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一章

關燈
十八歲以前,我並不知道自己姓程。

我一直和外婆住在鄉下,母親一個月才來探望一次。

每次她來,丟下點錢,就迫不及待想要離開。

我是她曾經犯下荒謬錯誤的證明,隨即又成為她再攀高枝,嫁入豪門的阻礙。

她原本以為懷上孩子可以為她入主程家鋪路,從此一飛登天,然而現實令她大失所望。那個男人早已與權貴人家的大小姐定親,門當戶對,根本沒有她容身的位置。

她腹中已經成形的孩子迅速變得尷尬。

那時的她年輕,美貌,冒著風險和非議未婚生子,並不是為了到頭來一無所獲。

然而最終一無所獲。

母親總是極力回避我的存在,所以我隨外婆姓,名字也是外婆起的。

她從不留聯系方式,也不讓外婆給她打電話。每次出現時,總化著精致的妝容,燙得恰到好處的長發,來去匆匆。

我知道母親不喜歡我,但一直盼著她來,一旦來了,就小心翼翼地討好她。

鄉下什麽也沒有,夜裏一片漆黑,可以聽見遠處水塘的蛙鳴。

我在雨後踩著一地泥濘,費盡功夫捉住一只小青蛙,蓋在塑料盆下小心養著,在她來的那一日捧在手心裏給她看。

她驚叫著揮開,滿面怒容,旋即沖著外婆大發脾氣,斥責養出個野孩子。

我捧著青蛙放回水塘,當初為了抓住它而擦破的膝蓋和手肘隱隱作痛。

母親漸漸來得少了。

有時幾個月也不出現。

外婆說她快要結婚了。

母親終於如願以償,嫁入有錢人家,過上豪門少奶奶的日子。其間耗費數年光陰,無數波折,無數屈辱,此時已顯得微不足道。

她徹底不再來了。

或許是急於擺脫和過去有關的一切。

最後一次出現時,她留下的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

這裏面除了生活費,還包含了封口的費用。

那一日,她抱著我哭花滿面妝容。

並不是因為難過,而是一番艱辛,世事終於如她所願。

我和外婆站在破舊的房屋外,目送母親離去。

外婆說,“小簡,從此以後只剩我們兩個了。”

鄉下的日子平淡且乏味,作為孩子實在沒什麽娛樂,上學也要走很遠的路。

但最主要還是沒錢。

外婆患有慢性病,每個月都有固定的醫藥開銷。

她一直在吃那些看起來很奇怪,聞起來也很奇怪的藥物。不僅有西藥,也有稀奇古怪的中藥材,在搪瓷鍋裏熬得久了,散發令人作嘔的味道。

我並不喜歡那樣的味道,沾在衣服上,在學校會被嘲笑。

所幸鄉下的學校,大家都不怎麽好聞,我倒也並未因此受到過於嚴重的欺負。

我一直以為外婆患的只是普通的慢性疾病,雖會跟隨一輩子,但造不成什麽大礙。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糖尿病會導致手足潰爛。

家裏的飲食總是很清淡,油鹽都很少放,糖更是不可能。為了配合外婆的飲食,我能吃的東西也變得極少。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當然難以忍受。

我很多次抗議,為了吃口肉和外婆爭執不休。

而我鬧起來,總是很能鬧。

往往折騰幾個小時。

外婆沒有辦法,坐了很久的公交,進城買了一份肯德基。

我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雖然等她回來的時候,雞肉早就涼透了。

外婆用鍋把雞塊和漢堡重新蒸過,外面裹的那層雞皮早就不脆,面包也塌成濕噠噠的一團,我卻吃得津津有味。

並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念念不忘。

我曾經對施凡說,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就是肯德基。

施凡不能理解。

他當然不能。

每次他厭惡地說你為什麽又吃垃圾食品的表情,我都很清楚地記得。

外婆的病日益加重,很多時候需要我去照顧。

十一二歲的年紀,已經懂得如何使用針管註射胰島素。

她向我展示浮腫的雙腿,一按下去就是一個深坑。

我感到害怕,盡量不去看她的手和腿。

家是令人感到恐懼的地方,充滿了濃重的藥味和揮之不去的晦暗氣息。

比起家,我更喜歡學校。至少在那裏,我還能活得像個正常人。

我上的初中是公立,學雜費加起來只有幾百塊。周圍也有不少苦讀書求出路的孩子,但我每年都能把獎狀拿回家。

外婆說小簡讀書這麽好,將來肯定能讀到大學。

但我最終沒能讀成。

在每日用藥,嚴格控制飲食之下,我依舊眼睜睜看著外婆一日不如一日。

最終不得不住院治療。

白天在學校念書,晚上在醫院陪床。我一直和外婆相依為命,沒有其他人。

錢永遠都不夠用。

如果有足夠的錢,她可以去更好的醫院,請足夠的護工,得到更好的照顧。

長期臥床,後背不可避免地長了褥瘡,大大小小的瘡口嵌在皮膚上,爛掉的地方都是膿水,折磨得她整夜無法入睡。

我無法為她減輕一分一毫的痛苦。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弄到錢的方法近乎為零。眼見存折上的數字越變越小,我已經走投無路。

在母親嫁入的那戶有錢人家的鐵門外站到幾乎凍僵,才有一個傭人跑出來:女主人說她不認識你。

我在那條坐落著大小別墅的街道上低頭走出去很久,嘴唇發紫。

後背被人拍響的時候,都沒有知覺要回頭。

母親瑟縮在暗色的裘皮大衣中,懷裏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面龐紅潤白皙。她飛快遞過來一個信封,低聲地,“我只有這點現錢。”

我怔怔接過。

她緊接著:“別再來了。”

她並不關心我來不來,她怕的是被人看見我來。

母親順著原路匆匆返回別墅,打開位置隱蔽的側門,身影很快消失在低矮的灌木叢之後。

我捏著手裏的信封,大腦仍舊被凍到無法思考。

拿到錢的當天,我連課也沒上,匆匆去醫院補繳費用。因為拖欠太久,醫護人員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

繳費單到手的那刻,長久懸著的心終於重重地放下來,去病房問外婆想吃些什麽,我有錢可以買。

外婆說她沒有胃口,我握著她的手直到夜裏,睡在她身旁的躺椅上。

淩晨的時候,外婆疼醒過來,說她難受。

我說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要不要我給你弄些過來。

外婆說她想喝粥。

我立即披上衣服,拿了不銹鋼飯盒去食堂。那時太早,天還未亮,食堂也沒有開門。

在寒風中等到早上五點半,食堂一開,立即沖進去打了粥。

回到病房的時候,外婆身子倒在床上,一只手臂懸在床外,瞳孔已經擴散。

醫生說,她在無人陪伴時去世,死時仍處在痛苦中。

我帶著外婆的骨灰回到鄉下。

沒有親屬可以通知,也沒有吊唁儀式。

人沒錢的時候,連下葬的選擇都比較少。

我因缺課過多,差點沒能從高中畢業。

幾個月後,程氏總裁派出的手下不知從何處得知消息,跑到這塊窮鄉僻壤來找我。

但他們來得太遲。

我已經不再需要錢。

我痛恨母親,也痛恨父親,鏤心刻骨,雖然這兩人並未在我的生命裏出現多久。

我也痛恨整個程氏。

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場即將發生的悲劇。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