經來到了司命長老跟前。

照庭“嗆啷”一聲出鞘,還沒從林宗儀殞落中回過神來的章玨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便見支修猛地將照庭釘入地下。

劍身上似有枝葉閃過,隨後,四方修補地脈的銘文漸次匯聚過來,順著劍身探入地下。

此時黑龍影已經毫無反抗餘地,被億萬人的神識按進了地下,支修留在輿圖裏的神識與真身相接。

輿圖中,騎著因果獸奔波在大宛各地的人間行走們眼前亮了起來,一道柔和的白光沿著地脈飛來,指向金平方向。因果獸好像不用吩咐就明白了什麽,撒歡似的,它用眾多分身,蹦蹦跳跳地載著藍衣們沿著光跑了出去。

龐戩只覺自己好像飛奔在一條燈帶上,融融的白光纏在他身邊,盯著看也不至於晃眼,只是因果獸移動太快,他有點看不清。那白光裏,無數張人臉從他眼前一閃而過,銅墻鐵壁似的鎮著黑龍。

他那雙破障的眼依稀看到了人群後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龐戩覺得那白光將輿圖的邊緣照得模糊了。

形如閃電的因果獸一個接一個地將人間行走們送回金平,停在金平那棵在龍脈破口上打了個結的轉生木樹下,因果獸的分身戀戀不舍地將背上的藍衣們放下,回歸本體。

那棵頂天立地的轉生木周圍,有一圈帶著劍意的銘文,穿過去就能回到人間。

龐戩作為總督,雖到得早,卻沒有立刻上去,他守在那圈銘文邊,等手下同僚們都走了,才轉身往“燈火通明”的輿圖裏看了一眼。

因果獸撒嬌似的叼住了他的衣角,大腦袋輕輕一頂,把龐戩撞個趔趄。

“好了好了,”龐戩拍拍它,“近來不太平,等閑了去壁畫裏,我給你梳毛。”

因果獸聞言哼唧了一聲,這才不甘不願地松了嘴,一直目送他走。龐戩心裏忽然有點難受,只覺那巨象一般大的身體孤獨地站在空曠的輿圖裏,看起來寂寞極了。

說因果獸是“書畫中行”,其實只是宛人窮講究的臭毛病,它壓根沒那麽多事。藍衣們忙起來召喚因果獸,都是隨手拿碳棒在墻上畫條線,還不如野生青苔長得別致,與其說要“書畫”,不如說,它要的是人跡。

龐戩忽然想:輿圖拓本是地上人能觸碰到輿圖本體的“橋”,“人跡”仿佛就是因果獸的“拓本”,能把獨守黑暗地下的聖獸帶出去看一看天光。

南聖當年封輿圖、將因果獸放在裏面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呢?

“不要耽擱了。”這時,趕回來的聞斐落在他身側,“此地不宜久留。”

話音沒落,他便將龐戩一推,兩人一起沒入銘文。緊接著,奚平從轉生木樹身裏走出來。

因果獸作為聖獸,從來是又可靠又威武,這輩子“丟獸”都是因為這小子,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先聖座下聖獸英勇無畏,一點也不怕區區升靈,趁別人都走了,它俯身蓄力,打算跟這混蛋後輩好好幹一仗。然而縱身撲過去的時候,它忽然從奚平身上嗅到了什麽氣息,因果獸猛地剎住腳步,呲出的牙縮了回去,好一會兒,它不情不願地噴出口氣,背對奚平做了個刨坑埋屎的侮辱性動作,跑了。

奚平撚散了準備“打狗”的符咒,籠罩在他身上的劍光卷了回去,重新撤回他靈臺,變回有一點破損的斷劍殘片。

奚平嘆了口氣:“師父,我就算劍不太行,該會的也都會……不單挑蟬蛻問題都不大,您其實不用……”

再照看我了。

支修“噓”了一聲打斷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道:“我知道……但是雪山上太冷了。”

奚平一楞。

支修:“把人送走,快回來吧。”

此時輿圖已經完全安靜了,奚平將神識沈入轉生木,修士們的神識已經自行撤走,他便像引江流一樣,將凡人們挨個從轉生木中送出去。身在人潮裏,奚平輕車熟路地穿過了無數人的悲歡,他本想道謝,轉念又覺得多此一舉,遂沒有開口,只沈默地撥響了太歲琴——彈了一首賀秋收的鄉野小調。

他年少時游歷,偶然在沽州聽一個車夫唱過一次。

輿圖中,沽州附近立刻起了回音。

“不對……”

“跑調啦……”

回音裏千萬個聲音同時說著,然後許多人為了糾正他,一人唱了一支不同的調給他,奚平也不知道原版應該是什麽樣的,太歲琴跟著東跑西顛了幾段,越發荒腔走板。

有人聽急了,有人聽笑了。

然後那些聲音漸漸遠了,被他輕柔地托回人間。

至此,奚平終於清晰地將整個輿圖盡收眼底,可是一眼掃過去,他卻楞住了——人都走了,那融融的光卻沒消散,地脈中的封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奇怪的變化,輿圖的邊緣好像正在那光裏融化,輿圖和地脈好像在慢慢融合!

奚平一驚:這意味著什麽?

地脈是靈山的“經脈”,那張牙舞爪的黑龍影剛才好像想把靈山吸幹來著,好不容易把它降伏了,要是它跟地脈融為一體……那豈不是給它往靈山上插了根吸水的稭稈?

奚平忙將神識放出去,在地面和輿圖裏分頭查看,此時湧動的靈氣已經恢覆了常態,緩緩地隨著地脈和靈風散往各地,沒像他擔心的那樣被黑龍吸走,黑龍影好像“死”了。

“士庸,先出來。”支修道,“我稍後與你細說。”

對,師父還等著封龍脈,奚平不好耽擱,帶著重重疑慮,他轉身鉆進了支修用銘文撐開的通道裏。

一股腥臭氣息撲面而來,遭瘟的無心蓮把金平城的下水道都鉆破了,要不是有聞斐在,怕是得有疫病。

奚平真身脫困,最後一縷補天劍的劍光“流”進破損的龍脈中,滿目瘡痍的金平安靜了下來。

支修這才收劍入鞘,隔著丈餘遠,恭敬地喊了章玨一聲:“師父。”

不知為什麽,章玨臉上的皺紋深了許多,良久,他低聲說道:“按我玄隱規矩,升靈就是出師。”

支修面不改色:“司命長老。”

章玨的眼角劇烈地一哆嗦。

此地是方才三大長老鬥輿圖的地方,別說人間行走,升靈也不敢靠近,於是除了兩位蟬蛻,就只有剛從輿圖裏爬上來的人。

本來死狗一樣靠在轉生木上休息的聞斐忽然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背對支修,往他那邊挪了一步。

聞峰主那腳丫子跟開過光似的,一步就把氣氛踩得不對了。接著,奚平真身現身在轉生木上,翹著二郎腿斜在樹梢,帶著點譏誚的笑意,盯住了章玨。

四大高手涇渭分明。

白令不用說,奚平一露面,他就風箏似的飄過去,把自己掛在了轉生木主人身邊的樹枝上,唯有人間行走們茫然無措,視線齊刷刷地望向龐戩。

龐戩:“……”

他二話不說,直接往廢墟上一躺,借自己穿墻土遁的神通鉆土裏去了。

“自南聖月滿,玄隱落成,到如今已有千年。”章玨緩緩說道,“一千多年的太平盛世啊,靜齋……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支修平靜地回道:“當年金平城龍脈破,我陰差陽錯,被龍脈和封在其中的輿圖穿身而過,自此有幸與這兩位息息相關。承蒙師……司命長老引路入玄門,只要我歸於靈山,就能讓靈山通過我收服輿圖,除掉這個千年的隱患,我讓靈山失望了。”

“你為何背叛師門?”章玨眼中陡然閃過別人都看不見的灰氣,“你可知因你入邪道,輿圖已經徹底落到邪祟手裏,倘若他……”

“長老,”奚平壓根不管這有沒有他說話的份,放肆地開口打斷司命,“用得著我的時候,就允我位列三十六峰主,現在我又成‘邪祟’啦?”

“士庸,不得無禮。”支修不痛不癢地呵斥了他一句,又對章玨說道,“輿圖不會在他手下作亂……”

章玨驟然打斷他:“你能作保嗎?你將大宛江山放在一個有私欲之人手上,支靜齋,你……”

“不,應該說,輿圖不會再作亂了。”支修輕聲說道,“因我蟬蛻,輿圖和龍脈已經融為了一體,幾十年、多不過一代人,二者就能消解隔閡,這不也是‘輿圖歸於靈山’的一種嗎?”

章玨駭然變色,連龐戩也忍不住從土裏鉆出半張臉——這會兒他都聽明白了,假如支修是正統蟬蛻,放下私心歸順靈山,輿圖就會變成靈山的附屬,被靈山轄制。可支修這蟬蛻在靈山上種了伴生木,他不肯馴服,輿圖自然與靈山是平等的……這一相融,誰說了算?

“支靜齋,”章玨聲音緊得發顫,“你要毀了玄隱山,毀了大宛千年基業嗎?”

奚平和聞斐同時楞住了,兩雙眼睛看向支修。

支修笑了一下:“靈山放下三十六峰的身段,用這種方式慢慢散入地脈,自此與山河同在,這算毀了靈山嗎?”

章玨:“你別忘了四境之外……”

支修一擡手打斷他:“玄隱山和我,不是還有幾十年麽,我會安置妥當的,請司命長老回星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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