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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鏡中花(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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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條是他自己寫的,清凈道也不是失憶道,周楹能很輕易地“想起”自己的意思:如果無心蓮都能混進金平城,大搖大擺地到丹桂坊作祟,金平必定風雨飄搖,奚士庸也必定被困住了。

“過去”要他留在這裏,陪侯爺待一會兒。

周楹感覺沒什麽必要,眼下這戰場上,他一個築基,能做的事都做完了。

再說永寧侯,侯爺雖久站都吃力,卻指揮若定——開明修士與天機閣不同,基本都是近十幾年才入道的,年輕資歷淺,見周楹在旁邊沒吭聲,便理所當然地都聽老人家的——侯爺催著嚇壞的號鐘回內院看崔夫人……也可能是讓夫人照看他,又將奚悅叫來。見奚悅身上沒有大傷,侯爺便朝不遠處的周樨拜了拜,對奚悅說道:“請四殿下到院裏歇一歇吧,別讓他在大街上……當心點。”

活人和死人安排得井井有條,周楹看不出侯爺需要誰陪。

不過反正他也沒什麽別的事,不趕時間,開明修士們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跑來問安,誰來打招呼,周楹就對誰一點頭。

可有可無地,他把玩著心魔種,還是停留在了花盆上,和侯爺一起望向金平上空懸而未決的渺茫天光。

此時,城中蟬蛻級別的靈山輿圖之爭,已經不是築基以下的螻蟻們能看的,林宗儀早撐開了臨時芥子,從丹桂坊望去,天上一片混沌,連風都停了。好像永遠矗立在丹桂坊一頭的青龍塔不見了,丹桂坊一下變了樣子,天都空了一半,不知弦月再上天,要往哪裏掛。

扶著家人,在新搬來的藤椅坐下,永寧侯不忍看周楹,有些枯瘦幹燥的手掌輕輕撫摸著轉生木的樹苗——不久之前,周楹將轉生木盆景送回侯府時說過,士庸回來是個信號,說明靈山已經勢微,正統捉襟見肘,再抑制不住瘋長的邪祟,以後必多生亂,請他準備好。

白令和奚悅這才一起用一記“迷惘劍”在侯府布好了的劍陣。迷惘劍是北歷叛逆瞎狼王的本命劍,劍氣可撼動別人道心,對方才那自稱“士庸朋友”的邪祟似乎有奇效……想必侯府這陷阱就是為他量身定做。

殿下還說,時局至此,該到他築基入道時了,不要告訴小寶,以防他不老實回家,再節外生枝。

入什麽道,他不用說,侯爺已經明白。

“我年輕時想過北上,未能成行。”侯爺氣力有些不足,輕輕地說道,“你母親為了保住你,決定留下。其實她自小嬌生慣養,性情柔弱,那會兒不過就是個沒經過風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要是我真下定了決心,強行把她帶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當時有老母,有弱妻,有了紫衣做借口,終於還是妥協。我們這一代人的懦弱,都讓你們擔了。”

如果身負雙重詛咒的孩子沒出生,當年就不會有神識將無渡海一角撕開逃出去,梁宸不會誤入其中,不會走到岔路,被輿圖誘惑,轉生木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此後種種,一切都不會發生。

周楹和奚平,一個可能胎死腹中,一個大概會變成北絕山腳下的羊倌,不會被迫走向各自孤立無援的“道”,因無罪而在人間服刑。

侯爺的手落在花盆上,忽然發起抖來:“殿下,阿楹啊……你外祖母要是知道,將來泉下……她要怪我的。”

周楹不痛不癢地勸道:“蟬有盡,人有壽,靈山終也有一老。此乃千百年前埋因,如今結果,無論如何,世道紛亂也是在劫難逃,不是您一念能改變什麽的,舅舅不必多心。”

說話間,奚悅和幾個開明司半仙用符咒將周樨的屍體清理幹凈,受損處仔細縫合好,奚悅又將自己身上的寶藍外袍脫下來蓋住他,擡進了侯府院中。

逝者經過,生者便一起緘默。

周楹出於禮節,目送了他這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最後一程,手中把玩著那關著兇手的心魔種——心魔種裏時與空都是虛幻,與外界不一樣,這麽一會兒工夫,濯明已經又一次跟著懸無上了三岳山,又一次被辜負、背叛。

在那萬花筒一樣的棱鏡幻境裏,他又一次開啟了自己處心積慮的覆仇。

他報仇的時候能心無旁騖,大仇得報時,他快意到近乎死而無憾,但緊接著,就又會從狂喜中跌落,陷入到無休止的絕望中,以至於再次瘋狂,再次走到絕路……再次被幻覺中的懸無一句話叫走,重覆他這一生。

周楹忽然註意到了什麽,手指尖抵在心魔種上,一縷煙從濯明的神識上飛了下來。

周楹捏住那縷輕煙,聞到了一股靈獸飼養場才有的騷臭氣息。那煙一碰到人,就想往七竅裏鉆,周楹只覺自己平穩的心跳陡然變了,被那輕煙攫住,像是陷進了泥裏,同時吐息有些不暢。他觀察片刻,感覺這是某種近乎於“悲意”的身體反應。

周楹便凝神鎖定那煙,用清凈道心將其撞散了。心跳歸位,他也明白了這煙的用處——這應該是馭獸道特有的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大獵物的情緒。

王格羅寶。

這“一身多賣”的蜜阿叛逆,背叛淩雲山得到了聖人道心,翅膀一硬就勾結濯明背叛蜜阿族長,篡權上位後果然不甘心被蓮花印控制驅使,轉手反噬無心蓮,實在是個人物。

周楹一挑眉,見心魔種裏的濯明脫離了王格羅寶的幹擾,卻只是原地楞了楞,擡頭往外看了一眼。

那雙同屬於頂級靈感的眼裏不知看到了什麽,濯明並沒有“大徹大悟”,反而繼續喊著“師尊”,自願往心魔種中更深處沈淪下去。

他這一世,只有兩段路是“真實”的:頭一段是全心全意的孺慕之情,他每天為了師父一個點頭絞盡腦汁、全力以赴;後一段是全心全意的仇恨,他為了報覆懸無,處心積慮百年之久,一手毀了三岳千年的靈光,走到他人生的頂峰。

人一生所求,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妄念,得到了,手就空了,只好繼續選擇新的鏡花水月,永無止息地奔赴下一段苦旅。

是在現世中還是在心魔幻境中奔赴有什麽區別?

清凈道心清晰地映照出濯明那一眼的嘲諷之意,周楹不動如山地咂摸片刻,收起了心魔種。

此時玄隱內門,所有升靈峰主與築基中後期都出動了,兩大長老在金平城死死按著作亂的輿圖,內門高手們奔向各地,鎮住山脈水系。

能鎮住輿圖的聖人不在,整個玄隱在和輿圖搏命。

被卷進“黑龍”體內的奚平只覺自己像被天地吞了下去,再睜眼只見周遭一片黑暗。

即使是半仙也能輕易在黑夜裏視物。奚平好多年沒有泡在這樣純粹的黑裏了,他一恍惚,幾乎有種自己“消失“了的錯覺,下意識地攥了一下拳頭,才要捏一個符咒,便聽有人喝道:“別、別亂動靈——靈氣!有火……火……火……”

聞峰主做事雷厲風行,說話實在太急人。

好在奚平領會得快,聞斐還沒“火”完,便聽“啪”一聲,奚平點著了一個火絨盒——純煤油,人工鋼殼,連鍍月金都沒有。

豆大的光照出老遠,奚平一眼看見附近橫七豎八的修士。他一驚,忙俯身按住一個人間行走的頸子。

“被、被……被輿——圖震暈了。”聞斐順著光靠過來,“無、無……妨。”

奚平舉起火苗,借著火光環視周遭,發現自己應該還在金平城,周遭風物跟他掉下來之前沒什麽區別,菱陽河東塌樓的形狀都一模一樣。只是到處都是死氣沈沈的,除了被卷進來的修士,沒有一個活物,靈氣也凝滯極了,他鼻尖充斥著一股古墳的土腥味。

“我們是像當年趙隱一樣,被卷進來了嗎?”奚平問道,“這裏有多大?姓趙的當年怎麽出去的?”

“大、大大宛有多大,這就……就有多大。”聞斐十分吃力地說道,“趙……趙……趙……靠南——南聖和天、天打雷劈……“

奚平:“……”

相傳玄隱山有四大憾事:支將軍不收徒是因“惑”,大長公主不著彩衣是因“道”,林大師不煉器是放不下……所以聞峰主不開口是因為結巴?

這位怎麽跟別人不一樣的?

聞斐瞪起狐貍眼:“你看、看看什——麽看!”

奚平想了想,誠懇地出了個餿主意:“聞師叔,你說這裏不能動靈氣,你扇子還丟了,你說得費勁,我聽著也難受。我看你要麽唱歌得了,聽說那什麽的……唱起來就不結巴了。山坡羊還是折桂令?不必合轍押韻,我可以口哨伴奏。”

聞斐怒道:“消、消遣老子……我要告、告……告訴你師父!”

奚平虱子多了不癢——林熾在飛瓊峰門口上訪不知多少次了,心說:十多年了,我師父還能不知道我是個什麽玩意?

“行吧,出去告。輿圖拓本是你帶來的,現在怎麽辦?”奚平擺擺手,搜遍全身,他摸出了一塊轉生木,“不想唱就不唱,信得過我,你就滴血在上面,直接用神識‘說話’能快點。”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徒弟坑人,大不了他將來回飛瓊峰找支將軍討債,聞斐想也不想,便在轉生木上按了一滴血。

“輿圖中的靈氣與外界不同,一旦混入你真元,你就永遠長在裏面了。”聞斐只要不開口,語速就跟他扇子往外彈的一樣快,借著奚平的火光,他一邊解說,一邊挨個給人事不省的築基修士們餵清心丹。

奚平一邊給他照亮,一邊將他說的要緊信息轉述給剛醒過來找不著北的築基們,又問聞斐:“不能動靈氣怎麽出去?靠腿走?出口在哪?”

聞斐面色有些凝重,搖頭道:“我們可能暫時出不去,當年南聖是用自己的神識壓制住了輿圖,生生給趙隱撐開了一條出路,趙隱跟著升靈時的雷光走出去的……除非我們中間再出一個月滿聖人,撕開一條通路……要麽就得等人再次收服輿圖。”

奚平腳步頓住了。

他們所有人加一起,跟“月滿”大概也就差天和地那麽遠,而能再次收服輿圖的……

就在這時,地面忽然震動起來,奚平耳畔“嗡”的一聲,淒厲的慘叫聲突然沖進了黑暗寂靜的輿圖裏,奚平本能地循聲放出了神識。

只見距離金平不遠的寧安一帶,凡人隨著塌陷的樓宇和地面被吞進了輿圖中——地脈碎到了寧安,林宗儀和端睿陷在金平,管不了那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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