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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鏡中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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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古物,一面巴掌大的小銅鏡,應該是哪位已故修士的本命法器,上頭有一點道心的氣息。但看得出原主修為不高,不超過築基中期。

死築基的破爛遺物有什麽好看的?

然而在海裏浮屍的濯明卻緩緩地直起身來,亂竄的眼都退回了原位。

一條藕帶蛇似的從海水中鉆出來,抽走了那面銅鏡,靈光閃過,鏡中映出模糊不清的地圖,周遭海水似乎也被驚動,打起了細小的漩。

王格羅寶道:“我們南蠻見識少,三岳正根的仙尊給看看,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宛輿圖?”

“當然不是,大宛輿圖豈是一個築基背得動的?趙隱都沒這個資格——再說原稿早讓南聖毀了。”濯明整個人幾乎湊到了銅鏡上,剛瘋完,他短暫地正常了一會兒,“據說趙隱曾掉進過輿圖裏,將一部分融入了自己道心裏,這應該是順著他們宗族道心傳下來的。”

“嘖,別人傳家寶至多是珠翠器具,他們家是道心,”王格羅寶笑道,“了不起,不愧是玄隱大姓。”

“姓趙的這一支人,混成玄隱四大姓,全靠能生,族中子弟黃鼠狼下耗子,別說自己摸索道心,肯去外面搜羅的都是難得有出息的。他們那幫廢物築基,人人都帶點祖宗的痕跡。”

說話間,銅鏡的鏡面上多出一枚蓮花小印,印記散開,銅鏡隨之化作了一把渣滓,被藕帶上長出的嘴一口吸了進去。

濯明砸吧了一下嘴:“嘖,雞肋——就找到這一個?還有別的嗎?”

“有很多。”

王格羅寶吹了聲哨子,幾個蜜阿族的修士應聲將一個大箱子擔了過來,裏面堆滿了各種仙器。放下的時候“嘩啦”一聲,箱子裝得太滿,仙器掉地上不少。

這裏頭每一件東西,都曾是一個修士生前以性命相托、心意相通的本命之物,死後就和他們出身顯赫的無名主人一樣,廢品一樣地將就在一起,被他們視作“邪祟”和“南蠻”的下等人隨手亂翻。

“輿圖的傳說聽來真是離奇,”王格羅寶道,“靈脈的倒影……那不就是靈山的倒影?而且這影還不服‘管教’,出世就想跑,晃一晃就會動搖靈山根基,好像靈山的影子給那個‘紅眼餘’寄生了。”

濯明眼皮也不擡:“這有甚稀奇,人有影子,靈山就不能有影子嗎?靈山比你想象得齷齪多了——先聖所立,萬民所歸,呸,世上所有的冠冕堂皇都卑鄙,越偉大越臟。你蜀的淩雲山和南海秘境不也一個鳥樣?”

王格羅寶感覺他話裏有話:“等等,你是說,當年被南聖毀去的‘輿圖’,很可能跟南海秘境一樣,也是個秘境?”

“幾千年前的老黃歷,我怎麽知道?”濯明扒拉著箱子裏的仙器,“史書上又不會記不光彩的事。”

說著,他挑挑揀揀,嗑瓜子似的挑品相好的道心“吃”,一邊吃還一邊點評。

“趙家人入的道真單調,除了一小撮工具似的丹器道,都跟著趙隱跑。接祖宗道心不過腦子,難怪趙隱一死就樹倒猢猻散。”

“這個不一樣……呸,這個是死於走火入魔的。”

“這個也……嘶,他們家血脈裏有什麽缺陷嗎,只能選這麽幾條道心,選其他都走火入魔?”

“不和族人走一條路的,我建議你不要嘗。”王格羅寶懶洋洋地往箱子上一靠,“那種啊,除非家世背景過硬,自己又有本事,否則在族中必定是被邊緣化的,能有什麽好資源?”

濯明一邊吮吸著遺物上的道心,一邊分了一只眼睛給他:“你又有道理了?”

王格羅寶便笑道:“古往今來,好奇心重、喜好新東西的人群都是散沙,還不夠他們自己內部起爭端的。像趙氏這樣千年的大族,旁支遍布五湖四海而宗族不散,必是極端抱團排外的,族裏掌權的一定都是墨守成規的老僵屍。老僵屍只喜歡小僵屍,膽敢叛逆的都得仔細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濯明冷笑道:“謔,駕馭南蠻的經驗之談。”

“不錯,這就是為何我蜜阿族三島上,絕不許那些噴汽的鐵怪物工廠進駐;除了自衛的火器,絕不許那些難看的鐵家夥破壞我族祖宗規矩。”王格羅寶起身道,“鍍月金居心叵測,騰雲蛟擾亂風水,修翼人諂媚地跟在楚人宛人屁股後面拾人牙慧,富貴人家皆以在大宛金平有親友自誇,數典忘祖……簡直該殺,你聽。”

王格羅寶說到這,忽然亮出嗓子,用悲愴的古蜜阿語唱起悼亡曲。

不光修翼人愛唱,蜜阿人更是人人一把好嗓子,而且很少獨唱,他們講究“聞人歌,必相和”,哪怕小兩口求愛唱情歌,路人聽見了,也得幫著“嘿嘿”幾嗓子。

島上的蜜阿修士聽見他的聲音,不管正在幹什麽,都停下了手裏的事。

“拾起我兄弟的骨,還給美麗的珍珠……”

隨著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氣氛漸漸變了。

一開始悠長悲傷的悼亡曲開始殺氣騰騰起來,蜜阿修士們唱到重音,便用手或腳重重地拍一下地。

珍珠啊,請不要哭泣。

咚——咚——

織一雙手套吧,讓我舉起兄弟的刀。

咚——咚——

所有人都像給歌聲共振了起來,漸漸的,他們集體轉身,面朝北方——西大陸的方向。

哪怕是一句蜜阿語也聽不懂的人,也能通過這些人的表情猜出歌聲裏的悲憤與仇恨。

領歌的王格羅寶輕易攪起了蜜阿修士的情緒,似有意似無意地低頭和濯明對視了一眼,那雙異色的雙瞳裏不見半點火星和激憤,反而含著得意的譏誚,仿佛在顯擺:你看,不是我妖言惑眾,這就是民心。

濯明板著臉,又慢吞吞地消化了一個仙器上的道心,心說:早聽說馭獸道容易出王八蛋,果不其然,這小子可真不是東西啊。

忽然,濯明住了嘴,將神識沈入千心百道的藕裏,他發現自己方才囫圇吃著玩的“雞肋”逐漸拼出了一張能辨認出來的圖。

這一支趙家人來自南宛沽州與寧安,而寧安距離金平不過百十來裏地。

這拼出來的輿圖,好像恰好是寧安金平一帶。

濯明緩緩瞪大了眼睛,腦袋上下顛倒著轉了一圈,他嘴角拉到了太陽穴。

相傳……世上最繁華、最令人向往、毫不費力便能引領整個大陸潮流的金平城,龍脈可不太結實。

那裏還有開明陸吾的老窩。十幾年來,大宛因開明司,國內“邪祟”幾乎被肅清,四境讓天機閣那姓龐的狗整治得銅墻鐵壁一樣。其他三國苦陸吾久已,偏偏又不敢像財大氣粗的南宛一樣,將大量民間修士收作外門。

如果他們知道有什麽方法能跳過邊境,直抵金平……

三大靈山是覺得誅這麽多年肅不清的“邪”重要呢,還是將不守規矩的南宛拉下水才是當務之急?

金平好像還有一棵煙雲柳的根。

“老王老王,快別在那領唱嚎喪了,”濯明從海裏探出頭來,“南海這一回,四大靈山有再多成見,估計也會設法捏著鼻子合作,聯手追殺我等邪祟。與其這樣,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

玄隱山潛修寺,雲上。

奚平守在大長公主留下的屏障外第九天,被鎮山大陣震碎的胸椎和肋骨已經自己長好了。

端睿的屏障只是隔絕外界幹擾,並沒有下多大力氣,也絕不會比鎮山大陣難闖,以奚平現在的修為,想破開其實不難。

但端睿離開的時候,只是淡淡地看了奚平一眼,像是在說“你來得正好”,沒給那屏障做任何加固便飄然而去,回主峰忙自己的去了。

道心是一條不歸路,道心一旦落成,就再不能碎,心碎則人廢。

築基修士道心初成時,境界不穩,是最脆弱的。哪怕奚平恨不能立刻闖進去,像小時候一樣撒潑打滾,質問出一萬句為什麽,此時也只能替大長公主做個省事的守衛。

奚平一動不動,像是化成了山頂一塊石頭,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到了第九天傍晚,山頂的靈光與紅霞忽然匯聚成一線,往周楹閉關處去了,緊接著風中送來一聲輕響,是端睿留下的屏障碎了,裏面的人要出關了。

交疊的光影在奚平的眼珠上滑過,他眼睫倏地動了一下,如夢方醒。

然而下一刻,他不等見周楹,突然起身掉頭就走,好像慢一步會撞見鬼。

再一次兜頭被鎮山大陣攔截,奚平才慌裏慌張地想起從芥子中拿出弟子名牌,近乎倉皇地滾進了玄隱山內門。

升靈撞“門”上的動靜能讓潛修寺的祥瑞們集體掉毛,周楹自然聽見了動靜,但他毫無觸動,好像窗外只是飛過了一只莽撞的鳥。

他睜開一雙全新的眼,看山看水皆如天地,吵鬧的聲與色劃過五官,再不是煩擾。

開明司和陸吾等他回覆的信已經攢了一打,周楹沒管,他的目光落到了端睿留下的字條上。

端睿殿下寫道:我無法為你引路,此道你須自己摸索。

周楹毫不意外,拍散了字條,他從隨身的芥子中取出一個錦盒。

入潛修寺之前,他將芥子裏的東西清空了,連轉生木在內,都丟給了白令保管,隨身帶的只有這麽一件東西。

盒上的鎖叫做“捫心鎖”,只是個開竅級的常見仙器——跟凡人的“密文鎖”道理差不多,對上密文才能打開,只是稍微多些花樣。

抹過鎖頭,那盒子上便顯出一行字:清凈道之道心至誠,絕不自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周楹:“嗯。”

盒子上舊字便應聲消失,要對的密文冒出來:清凈無情道其實不在所謂“靈山三千大道”之中,是不是?

周楹一頓,隨後他輕輕彈出靈氣,將所有字抹了,只留下個“是”。

密文滲入仙器裏,“哢噠”一聲,捫心鎖解除,錦盒打開了。盒裏是一打厚厚的字條,足有成百上千張,都附著靈氣。

周楹沒有動手翻,隨著七情封閉,他似乎連好奇也消失了。其中一張字條卻被預留的靈氣卷裹起來,活了似的自動彈出來落進他手裏。

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跡:“端睿不會指路,不妨試試找到心魔種,借此打磨道心。”

周楹看完,紙條就自動灰飛煙滅,他耐心地等了片刻,見盒子中沒有第二張紙條飛出來,便平靜地將小盒扣好,重新收回芥子。

走到窗邊,周楹眺望玄隱內門方向。

築基後,他那本就讓人煩心的靈感比先前高了百倍有餘,如果入的是其他道,能在睜眼時守住靈臺清明就不容易,無心蓮估計就是那時候徹底瘋的。

清凈無情道卻剛好能讓人六感中流過的一切都變成過眼雲煙,讓那過於尖銳的靈感徹底變成一件工具。

周楹一眼就“看見”了玄隱三十六峰彌漫的淡淡魔氣。

無渡海心魔已死,世上只剩下周坤偷出來的那一顆,當初藏在了無渡海裏,被三大長老不知不覺地帶走,直接導致了前任司禮趙隱殞落。

心魔這東西,說厲害確實厲害,不管升靈還是蟬蛻,沾上一點,不死也得脫層皮。但它同時也很“弱”,一旦被人警惕察覺,很容易就露出形跡,玄隱大能們每天查驗身心,又不是稀裏糊塗的凡人,竟在趙隱死後八年都沒將那顆藏在玄隱山的心魔種找出來……這不合常理。

周楹客觀且不帶絲毫評價地思量著:所以當初跟著三長老上山的心魔種,一定寄生在一個眾人都以為不可能的地方。

周楹將目光投向了玄隱主峰,特殊的眼睛讓他能看見隱藏在主峰上的劫鐘。

這傳說中逢邪必誅的鎮山神器沒有發聲,但每時每刻都在無風自動著,像耷拉著眼皮,隨時張嘴噬人的兇獸。

周楹拍出一封“問天”,詢問端睿大長公主自己能否上主峰修行一陣。

這時,窗外又飛進一封白令的信,周楹揮手按下,跟其他信一起扔在角落沒拆。

開明和陸吾一幹凡俗瑣事,他已經沒興趣了,替仙山料理而已。仙山既然還沒有吩咐,他也就懶得看,白令自行處理即可。

菱陽河中剛駛過一艘噴氣的“金平一日游”小船,被驚散的魚群重新聚攏起來,嘴一張一合地吃著水底的藻。

突然,水底稀疏的水草中冒出了一截奇怪的藕帶,幾條眼神不好的魚被吸引過去,淡淡的血跡彌漫開。

然而菱陽河中到處是人留下的汙跡和蒸汽船噴出的泡沫,那一點血跡很快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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