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5章 化外刀(二)

關燈
楚國,餘家灣縣。

餘家灣位於陶縣東北、峽江上游一點,夾在群山之中。

打從高處放出目光,全縣看不見幾塊平地,有十畝地夠湊個鎮。當地人去鄰居家借根蔥可能都得爬上幾十階,線一樣細且蜿蜒的山路溝通四方,看得人心驚膽戰,風一吹就會斷似的。人們大多會在房前屋後搓出幾塊空地,見縫插針地種點口糧,生計則主要靠兩礦:餘家灣西邊是鐵礦,依礦有一大圈熔金廠,據說大楚三成的鍍月金都是出自此地;靠北則有一大片青礦山,開成了梯田,每年出產大量靈藥。

世上除了劫道綁票和搞邪術,比熔金廠和青礦田再有油水的行當實在不多了,餘家灣就是這麽一塊烏煙瘴氣的寶地。

餘家灣西南角上,有座比其他山頭高出一點的小山,叫做“壽星峰”,也不知誰起的缺德名字,仿佛暗示著什麽——此山是個禿頂。

約莫是風水有點問題,這壽星峰沒事老挨雷劈,隔三差五一場火,半山腰以上燒得坑坑窪窪的。巔上還有個破廟,只剩焦黑的殘垣,門口掛著的破幡黑乎乎的,風一吹就“嗚嗚”響。附近村民會繞開這裏,尤其晚上,都說破廟鬧鬼。

此時夕陽已經沈入群山之中,晚風有些涼了,一個背著大木匣的年輕人獨自沿著長滿荒草的石階走上來。

年輕人摘下漏孔的破鬥笠,擡頭看了一眼那破廟上的匾,徒手在半空中畫了幾筆。靈氣在這人指尖攪動起來,一枚沒有載體的符咒成型,利落地飛了出去,只聽“嘩啦”一聲,眼前的破廟好像水中月,一下被符咒撞碎了,焦黑的院墻盡去,露出一座頗有西楚風情的小樓來。

小樓門口站著一對三尺來高的侏儒半偶,也不知是真雙胞胎還是後天給雕琢成了一個樣,他們吐著蛇似的細長舌頭,垂涎三尺地盯著來客,齊齊叫道:“客官來啦,客官裏面請。”

這居然是一個專門接待修士的驛站,還挺傲氣——西楚不少暴發戶會用丹藥和靈石灌個幾十年,把靈竅灌開,那些人不修行,開靈竅純粹為延壽駐顏,符法銘一竅不通,比凡俗還凡俗,小樓外裹著個障眼法,得有能耐破開才能窺見真容,擺明了是不歡迎這種假修士。

“半偶要打賞靈石。”年輕人——魏誠響耳邊響起奚平的聲音,“你多少也給點。”

魏誠響進門畫符已經覺得浪費靈石:“不給,此地民風不正。”

奚平笑道:“不怕他們給你飲食裏加料?”

魏誠響一低頭,假裝沒看見半偶的臉色:“沒錢,藥死我也不給。”

這鐵公雞進去找了個黑燈瞎火的角落坐下,將裝銀盤彩的大木匣放在身邊,那玩意又笨重又占地方,很快招來旁人側目。她也不在乎,讓奚平幫著她把看不太懂的楚文菜單通讀了一遍,記住不少字,點了套最便宜的面。

專門招待修士的驛站中,一般飲食都會加靈草,便宜的沒有,純果腹。沒撈到賞錢的半偶看出這是個窮酸,便翻著白眼道:“先給錢,本店只收靈石。”

“半錢四等青礦。”魏誠響點著菜單上不熟悉的楚文,皺眉抱怨道,“怎麽不去搶?”

於是她在眾目睽睽下摸出個藥鋪裏用的小秤,從一塊指甲蓋大的劣等青礦上徒手摳下來點碎屑,一稱,不多不少,正好半錢,小心地攏進紙包裏遞給半偶:“喏。”

半偶:“……”

奚平:“……”

在摳門這方面,龐文昌都得甘拜下風。

半偶回過神來,搶走紙包,罵罵咧咧地走了。

“魏老板,”奚平嘆道,“你好歹也是吃藍玉入的道。”

“年少無知,你也不指點我。我當年要是清楚藍玉什麽價,爛成花瓜也不用它。”魏誠響還在肉疼,“前輩,你約的人哪見不行,非得上這麽貴的地方來?”

要是她自己,一兜子饢夠啃到東衡了,這頓飯錢能買一車面!

“對方點的地方,是個金貴人,謹慎得很,不在自己地盤上不露面。”奚平慢悠悠地說道,“趙家餘孽是在餘家灣上的岸,咱們混進東衡還得靠他們,正好也順路。”

魏誠響便問道:“什麽人?”

奚平:“聽說過‘蟲師’嗎?”

魏誠響聞言,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在小店裏忙忙碌碌的侏儒半偶。

走南闖北,她當然知道什麽叫“蟲師”——那是一種特殊的煉器道,用的材料不是靈獸靈石,而是活物。

邪祟長期在一個地方竊天時,會影響周圍凡人,特別是孕婦和小孩,新生兒往往畸形,幼兒也會生怪病,要是放著不管,不久就會夭折。便有一種偏門將這些半死的孩子制成半偶,做得好的半偶甚至一出世就帶著修為和神通。

因為這種半偶又叫“螟蛉半偶”,所以這種煉器師人稱“蟲師”。

使活人煉器損陰德,蟲師這一行當中講究很多,頭一樣,就是不能故意害人,只能用“陽間鬼”,也就是被邪氣侵染的必死人。一方面,蟲師把必死的人撈回人間,生死肉骨,一方面這些半偶又只能靠吃靈石活,往往被人當成昂貴的奴隸作踐,生不如死,就像奚悅小時候那樣。所以也很難說蟲師幹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反正他們老跟各路邪祟勾勾搭搭,在名門正派眼裏都是一丘之貉。

魏誠響心裏一緊,想起她在陶縣小孩身上發現的滿月痂:“怎麽?”

“你上次說過以後,我就在附近留意了一下,發現陶縣來了不少蟲師,”奚平說道,“銀月輪過處寸草不生那勁兒當時就讓我想起竊天時,我懷疑他們都是來找‘材料’的。”

魏誠響:“可‘竊天時’不是要長期影響嗎?”

凡間靈氣本來就稀薄又不均勻,哪怕銀月輪一口氣將整個陶縣抽幹了,天上又沒蓋,風很快也會把別處靈氣吹過來,除了地裏脆弱的秧苗死了不好覆生,凡人應該不那麽容易受影響才對。

“我不知道……來了,你問他。”

奚平話音沒落,魏誠響就聞到了一股幽幽的松香,隨後她眼前一花,一個人好像憑空出現,落在了她對面。

這人戴著手套,身上穿了條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錦袍,隆重得有些古怪。人長得高挑、骨架舒展,五官無一處不精雕細琢,組合在一起卻不知為什麽……不太好看。

挑不出毛病的那種不好看,盯久了還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原本要給魏誠響上菜的半偶一見來人差點跪下,掉頭就跑,不敢把加了料的飯菜往上端了。

來人朝魏誠響一笑,五官好像分了家,笑起來只有嘴動。他眼神直勾勾的,一出聲雌雄莫辯:“幸會,姑娘,代我向你背後那位蛇王殿下和‘太歲星君’問好。”

魏誠響一挑眉——已經很久沒人一口道破她身份了。

“好,”奚平道,“你也代我向這偶背後的‘沒心沒肺’先生問好。”

魏誠響吃了一驚,偷偷問他道:“這是假人?他就是楚國最神秘的蟲師步之愁?”

“淡定點,”奚平道,“他來野狐鄉大集淘東西,還得給蛇王仙宮交保護費呢。”

魏誠響:“……”

她猜得出蛇王仙宮裏滲透進了大宛官方勢力,而且似乎與這位太歲前輩關系匪淺,便冷冷淡淡地朝那人偶一點頭,依言客套了幾句。

那人偶便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不錯,我們都是為著銀月輪留下的‘陽間鬼’來的。”

魏誠響眼角一跳。

人偶道:“銀月輪戾氣深重,它掃過的地方會變成‘月影’,起碼半年之內,周遭靈氣流不過去,到時候三歲以內的娃娃怕是都得變成‘娃娃’了。”

魏誠響脫口道:“東衡三岳……”

就不管了?

“別說傻話,”奚平在靈臺上打斷她,“災荒年間小崽子死得多了,年景不好易子而食、或是鬧起時疫來被親爹娘活埋都不新鮮,這算什麽?你告訴步之愁,以後他來仙宮夜宴,不管買賣什麽,給他抽成減半,問他怎麽辦。”

人偶聽說,臉上笑出了兩塊瘆人的疙瘩肉,早有準備似的,他從袖中摸出一卷香噴噴的絹:“我早說,邪祟未必比父母官心腸硬——喏,聚靈陣。”

魏誠響剛要伸手接,那人偶卻又按住:“不過我提醒閣下,這可不劃算。”

魏誠響朝他假笑了一聲,將那絲絹拽過來展開,只見絹上詳細地畫了個法陣,對方怕她看不明白似的,還十分貼心地將陶縣地圖貼了上去。

她只大略一掃,心就沈了下去:這裏頭需要的白靈是天文數字。

“聚靈陣聚靈也需要時間,最晚中秋之前,陣法得成。”那人偶輕聲地說著風涼話,“唉,已經七月底了,從三岳仙山運靈石怕是都來不及了——不管怎樣,我主意是出了,開出來的條件不帶往回收的。”

“你……”魏誠響一擡頭,對面的座位上卻已經空無一人,人偶消失了。

這時,侏儒半偶老老實實地把飯菜端了上來,盆似的一大碗,配一碟牛腱子肉、半斤火腿、小菜若幹、外加一壺上等花雕,香氣撲鼻。

魏誠響卻沒了胃口,兩人一時沈默。

正這當,只聽不遠處有個修士低聲道:“……據說大宛有一支子趙家人就在餘家灣,餘家家主親自接待,三岳內門都來人了。”

“這麽大排場?”

“玄隱四大姓之一,走到哪自帶秘境,好家夥只有趙家人自己能進去,往裏一鉆誰都找不著。趙家在餘家灣露面就是有意結交,這麽大一塊肥肉誰不想吃,幾千年積澱的名門望族,得有多少好東西?”

魏誠響深吸口氣,強打精神,風卷殘雲地吃起飯來。仿佛為了轉移註意力,她接著別人的話音,問奚平道:“餘家是什麽?三岳大姓?”

“楚國除了項家,沒有所謂‘大姓’,”奚平道,“這說的是本地的地頭蛇。”

楚宛是鄰國,雖僅一江之隔,山川地理卻大不一樣。

宛國除靖州銜接玄隱山脈,北邊的洪陰、朔州各有一點山地外,其他地區多為平原。國內總共九大州府,州下又有郡縣。一條運河縱貫南北,交通發達,一處起風,不幾日就能吹遍全國。有些勢力——比如當年的漕運司,就是沿運河水系鋪開的,有些則是跨州的官商勾連,各地盤根錯節,勾連八方,說上一天一宿也不見得捋得清。

而峽江這邊的楚國民風卻閉塞許多。

此地多山、多丘,以前沒有蒸汽機開山造路,一山之隔的兩地恨不能趕好幾天大車才能到,溝通傳話都不便。因此楚國自古不設大州府,只依山勢劃為不同郡縣。不同縣之間往來常要翻山越嶺,阻礙重重,地頭蛇勢力很大。

上有西楚項家把持東衡三岳,在天做神聖、承運做天子,各地又有各地的土皇帝。

餘家灣的土皇帝就是當地大族餘氏,占著這塊寶地,富貴逼人,族長就是個私入玄門的半仙……不修行的那種,但不耽誤人家比玄隱山的升靈蟬蛻都有排場——餘家灣一個縣,光是供奉族長老人家的生祠就好幾座。熔金爐門口族長大像一丈多高,不知道的還以為仿金術是他創的。據說這位族長還有個孫女嫁到東衡做皇子妃,生了個據說極有出息的兒子,入了三岳“東中西”三主峰中的“西座”。

奚平補充了一句:“那骨頭不知湊沒湊齊的項肇好像就是西峰出身。”

“懂了,前途無量。”魏誠響道,隨後又嘆了口氣,“陶縣怎麽就沒有這種富貴逼人的地頭蛇呢?”

有的話,說不定就能想辦法就近打劫了。

奚平心裏一動:陶縣窮鄉僻壤,隔壁不是啊,隔壁還來了一幫財大氣粗的玄隱大姓。

此時蛇王仙宮中,“蛇王”換成了老田,徐汝成則奉命與另一撥陸吾混進了趙家人藏身的秘境。

今日餘家灣的族長宴請趙氏族長,族長帶著幾個天機閣的半仙去赴宴了,徐汝成趁他們不在,迅速在各處布下隱形的竊聽符咒。

不料趙家人比他預想的回來得還早。

趙家大小姐趙檎丹勉強用五官釘住了臉皮,一回他們臨時棲身的趙家秘境,人還沒站穩,脾氣就爆發了:“爹,他們什麽意思?”

趙檎丹是渝州趙氏族長之女,渝州趙氏跟主家隔著十萬八千裏,雖然仗著天高皇帝遠,自己在族中沒少偷偷養半仙,但也沒敢打過玄隱山大選的主意。六年前大選,族中照例隨便填了幾個適齡子弟的名字就報了上去,其中就有趙檎丹。

報歸報,誰也沒當回事,哪知那一次大選居然是支將軍親自主持的,沒人知道那位劍神到底是以什麽標準挑的人,反正征選帖送到渝州的時候,全家就跟當年的永寧侯府一樣傻眼。

趙檎丹家世、相貌、資質……甚至運氣,無一不出挑,她當年在潛修寺裏,是前幾個開靈竅的弟子,直接上了天機閣名單,下山就順理成章地進了渝州分部。

渝州分部中趙氏同族不少,副都統就是來自金平主家的前輩,突然來了這麽個小姑娘,萬千寵愛自然不必說,誰都捧著讓著,平時內門來的好東西盡著她先挑,臟活累活從來不讓她沾手。

她曾以為自己是萬中無一的天之驕女。

誰知世事竟這樣無常,趙家老祖宗倒了,昔日的“大姓仙族”人人喊打,成了過街老鼠,她跟著天機閣中幾個前輩西渡峽江,從此成了沒有根基的他鄉之客。

楚人何等無禮,區區一個縣城的井底之蛙,竟當面同她爹娘說叫她嫁給他們餘家那位不知是圓是扁的內門皇孫!

“什麽東西,他們也配……”

趙族長擺擺手打斷她:“不管母家是什麽出身,那也是大楚皇孫,咱們家也不過是個邊陲之地的旁支,要說門第,咱們還算高攀的。何況殿下是三岳主峰內門弟子……”

“哈!”趙檎丹冷笑一聲,“在仙山待了八年開不了靈竅的內門弟子?”

有這一嘲,是因為仙門內門高不可攀——東衡三岳除外。

玄隱山十年招一屆弟子,不管是誰家子弟,潛修寺只讓待三百六十天。這期間開不了靈竅就得從哪來回哪去,沒下回。管你是郡王還是公主,來了都得起五更爬半夜。

三岳卻沒有所謂“大選”,收徒靠“緣分”——也就是看門路。弟子去了以後,得交錢供養自己師尊,比如“鐘靈毓秀”的西峰弟子,築基以上不交錢,隨便做點雜事還能領靈石使。築基以下的弟子按資質分四等,甲等每人每月要白靈三兩,每下一級,束脩翻倍,越廢物交錢越多。

只要花得起錢,在仙山賴到壽終正寢都行。

餘家那皇孫外甥是個“丙”,每年要往三岳交白靈將近一百五十兩——這是什麽概念呢?按市價換算成金銀,隔壁陶縣全縣的財稅收入可能也就這點——交了八年,青蔥少年進去的,如今胡子一把了,還是凡人,何等定力。

趙族長卻頓了頓,委婉地說道:“我們畢竟是外來的,要想在三岳紮下根,跟項家結親是最好的選擇。”

趙檎丹聽出父親的言外之意,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所以你同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