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凡冰著臉坐在辦公室裏，頭頂盤旋一圈低氣壓：“讓你給客戶提供解決方案，你的解決方案是讓客戶自行解決？”

我拾起他扔在桌上的材料，面不改色，“客戶需求十分模糊，對生產流程只有概念性敘述，根本無從下手。”

施凡不為所動：“小簡，你是故意的。”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很快他就不會計較這些微小的差池，因為程氏馬上就要江山傾頹。

我默默註視手表，心不在焉，維德給定的期限就在今日，異變隨時將會發生。

“你今天有其他安排？” 施凡打量我，眉頭略蹙。

“當然沒有”，我立即否認，“你呢？”

他面容平靜如水，“當然也沒有。”

臨近下班時間，程氏股價走勢平穩，維德也沒有新消息傳來，我漸漸有些沈不住氣。

施凡倒是氣定神閑，也不離開我的私人辦公室，就坐在沙發上看方案，不時用筆在紙上圈出一兩處。

我默默翻個白眼，擡頭就見年輕的助理站在門口，向我殺雞抹脖子地遞眼色。

我大喜過望，立即起身將他拉至外面隱蔽角落，開口就問：“什麽情況，可是我方遭到維德攻擊？”

年輕的助理一楞，頓時有些結巴：“那，那倒沒有……”

我一陣失望，氣道：“那你急什麽。”

年輕的助理冷不丁被訓，更加緊張，結巴也更明顯了：“因為施經理，不是，那個，肖總監，他說股權，施經理現在……”

我看到他那窩囊樣氣就不打一處來，“什麽亂七八糟的，除非天塌下來，其他事情不要隨便稟告。”

年輕的助理被嚇得徹底噤聲，僵硬地一點頭。

我回到辦公室拉開皮椅，尚未坐定，就聽外面隱隱有嘈雜之聲，隔著玻璃瞧見三五個員工聚攏在一處議論著什麽。

我略微皺眉，拿起手邊一份文件打開，沒看兩頁，外面的人聲已經越來越大，亂哄哄響成一片，間或夾雜一兩聲驚呼。

正要起身，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撞開，年輕的助理跌跌撞撞沖入，“剛，剛才接到天塌下來的消息！”

我真是來氣。

這個人什麽都不會，連揚袖高呼：“主子大事不好！”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來。

起身走出門外，隨手拉住一個路過的員工，“怎麽回事？”

對方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那個，你還沒聽說？”

我眉頭更緊，“聽說什麽？”

“剛才維德實業通過財經媒體宣布一則消息……”

他尚未說完，肖文宇從辦公室那頭三步並作兩步過來，大力握住我雙肩，“程簡，究竟怎麽一回事，維德竟然把所持程氏股權全部轉讓給施凡，現在施凡是程氏最大股東。”

我如遭電掣，震驚在當場。

這的確是天塌下來的消息，但和我預想的不太一樣。

辦公室裏的電視正在播放實時財經新聞，主播面對鏡頭，昭告天下程氏易主。

我當即頭暈目眩，耳鳴隱隱有要起的跡象。

踉蹌回到辦公室，一把關上門，將外界一切聲響隔絕。

施凡仍舊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上看方案，絲毫不受影響。

是我低估了這個人。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擡起頭微微一笑：“會和維德聯手的人，你以為只有你一個？”

我扶著桌角，勉強穩住身形，“維德不會無緣無故把股權轉讓給你，你究竟和沈源達成怎樣交易。”

施凡並不回應，面上笑容許久未散。

我只覺得毛森骨立。

夜幕垂臨，整個大樓漸漸安靜，燈也熄了大半。

我一直處在恍惚的狀態，耳鳴聲一波喧囂過一波，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極不真實。

有人將我從皮椅上拽起，塞進車裏，一路開出去。

我已經不太能夠思考，朽木死灰一般，直到車緩緩停在公寓前。

身體無法匯聚一點力氣，任由身旁那人架著我入了房間，放倒在床上。

一只手被綁上床頭的時候，我終於回過神。

“施凡，你要幹什麽？”

他並不言語，指尖劃過我尚未愈合的大腿根部傷痕，觸感冰涼。

“你這樣多久了？”

“……記不得。”

劃傷這裏只因為位置隱蔽，不容易被人看出異樣。

施凡嘴角掛著一抹笑，手指仍在皮膚上緩緩摩挲。

我感到大事不妙。

我本想大殺四方，揚名立萬，現下只希望對方高擡貴手，饒我一條狗命。

“小簡，你知不知道你生氣的時候，身體會變得紅紅的。”

他的語氣有調笑的意味。

“小簡，不要這樣瞪人。”

我仍舊瞪著他，眼角發紅。

他喜歡看人受折磨，然後從折磨他人的體驗中獲得快感。

這個人是魔鬼。

窗外夜色濃重。

這座城市仿佛漆黑的缸，貯存許多人的淚，掩蓋在巨大的沈默之下。

十八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鄉下那片窮山破水，什麽都沒有。

外婆給我起名簡，希望我一輩子可以過得簡簡單單。

但最終無法如願。

曾經，曾經，為了毀掉程氏，我拼了命地了解公司運作，了解行業競爭，了解對手公司。看方案，背案例，燃糠自照，在無數無法入眠的夜。

然而時乖運舛，小隙沈舟，栽在施凡手裏。

“小簡，我知道你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我當然不會。

我蟄伏多年，難道就是為了被你幹掉。

“小簡，我以前告訴過你，不要和維德走太近，你總是不聽。”

“小簡，我並不想走到這一步，是你逼我。”

施凡仍舊在說著什麽，但我已經完全聽不下去。

小簡，這個世界不會依據你想要的方式運行，一步走錯就必然會受到懲罰。

從前仗著小聰明，你總能成功逃脫。

但現在開始不會了。

我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機會，

你將品嘗自己種下的每一顆苦果，

就從今晚開始。

——全文完——

☆、番外 沈源

沈源最近發覺自己真的是老了。

想法和思路都來越無法跟上年輕人的節奏了。

當程家的孩子程簡找上門來，開口就說“我要整垮程氏，請你幫我”的時候，他驚得半天沒有反應。

早年他在商場征戰廝殺時，也熱血過一陣，但年紀漸長，也就逐漸轉移到幕後，很多事情交代給下面人去辦。

維德實業實力雄厚，人才濟濟，穩坐業界頭一把交椅，無人能撼動。他只需一個吩咐，得力的手下和團隊自然會把事情辦妥，真正需要他親自下場的場合已經越來越少。

他也樂意給年輕人機會。

年輕人精力十足，喜歡刺激，想法也大膽，甚至劍走偏鋒，提出的解決方案往往令人拍案叫絕。有時他也會感嘆：長江後浪拍前浪，真是一代強過一代了。

但程家孩子這一出，他是萬萬沒有想到。

於情於理，他也不能答應。

雖然他不認識程家二少爺，但程家大少爺，他可是看著長大的。

與程家老爺子，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

維德實業與程氏企業，在行業內各劃天地，井水不犯河水。雖然公司的確需要擴大市場份額，但基本的禮數和江湖規矩，還是要遵守的。

自然當場拒絕了程家那孩子。

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沒想到幾日後程家那孩子卷土重來，再次登門，雙目通紅：“我一定要毀了程氏，求沈先生助我。”

沈源幾乎被嚇得血壓陡升。

這孩子看樣子也就二十出頭，長得清清秀秀，面頰透粉，怎麽一開口就喊打喊殺。

現在的孩子都這麽跟長輩說話的？

他當年再血氣方剛，對業界前輩也是斟詞酌句，客客氣氣的。

只好把那孩子請進來，給他泡了杯熱巧克力，又從冰箱裏拿出乳酪蛋糕，切了一小塊遞過去。

這孩子也許是沒吃飽，血糖含量不穩定，情緒就容易焦慮。吃點蛋糕，刺激一下多巴胺分泌，心情自然就好了，心情好了，也就不想跟程氏作對了，他就可以叫司機把這孩子給程家送回去。

但沈源顯然想錯了。

這孩子跟程家似有深仇大恨，一邊吃蛋糕一邊咬牙切齒地詛咒程氏。

沈源長嘆：“你也是程氏一員！”

這孩子不聽還好，一聽差點氣憤地摔掉勺子，“我才不想跟程氏扯上半點關系，我只覺得惡心！”

沈源略微蹙眉。

他的確聽說這孩子是程家老爺子的私生子，近幾年才被找到，帶回程氏。畢竟是人家家事，他也不好過分打聽，只知道這孩子後來才改姓的程。

也許是這樣才與程家生了間隙，畢竟年輕人，自尊心很強的嘛。

拒絕當然還是要拒絕，但這孩子情緒激動，沈源怕他又說出什麽讓人血壓破表的話，只好敷衍道：“維德本就是行業龍頭老大，犯不著為了這點利益壞了規矩，你先回去，容我好好想想。”

好說歹說，總算把那孩子送走。

沈源一直認為自己還算年輕，四十來歲，未婚未育，至少在心態上應該算是年輕的。

他在維德只看看大單，小單子完全放手讓底下團隊操作，還跟年輕人說，別怕失敗，輸贏不重要，千萬不能因為怕丟訂單就畏手畏腳。偶爾輸了競標他也不會責怪那些孩子，他們肯定比他更不好受。

沈源覺得自己，還算是開明的。

至少不會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老板。

但底下人對他恭恭敬敬，而且實在是恭敬過了頭，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畏懼。

他有那麽可怕？

雖然早年為維德開疆拓域的時候，的確所到之處血雨腥風，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當年再如何尖銳兇狠，棱角也早已被時間磨平。

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是眼角絲絲細紋和鬢間些許白發。

現在他周末在家裏煮煮咖啡，玩玩烘焙，很雲淡風輕，與世無爭的。

甚至想過要養一只貓。

如果養了，可能就真的要過退休生活了吧，想想真的有點過早，最終還是沒有養。

不過他住的宅子倒是有不少流浪貓跑進來，在花園裏追蝴蝶，在水塘邊伸爪子撈魚，他偶爾也會替它們拌一小碗貓咪飯。

程家那孩子鍥而不舍，三番兩次登門，似乎看準了只有維德才能整垮程氏。

沈源真是苦不堪言。

最終拗不過那孩子，答應替他一試。

唉，他一把年紀了，這是何必。

整個過程沈源都盡量回避，只吩咐信任的手下遞一份可行性報告上來。沒想到手下人太過認真，一上來就打程氏股權的主意，厚厚一沓計劃書，簡直是要逼死程氏的節奏。

程家那孩子卻興奮不已，眸光雀躍，連連應聲：“就這麽辦！”

他只得告訴那孩子，此事諸多流程，十分覆雜，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出錯，程氏都會屹立不倒。

他希望那孩子知難而退。

沒想到程家那孩子把脖子一梗，“不管有多難，我都一定要辦到。”聲音無比堅定。

沈源心內長嘆：這孩子長得這麽好看，幹些啥不好。

維德的團隊配合著程簡就這麽轟轟烈烈地幹起來了，他不得不數次出面讓底下人低調些，畢竟維德還要在江湖上行走，並不想把大逆不道之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底下人紛紛誇：“老板英明！”

他真是有苦難言。

維德開始大規模收購程氏股票的時候，沈源真是覺得接了個燙手的山芋。雖然維德的確能夠從中獲取不少利益，但維德並不是通過這個賺錢的。

賣產品，跑競標，提供工業流程解決方案，才是維德的本家行當。

維德並不玩金融，他沈源也懶得碰那些東西。

行業有行業的框架，壞了行業的規矩，所有場內玩家都難以生存下去，這樣搞對誰都沒有好處。

行業更需要的是平衡，是互相牽制，程氏雖然偶爾會搶維德的訂單，但也會對維德的競爭對手造成威懾。維德吞並程氏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好處，這種帶有惡意的橫向收購也容易落人口舌。

但底下團隊已經為此事忙活了一整年，苦心布網到現在終於可以收線，他也不好打擊手下人積極性。

畢竟事情還是他吩咐下去的。

沒想到數日後，又有程氏人員來訪。

這次不是程家那孩子，而是一直兢兢業業，忠心事主，長年跟在程家老爺子身邊的得力幹將施凡。

這個年輕人一開口也是語出驚人：“請沈先生將程氏股票全數轉讓與我，施某願意以高於維德買入價格收購。”

他差點又被嚇得血壓飆升。

現在的年輕人，怎麽一點也不體諒前輩。

施家的孩子，他是看著長大的。

齊家的小娃娃，更是一出生他就去醫院看了，繈褓裏露一個小小的腦袋，很惹人憐愛的。

沈家和齊家還是世交。

怎麽這些孩子，現在一個個都變得完全不認識了似的。

沈源禁不住仰面長嘆。

最終還是答應了施凡。

底下人行動迅速，一接到指示，飛快地把事情辦妥了。

經歷這一番折騰，維德的確是大賺了一筆，但沈源卻十足地困惑。

他覺得他越來越看不懂現在的年輕人了。

大概是真的老了罷。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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