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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永明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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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斷冒著煙霧的爐火讓奚平想起金平南郊的工廠煙筒,煙霧中似乎有個強橫的意志,橫掃周遭一切,連蟬蛻懸無長老都被困在了其中,的確是件厲害法器。

但顯然,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厲害。

奚平再自我感覺良好,也不會認為自己真比千年蟬蛻高明。如果他都能輕易……說“輕易”確實也有點吹牛——無論如何,他一個沒跨過升靈關的人都成功脫了困,那爐子能制住懸無多久?

他總感覺懸無下一刻就能暴起清醒,他與蟬蛻的這一點距離,基本等於站在人家眼珠上亂蹦。

可既然到了這裏看見了東西,叫他撤退肯定也萬萬不能,這怎麽辦?有什麽能瞞住蟬蛻視聽……

奚平突發奇想:陸吾面具既然能變耗子,那這個比陸吾面具更高級的“仿品”,能不能把他變成東西?

他心念一動,身體立刻僵硬起來,人身緩緩消失在原地,居然真就變成了一塊參差不齊的大磚板,把自己融入了石磚亂滾的廢墟裏。

林大師不愧為一代傳奇點金手,能把個不是東西的貨變成東西!

完事奚平一邊讚嘆,一邊悄悄將那大鼎的樣子轉達給林熾:“林大師,幫我看一下,這是傳說中的化外爐嗎?”

鍍月峰頂,林熾自從把“仿品”給了奚平,就一直憂心忡忡,擔心他自己做出來的危險仙器把支將軍的弟子戴壞了,聞聽此言,頓時什麽都顧不上了,扔下手裏不知名的靈獸材料,他一把握住轉生木牌:“把我神識拉過去,快!”

三岳山沒有轉生木,但奚平身上有。碎石堆裏冒出一根指節長的小樹枝,幾百年不下一次鍍月峰的林大師今年第三次遠游西楚。

神識才剛一落到轉生木裏,林熾腦子裏就“嗡”的一聲,像給什麽扼住了脖子。

不等他弄清楚,耳邊就響起幾聲琴音,及時將卷住他的煙霧打散了。

“剛才那是什……”林熾回過神來,正要說話,不料一眼放出去先看見了池底的蟬蛻。

林大師心都暫停了一下:“奚士庸你不要命……人呢?”

奚平沒有嘴說話,只能用神識溝通,回說:“看見你旁邊那堆碎石板了嗎,我在那。這鬼地方跟懸無的腦袋一樣素,沒有銘文的石板都是空白的,就我身上有雕花,雕了並蒂蓮的那塊就是!”

林熾:“……”

鍍月峰主,再一次在自己的造物面前目瞪口呆。

奚平:“沒事林大師,有上回經驗,這次沒手我也會摘靈相面具了——你別研究我了,快看那個冒煙的爐子。你們煉器師的爐煙怎麽這麽大,肺是不是都不太好?”

林熾感覺肺的問題倒不大,就是心很累。

他一口吊在嗓子眼裏的氣這會兒才倒上來,腦子好像被墻撞過,轉向那熊熊燒著的大鼎,好半晌才說道:“這……確實是化外爐,但不是我在她那裏見過的樣子,化外爐在外面應該看不見明火才對……這爐火誰點的,在煉什麽?”

“應該是他們掌門,我進來時候就是燒著的,”奚平道,“煉什麽不好說,我聽著像燒木柴。”

“不要說笑。”林熾有氣無力道,“煉器爐裏面都有避火銘文。”

奚平驚詫:“避火?你們這一行用的爐子不能點火?”

煉器修士們煉個大件,動輒數月乃至幾年,順手用煉器爐燒個水做個飯都不行?

“煉器爐中火燒的是煉器人真元,器道中人道心成時,比尋常修士多一感,叫做‘七感’,與‘器’諧音。七感可以連通煉器爐中火,溝通爐中質料,只有爐火內外的人與物神靈交匯,才能維持住爐火平穩。即便是有七感的器道中人遇到自己溝通不了的質料,爐火都會出岔,三岳項掌門並非煉器道,怎麽可能點著化外爐?”

奚平以前只知道煉器是拿錢拿材料,然後喊一聲“林大師”,材料就自動變成仙器了,沒想到底下還有這麽多門道。

“也就是說,要點著煉器爐,得能和爐子裏的東西溝通。”奚平飛快地抓住他的重點,並就地舉一反三,“那也未必要有‘那什麽感’,如果是我,扔兩截轉生木進去,道理上說,豈不是也能點著爐子——我知道,三岳掌門也沒有伴生木這麽邪門的東西——那他要是大鼎燉自己呢?”

林熾:“不要說笑!”

就在這時,只見被霧氣魘得神神道道的懸無突然一聲怒喝,化外爐中火陡然被壓了下去,火苗倏地一縮,從金紅變成了冷冷的藍紫,煙氣也被他一掌拍散。

“我一生為何,”懸無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去的,“你不知道?”

化外爐中火似乎想要反撲,火苗顏色被什麽拉鋸似的,時冷時暖,一直在變。

“堂堂東衡之主,沖月滿關,竟要仰仗小輩的東西,哈!項榮,你這一輩子用自己的腿走過路嗎?我看你天生雙腿,就是為了坐姿好看!”

懸無話音落下,驟然將化外爐中火壓滅了,仙宮中靈氣匯聚,一長串銘文從他掌心奔了出來,直抵化外爐。

林熾在幾乎匯成罡風的靈氣中艱難地睜開眼,倒抽一口涼氣:懸無想強行抹去化外爐上的道心!

奚平也看出來了,他雖然沒搜集前人道心,但在野狐鄉黑市見別人交易過。

每一樣主人死後遺留下來的本命法器上,都能收集到原主的道心,不過一些止步於築基的修士道心沒什麽價值,一般買主只是看中法器本身。有些人嫌器物上前人留下的道心幹擾自己,就會要求將上面的痕跡抹去——先用一套銘文嵌入法器中做載體,灌入大量靈氣打散原本的痕跡,再將新主人的神識烙在上面。

懸無掌中的銘文銀珠落盤似的撒進化外爐,方才被他打散的煙試圖凝聚,又再一次被懸無一把撣開。轉眼間,銘文附著在了爐壁上,一縷逼近純金色的火光閃過。林熾透過轉生木感覺到了屬於惠湘君的氣息,目眥欲裂。

奚平卻暗暗吃了一驚,心道:項榮為何兩百年沒有抹掉惠湘君的道心?

然而無論如何,此時他和林熾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屬於蟬蛻的真元順著銘文滑入化外爐,那能蕩平整個西楚的龐大靈氣一股腦地灌入化外爐中,雖未曾洩露出一絲,奚平和林熾卻同時被窒息感楔在了原地。

那化外爐不知有多大容量,貪婪地吸著懸無的真元,直到爐身開始微微震顫。懸無那雙與掌門一模一樣的眼驀地睜開,雙瞳變成了化外爐的形狀,他將自己的神識刺入了其中。

緊接著異變陡生,懸無突然慘呼一聲,整個人往後一仰,像給人一槍洞穿了腦袋。

化外爐中發出洪鐘似的轟鳴,驟然爆出幾乎能同整個三岳山抗衡的靈氣,直沖頭頂。

仙宮中,那布滿了一等銘文、與護山大陣相連的大殿屋頂豆腐似的被那靈氣碾成了碎渣,殿內陡然露了天。那靈氣毫無滯塞,直沖天際,將中座主峰上空電閃雷鳴的濃雲也撞碎了!

銀月輪黯然失色,穹廬似乎都在瑟瑟發抖。

“我……板板……”此時,徐汝成目瞪口呆地趴在中座主峰山腳的一處溝渠中。

他奉命接應了一批陸吾同僚潛入三岳西座後,當頭撞上了從中座逃出去的修士。人人都倉皇失措,沒人註意到他。徐汝成這方才入門不滿十年的“鄉下開明”忽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心裏起了一股沖動,想要浮上亂流看看天。

於是他壯起了千鈞之膽,逆著人潮摸到了中座。

中座外圈的法陣已經稀爛,讓這小半仙輕而易舉地鉆了進來,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徐汝成一時失了語,肉身躲在溝渠中,精神幾乎被那浩瀚的爆發撞碎了,無意識地,他用神識將自己所見用玄隱內門給的通訊仙器傳了出去。

玄隱山、各處陸吾、周楹白令同時收到了斷斷續續的畫面。

星辰海裏的司命大長老章玨袍袖須發都被劇烈動蕩的星辰掀了起來,他駭然睜了開:“新的月滿神位!”

三岳中座山頂,仙宮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林熾躋身的轉生木樹枝塵埃似的飛了出去。

電光石火間,奚平只來得及將林熾的神識往外一搡,將他推回玄隱山,身上水龍珠光華一閃就直接化了灰。

不過也正是因為水龍珠護了他一下,他這塊雕花的並蒂蓮石板沒有當場化成齏粉,只是給砸成了兩截。

那滋味別提了,罩在身上的“仿品”竟然沒破,道理上他還是一整個人,還能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兩個半身卻勞燕各飛,一半留在了高臺上,一半飛出一丈多遠,栽進了一道石縫裏,奚平頭與腳之間從未這樣遙遠過。

“士庸!”

“哥!”

“前輩……”

“嗡——”

他耳邊一下充斥起各路親友們焦急的聲音,然而已經無暇理會。化外爐驚天動地的一噴之後,他前所未見的威壓從爐中絲絲縷縷的滲出來,強橫程度碾壓了奚平這輩子見過的所有蟬蛻。

奚平仿佛聽見來自三岳山脈的嘆息,一時間有種錯覺,好像靈山有了魂魄,“活”了過來!

懸無七竅流血,被化外爐中突然湧出來的靈氣撞出去足有百丈遠,鑲進了山體中。

然後化外爐上空的濃霧漸漸凝結出一個人形,與那山崖上的玄帝神像一般大,奚平只瞥了一眼,石頭形態的頭就裂開了,他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暈過去。

然而就這一眼讓他看清了,那爐煙中的巨人也長著項榮的臉。

奚平頭痛欲裂,外面和銀月輪鬥得難舍難分的三岳掌門長這樣,懸無長這樣,現在爐子裏噴出個巨人還長這樣——這張臉是貴派公用的嗎?

這時,奚平忽然意識到,外面銀月輪和項榮那拆山似的動靜停了。

“前輩,”徐汝成艱難地撿回了自己的神智,攥著手心裏的轉生木片,他也不知是在匯報,還是在自言自語,“我、我不知怎麽跑到中座來了,我好像看見……銀月輪‘熄燈’了。”

“咳……太、太歲兄……你還活著嗎?”幾乎同時,濯明快要斷氣似的聲音傳來——此前,兩個上古魔神的傳人互相交換了一點東西,濯明給了奚平一截藕帶,奚平還了一截樹枝,以便必要時隨時通消息。

“方才與銀月輪爭鬥的,不是項榮真身。”濯明幾乎銜接不上的喘息聲裏漸漸摻進了笑音,“哈……哈哈哈……掌門早知道……掌門早知道懸無利用我窺視中座主峰……‘日漸衰落’是逗懸無玩的……哈哈哈……”

奚平:“……什麽?”

這時,那化外爐中冒出來的巨人開了口,聲音在整個三岳山脈間回蕩。

“月滿之路上,我該有此一劫,師弟,”他對變成了浮雕的懸無說道,“我用一分身試探你,你果然就按捺不住了。”

奚平石身上的裂縫更深了些。

如果強過懸無、與銀月輪平分秋色的只是個分身虛影,那麽項榮真身的修為是……

徐汝成就聽轉生木裏傳來“太歲”的聲音——這回那人連假聲都沒顧上捏:“離開主峰,快走!”

“奚士庸!”狼狽落回鍍月峰頂的林熾手忙腳亂地將不小心滑落的轉生木接住,“剛才怎麽了?你怎麽樣?回個話!”

”林大師,”奚平強忍劇痛,喃喃道,“你猜怎麽的,我剛才說對了,項榮就是在大鼎燉自己……化外爐裏燒的‘質料’就是他的真身。”

天上的血月一點一點褪凈了鐵銹紅,露出幹凈凜冽的白光,那白光不斷增強,很快讓人無法直視,比日頭還足,刺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

四國大陸上,所有負責打鳴的雞都呆成了木雞,半夜三更,天如正午。

“你……沒有走火入魔,”鑲在山壁上的懸無吐出幾個字,“月滿……”

“我資質不高,只因三岳山冠絕天下,環境過於得天獨厚,方才叫我僥幸走到列位同道之前。”項榮的聲音平和而厚重,哪有一點走火入魔的意思,“只是福兮禍之所倚,我才德皆不足以配位,心與境跟不上修為,時日已無多,方才鋌而走險,攜化外爐閉死關,利用這化外之物一窺靈山邊界,盼著尋出一線生機。兩百年方有眉目,我千年修煉的真元卻幾乎已在爐中熬盡。若我借靈山靈氣周轉,必耗損靈山元氣,禍國殃民,豈不違我道心?我本以為這就是上蒼註定,項某不配做千年後月滿第一人,原想化一分身出來交代後事,誰知天意難料,師弟竟肯用自己的真元送我一程。”

“你我……”這當世第一位登上月滿神位的大能輕輕地嘆了口氣,“本是同源。”

“同源”是什麽意思?

奚平快碎成八瓣了,在巨大的威壓下勉強維持著神識清明,心裏飛快轉念:一母所生的意思嗎……血親好像一般叫“同根生”,很少聽到“同源”的說法。

懸無聽了這句話,卻像忽然瘋了。“鑲著”他的那座山簌簌地發著抖,他低喝一聲,生生將頭從山崖壁上拔了出來。

“同源,”懸無低聲道,“不錯,掌門師兄,你還記得。”

“戰亂中母後失散,不幸落入魔神之手……有了你。”項榮收回了滿山回蕩的聲音,只用中座山巔能聽見的音量輕聲說道,“後來宗室本想處置你,是我拼命攔下,我那時想,不論你是什麽出身,你畢竟是我親兄弟。”

“不錯,救命之恩,兄長,”懸無幾不可聞道,“我不都還了麽?”

奚平將僅剩的靈感全附在了耳朵上,聽見懸無說道:“師尊遴選親傳弟子前,你被同輩所害,傷了經脈,幾成廢人。可東衡項氏長子,罕見的先天靈骨,何等良才美質,被全族寄予厚望,他們如何甘心?便有一天才的族叔想出了‘分靈’之術,要一個與你靈相匹配之人,替你分擔開靈竅時經脈無法承受的靈氣……”

奚平越聽越耳熟,隨後他驀地意識到,這不就是野狐鄉黑市流傳的靈相娃娃嗎?

“可去哪找一個靈相與你這先天靈骨匹配的替身呢?”懸無笑了起來,“你少年時發的善心不就得到報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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