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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山陵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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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神奇,這有個死人跟我三哥同名同姓。

奚平自己對自己說:這麽有緣,是不是應該拜拜?

可不知為什麽,他拜不下去。

他的腳像鑲在了地上一樣,心越跳越快,後背起了層薄汗,甚至沒法把目光從那具骸骨上移開。

那骸骨略微歪著頭,左手食指和中指蜷著,並在一起托著顴骨,拇指抵在下頜線邊緣。那雙空蕩蕩的眼眶中似乎射出無奈的視線,隔著幾步遠註視著他,像是活的。

奚平幾乎有種錯覺,好像下一刻,那骸骨就會開口說一句“你又闖什麽禍了”。

他猛地將視線移開,狠狠一咬舌尖,背過身不看那骸骨,就地趺坐,在滿嘴的血腥氣裏凝神。

他想什麽呢……這鬼地方肯定有古怪!

羅師兄教過,五官脫胎於肉身,最容易被幻象侵擾,心浮氣躁的時候切忌沖動行事。要首先關閉眼耳鼻舌身,內視靈臺,檢省方才所思所想,記住諸多幻象源於心,算來無非貪與懼。“貪”他不至於,長到這麽大還沒吃過“求不得”之苦,那麽是“懼”麽?

是了,奚平迅速找了一套理論解釋自己的“幻覺”:肯定是因為他近來聽說到處都在鬧事,一直隱隱不放心南巡的莊王。

想到這,奚平微微松了口氣——他掉進海裏之前不久,才收到過三哥報平安的信。

自從開了靈竅,奚平很容易分辨出來信人的氣息,雖然字跡像,但哪些是三哥親手寫的,哪些是他犯懶讓白令代筆的,奚平一眼能看出來。

那個光禿禿的“安好”絕對是親筆信——白令大哥至少會很像那麽回事地寫幾句叮囑。

滿地的銘文裏肯定有致幻的,可惜他一個字也不認識,這時候要是奚悅在就好了。

奚平雖然“想明白”了這都是幻覺,但不知為什麽,還是下意識地避開了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偏頭去研究身邊另一具骨架。

那骨架名字叫做“周圻”,身量高大,寬肩、髖部略窄,奚平感覺此人生前是男子的面大。骸骨站著,頭顱微垂,沈默地“看”著坐在他腳邊的奚平,無端給人一種溫柔又悲傷的感覺。

這裏真奇了,一堆骨頭怎麽那麽多悲歡離合?

奚平與他對視片刻,忍不住在那骸骨上摸了一把,只覺一股很淡的靈氣掠過他指尖,繼而風中細沙似的散了。

繼而一個低沈的男人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阿晴,坤,二哥走了,你們好好的……”

話音落下,那好像白靈雕成的骸骨上,隱隱閃爍的靈光散了,露出慘白的凡骨質地。

像死人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塵歸塵土歸土,方才那種“它是活的”的錯覺也煙消雲散了。

可是這句普通的遺言卻好像平地一聲雷,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奚平驚得面無人色——安陽長公主名“晴”,太明陛下名“坤”……

他好像知道“周圻”是誰了!

奚平慌忙從芥子中翻出那本龐戩逼他讀的《西行散記》,那不是什麽正經書,是一本北國大歷給小修士開蒙用的仙史,以游記的方式描繪了各國風物傳統,順帶出各國近代發生的大事與要人。

奚平三下五除二翻到“南宛篇”,查閱附錄中記載的皇族圖譜——因這書出了有些年頭了,只記錄到了太明皇帝那一代……

圻,顯宗第二子,宛昭熙二十四年夭折,宛太明二年追封睿親王。

睿親王周圻,是當今陛下早夭的親哥。

太明皇帝擺擺手,有些疲憊地說道:“退下。”

“陛下!沽州告急,今日暴民圍攻了沽州蕓山縣衙,揭竿立號,蘇沽總兵無虎符不敢擅動,此事……”

“朕說退下。”皇帝猛地掀起眼簾,松弛的眼皮折疊出鋒利的弧度,像頭餘威與爪牙猶在的老狼王,“明日朝會再議。”

那老臣以頭搶地,見陛下無動於衷,到底沒敢再說,默默退下,臨走時看了戳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口的永寧侯一眼,只差將“佞幸”倆字從眼裏噴出去,糊在永寧侯臉上。列祖列宗在上,都什麽時候了,陛下還有心情與這老白臉飲酒作樂!姓奚的就算以前是個男中衛玠,都這把年紀了,到底還有什麽能惑主的?

簡直離譜!

永寧侯泰然地當著裝飾,眼皮都沒擡一下。

太明皇帝屏退了閑雜人等,閉著眼揉了許久的太陽穴,才給永寧侯賜了座。

侯爺讓坐就坐,一點也不惶恐,都沒敷衍地隨便勸陛下一句“正事要緊”。

內侍們將溫好的酒送上,就退出了暖閣——每年正月十八,陛下都要與侯爺喝上半宿的酒,這時候是不讓人打擾的。

早些年,這君臣二人的關系流言蜚語很多,染上皇權,所有的事好像都能變成宮闈秘事,供人津津樂道地咀嚼許久。

但貼身的老奴知道,陛下從來沒好過南風。那永寧侯爺也不是個合格的佞幸,他甚至不大會湊趣,除了有副好相貌,內裏就是個寡言無趣的中年男人——不過再俊俏也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凡人年過五旬,有頭發沒肚子的都是潘安。

他倆喝酒就是純喝酒,寒暄的片兒湯話都不怎麽聊,而且喝得十分克制,倆人分一小壇,喝完就“臣告退,陛下保重龍體”。年年如此,也不知是個什麽儀式,讓人十分費解。

不過今年,這“儀式”稍微變了些章程。

太明皇帝遣散內侍後,就取出個錦盒遞給永寧侯,裏面是一套首飾,中間擁著一顆流光溢彩的大寶珠。除了那珠子,永寧侯一看就知道是岳家出品,而且是有些年頭的孤品了,他都不曾見過,保存得很精心。

“這是……”

“聽說這一套,現在能在菱陽河西換個大宅子。”屏退閑雜人等,陛下的語氣緩了不少,“這是安陽前一陣托人寄回來的。我那四姐,年輕時最是驕縱任性,奪人之美的倒黴事沒少幹,現在想來,很不應該啊。東西給你夫人拿回去吧,四姐托我物歸原主,再替她賠個不是。那海珠是她偶然在東海得的,自己稀罕得不行,一直沒舍得鑲,當做賠禮了。”

哪有讓皇帝賠不是的,天子永遠正確。

永寧侯不知他抽的什麽瘋,只好道:“陛下與長公主折煞賤內……”

太明皇帝擺擺手,半帶抱怨似的,他說道:“她寄回來的東西不止這一件,叫我挨個給她送……唉,這把年紀了,好多故人都不在世了,上哪送去?也是難為我。可有什麽辦法?她這一輩子,也就做小姑娘的時候快活過幾年,臨走想把念想安置了,我不能不答應。”

永寧侯倏地一驚:什麽意思?這話怎麽聽著怪不祥的。

便見皇帝瞇著昏花的眼,看向暖閣一角:“今日暖閣裏那株好些年沒動靜的牡丹突然開了,你說世上哪有正月開的牡丹呢?我就知道啊……安陽肯定是走了,這是她回來看我一眼呢。”

永寧侯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見果然有一盆牡丹開了花,在蕭瑟的大座鐘旁邊不合時宜地鮮艷著。

正好到了整點,座鐘鳴鐘報時,花團在鐘聲裏輕顫,看得人無端心驚膽戰。

老皇帝老糊塗了似的,凝視著那牡丹,喃喃道:“你也選今天,跟二哥一起,是怕我老了,記不住那麽多日子了嗎?”

永寧侯心裏飛快地轉念:聽這意思,安陽長公主沒了?可她一個半仙,離五衰還遠著呢,在南礦上又沒不用整天跟邪祟鬥智鬥勇……到底出了什麽事?

“陛下……”

然而不等他問,老皇帝又打斷他道:“對了,這幾日貴妃身子不大爽利,你有空去瞧瞧她吧。”

永寧侯道:“是,臣明日便讓內子進宮給貴妃請安。陛下方才……”

“我說你,沒說你夫人。”

永寧侯沈默片刻,恭恭敬敬地說道:“雖是親兄妹,到底男女有別,也當避嫌。”

瞧什麽瞧,他又不是大夫。她少喝兩口雪釀比什麽不強?他進宮一次,除了跟她大眼瞪小眼,也無話好說,回頭她一憋屈指不定又自己爛醉去,哪天喝成活死人拉倒。

“這把年紀了,你避的是嫌嗎。”老皇帝道,“奚正德啊,你這老東西……說實話吧,你是看見她就難受,就不能原諒自己。我知道,我知道……誰不是呢?”

永寧侯心裏一跳,感覺話題在往危險的地方滑,安陽長公主到底出什麽事了,怎麽把老皇帝刺激成這樣。

就聽皇帝說道:“這麽多年,老三只跟你關系還不錯,因為他也知道。”

侯爺皺起眉:莊王殿下?他知道什麽?

“他知道你當年勾結了北歷邪修,傾家蕩產,打算叛國出逃,”太明皇帝一字一頓地說道,“寧可帶著一家老小流亡北絕山,叫他胎死腹中,也不要躺在一個沒出生的孩子用靈骨換來的榮華富貴上茍且。”

永寧侯臉上瞬間一片空白。

暖和裏一時鴉雀無聲,只有蒸汽暖爐和鐘擺沒眼色地聒噪不休。

片刻後,永寧侯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膝蓋,緩緩地在旁邊跪了下去。

“你那才是不聲不響捅破天,現在這些小兔崽子們,一個個咋呼得歡,哪比得上你當年殺伐決斷?”太明皇帝一擺手,“快起來吧,二十多年都過去了,我要想追究你還等現在?我當時……其實是想放你一馬的。奚正德,你有種,幹了我們幾代人敢想不敢幹的事。”

永寧侯面無表情道:“臣惶恐。”

太明皇帝“哈”了一聲:“還真是外甥似舅,你那外甥被我揪出他狐貍尾巴的時候,跟你現在這德行一模一樣。”

永寧侯死豬不怕開水燙地盤算道:反正莊王翅膀硬了,奚平現在在玄隱內門、司命門下,老皇帝還能挑現在這時候秋後算賬嗎?哪怕皇帝老兒吃錯藥了,也只能跟他一個人算賬,他不信皇帝敢鬧大,株連他全家。

既然這樣,侯爺沒再怕的,連敷衍的認罪和狡辯都懶得想詞,幹脆遵聖命平身,還給自己倒了杯酒。

太明皇帝果然沒怪他失禮,輕嘆口氣,還很遺憾似的說道:“結果居然是紫衣臨陣退縮,為這,你二十多年沒單獨跟她說過一句話吧?哎,你怎麽自己喝上了,給我滿上。”

永寧侯依言給他倒了一杯,太明皇帝端起來一飲而盡,低聲道:“別怪她了,她不是軟弱,是那會兒剛好月份到了,宮裏的半仙秘醫告訴她,她這孩子不單身負靈骨,還恰好生了頂級的靈感,開眼便如半仙……那不是凡人之軀受得了的,不取走一樣,恐怕留不住。”

永寧侯這回可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什麽?!”

“她從來沒告訴過你,對不對?”

“她為什麽……”

要是為了保孩子,那這事肯定得另當別論,奚紫衣是個什麽沒嘴的葫蘆成的精嗎,別的不說,這也能瞞著?

太明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告訴你了,你會怎樣?”

侯爺略一怔,思量片刻,隨後坦然道:“仍是依計。孩子能保就保,保不住也是他投錯了胎,胎裏帶病的孩子養不活,不也是順應自然麽。再說這邊有秘法,北邊也未必沒有會取靈骨的高手。長大了能入道就還給他,不成器就做個擺件放著辟邪,好歹幹凈。”

太明皇帝撫掌大笑:“帶著萬萬人中無一的天生靈骨叛國出逃,把靈骨擺著辟邪,奚正德,你可真是塊茅坑裏的臭石頭啊,真有你的……可你妹子是凡人,她憂心老母親風燭殘年流亡荒野,憂心這不知養不養得活的孩子從金枝玉葉變成叛國邪祟怎麽辦,憂心你們奚家滿門前程。”

永寧侯卻沒笑,心裏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重:貴妃那滿心的雜念他雖不讚同,但也覺情有可原,血濃於水,他又不是太明皇帝那說一不二的暴君,她為何二十多年不說開?

之後必是出了什麽事,讓她悔不當初。

侯爺忍不住問道:“陛下,天生靈骨和頂級靈感湊在一個人身上,臣聞所未聞,請問陛下,這樣的人活下來會怎樣?”

太明皇帝輕聲道:“靈感和靈骨之間會藕斷絲連。”

永寧侯整個人一震,失手打翻了酒杯。

“在他以前的先天靈骨們,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周家的那一代犧牲,都以為自己只是先天不良。”皇帝說道,“唯有楹……甲等靈感堪比半仙,而頂級的靈感,據說天生可以洞穿陰陽,能觀萬物氣——我不清楚,楹從未與我說過他眼中所見的人世間是什麽樣的。這樣的人,即便取了靈骨,與自己的靈骨也是‘身分意不分’,也就是說,他這二十多年來,肉身在人間,心……一直有一半,被壓在萬丈無渡海下。”

老皇帝說著,又給自己倒了酒,接連三杯,他一飲而盡,憑著酒氣,他似乎撿回了一點少年意氣:“你說得對,正德,這孩子當年哪怕是拖著個病弱身,去荒無人煙的北絕山腳下放羊,被通緝一輩子,哪怕根本活不下來——也比在金平當金枝玉葉強。”

“天生靈骨,那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詛咒,本來是幾百年才出一個,到後來幾乎每一代都有……你可知為什麽?”不等面色煞白的永寧侯說話,太明皇帝就自顧自地笑道,“因為那個天生靈骨的廢物親兄弟往往會被選為下一任太子,血緣相近,一代一代這樣選下來,先天靈骨越發成了我們的附骨之疽……被剔了靈骨的人,只能依仗秘法替換的偽骨茍延殘喘一生,幾乎都活不到盛年——我母親不過是個五品官之女,這把龍椅下墊的是我親生兄長的血肉。”

永寧侯將傾倒的酒杯扶起,重重地放在桌上,冷冷地說道:“恕臣無禮,陛下,但凡有一代人想清了這疽,它也不至於流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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