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42章 一三七

關燈
137

長安君換了一身衣服,直奔公子丹的住所。

嬴成蟜其母為楚人,自幼耳濡目染,跟著母親也學了幾句能用得上的楚語,因而他便自報身份說是楚國來的游士。

住所的管事聞言,沒多問就請他入室,可見雖然公子丹為廢太子,燕國還亡國了,但他平時私下會面的游士、俠士卻不少。

合適麽?長安君落座之後,在心中記了一筆。

片刻之後,公子丹姍姍來遲。

“楚國來的儒生?”

公子丹人還未至,聲音先到。他噙著笑意步入正室:“我還以為——”

後面的話,在長安君扭過頭後戛然而止。

青年公子猛然瞪大眼,如同嚇住般呆楞在了原地。他怔怔看著面前的少年郎君,張了張嘴、又緩緩闔上,最終萬般震驚和困惑化成了一種死氣沈沈般的了然。

剛剛擺在面上的熱情與客氣悉數收了回去。

公子丹的情緒空洞得可怕:“是他叫你來的。”

長安君偏偏就準確地意會到公子丹口中的‘他’是誰了。

只是見了一眼就被識破身份,長安君還是有些驚訝。

“很意外嗎?”

公子丹見他神情,苦笑道:“公子是真驚訝,還是假意外?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像他。”

長安君這才明白。

嬴成蟜的眉眼、輪廓與嬴政一樣更肖其父,因而兄弟二人的容貌也像了那麽四五分。僅這四五分,竟也是叫公子丹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將王兄的容貌,恨不得要刻進記憶裏啊。

而後,公子丹臉上的那種死寂與了然,驟然化成滔天的憤恨。

他猛然向前,走到長安君身邊時又好似不知如何是好。公子丹於長案前反覆踱了幾步,就是不肯坐下。

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憤慨地一甩長袖,指著長安君,一張略微圓潤的臉蛋憋得通紅:“他是叫你來看我笑話的麽?”

長安君擰起眉頭。

“你覺得秦王會派人來看你笑話?”他反問。

“哈哈,為何不會?”公子丹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一番笑聲。

他整個人都氣得發抖,死死攥著拳頭,手背的指節、經絡因此發白發青:“我若知道他這麽恨我,恨到滅我的國,我決計不會如此歡欣鼓舞地回來受辱!我以為……哈哈哈,我以為他是……”

到最後,公子丹說不下去了。

只是面對著端坐的長安君,公子丹猙獰道:“派你來,我倒要看看你回不去了,他會是什麽反應!”

長安君:“……”

這,這算是維楨夫人給自己的考驗麽?

面前的公子丹近乎癲狂,卻只讓長安君覺得莫名其妙。燕丹是王兄的舊友,也是維楨夫人曾經的學生,他都知道,然而長安君不論如何也沒想到,原來在現在的燕丹心中王兄竟然是這般模樣。

至於對方的威脅,他倒是沒放在心上。

“你要是扣下我,或者殺了我,”長安君說,“是覺得秦王能還你燕國,還是謀害我的性命會為你帶來什麽好處?”

公子丹答不上來。

在場二人誰也不傻——假如長安君在薊城出現什麽三長兩短,那秦王就不單單是打下燕國那麽簡單了。

意識到這點,公子丹猛然洩了氣。

說那些話,他本也就是發發脾氣,沒有真的要傷害長安君的意思。

他又哪兒來的底氣和資格去謀害一名秦國的公子呢?

頹唐之際,公子丹踉踉蹌蹌,近乎狼狽地跌坐在長案對面。

見他落座不語,長安君才緩聲出言:“非為王兄派我來,是夏陽君要我來的。”

聽到夏陽君三個大字,公子丹又是楞了楞。

而後,他淒涼地笑出聲:“她拋棄了我,還要你來做什麽?”

“拋棄你?”

長安君流露出不茍同的神色。

“公子,在鹹陽時,我亦同維楨夫人讀過幾年書。”他斟酌一番,選擇打感情牌:“仔細算來,我還是你的師弟。同在一名先生門下讀書,你覺得夏陽君是會拋棄學生的人麽?”

公子丹沈默不語。

就在長安君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對方輕聲出言:“維楨夫人不是那樣的人。”

一句“維楨夫人”讓長安君懸著的心落地。

“她也沒有拋棄我。”

公子丹繼續開口,話音很輕,幾乎為喃喃自語:“當年夫人明明可以把我當陌路人,可以拒絕燕國使臣,但她沒有。”

長安君側了側頭。

這說的應該是邯鄲的事情吧?

那個時候王兄年幼,夫人也很是年輕,長安君約莫著還沒出生呢。

“她明知秦、燕終究會有一戰,知道自己會到秦國去,連她自己都不安全呢,卻還是收下了我。夫人教我識字,陪我玩耍,蹴鞠縫得湊湊合合,卻是第一次有人為我親手縫制物事。

“我知道她更喜歡阿政,也知道她為呂不韋的妻子,終究有一日會到秦國去,可她沒虧欠我什麽啊,盡心盡力、不曾偏頗。邯鄲那些日子,我都記得,不是因為念舊,而是……”

燕國並入秦國版圖後,燕丹無一日不在恨。

恨昔日友人冷酷無情,用他的鐵騎踏平了一國的尊嚴。

恨往年的師長選擇了秦國而非燕國,同為學生,她從未考慮過像愛護秦王一樣愛護他。

但燕丹更恨自己。

恨他天真,理所當然地以為秦王政放他回來是要放過燕國。

恨他無能,不能力挽狂瀾,不能以一己之力擋住秦軍千萬的軍馬。

他最恨的是軟弱。

到這個地步,十幾年的苦難與希望化為塵土,榮譽、責任與為棄子的屈辱壓在心頭——可即便如此,燕丹還是記得,他始終忘不掉維楨夫人與阿政在邯鄲的日子。

思及此處,及冠沒幾年的青年情不自禁地痛哭失聲。

公子丹以袖掩面,哭至哽咽難言。他含含糊糊說了什麽,長安君沒聽明白,卻讀懂了面前之人的情緒。

回想燕丹一生的遭遇,長安君也大抵明白了。

父親厭棄、母親驀然,一輩子顛沛流離,他在邯鄲的日子比在薊城還要長。太子之位不過是個空名,寄人籬下的日子再怎麽說也不會好過。

與維楨夫人,與王兄相處的那段日子,恐怕是燕丹記憶中最美好的日子。

“結果到頭來,”燕丹抹了抹淚,“只有我在惦記著那些年歲,像個笑話。”

長安君默然不語。

公子丹與王兄過往的事情,他聽說過大概,與之無關,便也沒資格置喙。所以長安君能做的僅是靜靜等待。

待到公子丹的心情平覆了下來,收斂情緒。

“維楨夫人要你來做甚?”公子丹問。

“夫人要我為你捎來一份禮物。”

說著,長安君才把長案邊三尺長的木匣子拿了過來。

早在離開鹹陽時,他就按捺不住好奇心,打開了木匣子。當時的長安君還在困惑夫人的目的,如今見了公子丹,知曉了他與田光的“密謀”,長安君多少明白了維楨夫人的意思。

只是,夫人是如何知曉的呢?

長安君沒想明白,但事實如此,她如何得知也就不再重要了。

“是什麽?”公子丹無不警惕道。

“公子自行看看便知。”

公子丹又端詳了長安君片刻。

二人之間不過一案相隔,想來也不會是什麽秘密機關。因而公子丹放下心來,拿過木匣,掀開了蓋子。

木料一開,冷光乍現,看清內物之後公子丹不由得大驚!

裏面裝著的是一把三尺長的秦劍。

秦劍無鞘,鋼鐵打造的劍鋒銳利且冰冷,呈現出六國遠不及的尖端技藝。

森森的光映照在公子丹臉上,映襯的公子丹的神情更為驚疑不定。

這,這為何是把劍,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的思路止不住往可怕的方向延伸而去,剛剛的憤怒、悲慟在頃刻間統統化為寒意。

夫人是什麽意思,她要自己死嗎?

還是——

“壯士?壯士且慢,公子正在會客,壯士!”

公子丹的其他思緒叫門外管事的呼喊驟然打斷。

他猛然回神,與長安君一同往門外看去。當看到一名高大結實、身上還帶著街頭汙漬與濃烈酒氣的漢子搖搖晃晃走進來時,公子丹的心涼比剛剛看到這把秦劍更甚。

門外的管事還在呼喊:“荊壯士!荊軻你給我站住!”

然而荊軻已然以一名醉漢完全不應有的靈活和敏捷晃進了正室。

“公子丹,我聽說……”

荊軻打著酒嗝,話剛出言,一雙醉意朦朧的眼睛就落在了長安君身上。

他當即咧開一個燦爛笑容:“哎呦,這不是我夢中出現的那名秦國小郎君麽?”

公子丹渾身僵硬:“夢中?”

荊軻不等長安君開口,也沒等公子丹做反應,他一手拎著酒壺,踏著醉步就這麽大大咧咧上前,而後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長案當中的秦劍上。

“嗯?”

就算是遠在鹹陽的趙維楨也不會料到這般場面。

醉醺醺的荊軻,不等在場任何一名公子準許,旁若無人地彎腰、伸手,一把撈起了那木匣中的秦劍。

他甚至還當場挽了個劍花,銳利的劍鋒隨著荊軻的動作在空中劃出一道殺氣騰騰的弧線,而後穩穩當當地停在荊軻的面前。

“好劍!”

荊軻大聲喊道:“真是一把好劍呃——”

話音落地,荊軻才後知後覺地看向長安君和公子丹。

……等等,好像室內的氣氛不太對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