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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一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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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

呂不韋的計策順理成章,魏國接受了秦國退換的十五座城池,從函谷關退兵。餘下的四國,各個不願意當先鋒軍白白送死,五國聯盟由此不攻自破。

但秦國卻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待到聯軍退出函谷關,蒙驁老將軍的軍隊如一根追逐逃竄獵物的毒箭,直接插()入離去的聯軍後背。

秦軍不僅把餘下的聯軍打了出去,甚至後勤糧草有序跟上,竟然是不作喘息,直逼韓國國都新鄭。

醞釀許久的攻韓之戰,終於打響。

而在鹹陽城內——

“君上,君上你可來了!”

趙維楨匆忙來到章臺宮,就看到平時照顧國君的老宦官滿頭大汗,一副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迎出來好幾百米:“君上快去看看吧!”

“怎麽了?”趙維楨擰起眉頭:“你別著急,告訴我出了什麽事。”

宮中老侍人見過太多風浪,若不是出了大問題,決計不會如此慌張。

老宦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神、神獸——唉,君上還是去看看!”

趙維楨:“……”

哦。

行吧。

聽到神獸二字,趙維楨一路上懸著的心如石頭般掉入肚子裏。

她隨著老侍人來到專門的宮殿,一跨進門檻,就看到少年嬴政站在偌大的水缸前沈思。趙維楨拎著衣袂向前,走到距離還有水缸兩三步遠的位置,就看到那只千裏迢迢從沿海來到內陸的章魚漂在冰水裏,死了。

果然是這樣。

趙維楨長舒口氣:宮中來了急召,甚至是宮中老人親自派了一輛馬車來接,當時趙維楨心中就咯噔一聲。問車夫和侍衛吧,他們支支吾吾,也不敢說,她這沿路把什麽壞事就想到了。

可等老宦官一說“神獸”,趙維楨心中就有了大概。

平心而論,章魚很難養的。

又要海水,又要合適的水底環境,水溫也是很重要的生存條件。這先秦時代又沒暖氣和空調,天一轉涼,昨天一下雪,水凍上後,死了也很正常。

要知道,這可是從齊國運過來的章魚!

這條章魚逃過了捕撈意外,從顛簸的惡劣環境中生還,硬生生在鹹陽又撐了足足兩月,已經是生物奇跡了好嗎。

“死多久了?”趙維楨問。

“不到半個時辰。”老宦官頂著壓力回答。

還沒過一個小時,又在冰水裏泡著,倒是也還行。

不過趙維楨還是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了,唉。”

老宦官哭喪著一張臉,覺得自己怕是離死不遠了。

然而趙維楨嘆息一聲,話鋒陡然一轉:“早半個時辰叫我,咱們還能殺活的吃個新鮮。”

老宦官:“……”

旁邊的嬴政聞言,到底是沒忍住,失笑出聲。

“活的可以吃魚生,美得緊!”趙維楨心痛不已,她都多久沒吃過新鮮海鮮了!不過這剛死,倒是也還行:“現在嘛,就拎去廚房拿熱水略一燙,輔佐醬油吃,也是好的。”

“這、這——”

老宦官目瞪口呆:“君,君上,這可是神獸啊?!”

趙維楨一個白眼恨不得翻到腳後跟去。

兩個月前齊國的商隊回來,來來去去運了好幾個大水箱進食肆。驛站旁邊的店面,哪裏能藏得住秘密?幾乎是當天下午,呂相國從齊地抓了只神獸送給秦王政的消息就傳得滿城風雨。

哪怕趙維楨有意放出消息,說只是一種長相奇怪的魚,也架不住平民們議論紛紛。

兩個月來,什麽東海神獸為秦人捕獲、證明秦國領土將延至東海啊,什麽秦王政命硬且強勢、足以讓神獸臣服啊之類的傳說,是越發的像模像樣。

趙維楨算是明白了,歷史上記載的什麽孔聖人親媽有感而孕,什麽斬白蛇,什麽異常星象,基本上就是這麽來的。

她不迷信,可攔不住別人迷信不是麽?

甚至連宮中的老侍人都這麽想。

“哪裏來的神獸。”她忍俊不禁地解釋:“你信我,還是信坊間傳聞?我隨前夫在齊國時,曾經去過海邊。這所謂何羅魚,還是人家漁民飯桌上的家常便飯呢。只是何羅難養,既要海水,又得是活水,難以在陸上生存,出了海岸就見不太到了。”

老宦官將信將疑:“真,真如此?”

趙維楨:“你想想,它若是神獸,怎能死得這般輕易?水一結冰就死了,比那河魚還嬌貴呢,神獸神獸,有神力才行,他連冰都化不了,肯定不是神獸。”

老宦官:“也、也是。”

確實是這個道理。

不說別的,至少王上和夏陽君都不太在乎,沒有責怪的意思。足以證明這所謂何羅神獸,也不是那麽珍貴的東西。

再者,若是珍貴,也輪不到自己照顧嘛。

老人自己把自己說服了,也就放下心來:“臣這就去廚房喊人,把水缸搬過去。”

趙維楨:“……你撈過去就行了!”

她哭笑不得地目送老侍人離開,待到殿內只剩下她與嬴政,少年國君才側了側頭:“夫人可隨我到偏殿等候。”

趙維楨:“王上請。”

這章魚好歹是死了,也是了趙維楨的一樁心事。

呂不韋那家夥,花了天大的價錢,運了好幾車海鮮過來。

可這個年代沒有冷鏈系統,沒有高速公路,幾輛馬車走泥土地從黃渤海運海鮮運到鹹陽,車內的魚蝦自然是死的死、壞的壞。

商隊買了好幾條何羅魚——也就是章魚,運到鹹陽來,還能有一條存活,它已經是只天選之魚了!

結果還是死了,那必須抓緊吃掉。

“王上也別心疼。”趙維楨說:“物以稀為貴,這東西在海邊可不值錢。”

“無妨。”

嬴政搖頭:“初見覺得有趣,是因為不曾見過。如今日日見,看了兩個月,也不過是長得奇怪的魚罷了。死都死了,嘗嘗味道也不錯。”

趙維楨:“其實王上已經嘗過了,之前一並送到宮中的魚幹就是。”

嬴政:“……”

少年國君聞言,沈穩的面孔中不禁浮現出幾分帶著無奈的好笑色彩。

“不過,新鮮的還是要試試看的。”趙維楨補充。

去偏殿的路上,她又隨手抓了一名侍人,吩咐廚房把章魚切段白灼的同時,再用魚幹豆腐燉個湯。

天冷了,吃點暖和的。

師徒二人在長案前落座。

白灼章魚做的快,不出多時,侍人就戰戰兢兢地把成了菜品的神獸端了上來。

“王上快嘗嘗。”趙維楨笑瞇瞇道:“死了到底是不太新鮮,我在齊國時,見當地漁民往往是撈上來,殺都不殺,直接以刀切足,往嘴裏送。那何羅魚的足腕送到嘴裏,還抓著漁民的舌頭不放呢。”

嬴政:“…………”

趙維楨:“王上試試嘛!”

嬴政萬年不變的表情隱隱有裂開之勢。

本來想吃的,他都拿起了筷子,聽到趙維楨的形容,又有些猶豫了。少年遲疑片刻,深吸口氣,還是鼓起勇氣夾起一段章魚足,蘸了些許醬油,送入口中。

“如何?”趙維楨期待道。

“……醬油味很鮮美。”嬴政委婉道。

而後他就放下筷子,等魚幹燉豆腐了。

趙維楨見狀,也是無奈地揚起笑容。

到底是沒吃過嘛。想想看土生土長的內陸孩子,從沒吃過真正意義上的海鮮,第一次會不習慣,也很正常。

“不過,寡人也是長見識了。”嬴政感慨道:“原來這海中的魚,還能長成這幅模樣。”

嚴格來說章魚不是魚。

但這個時代又沒有生物學,要講起來太麻煩了,趙維楨選擇跳過。

“海比江更寬比河更深,又是不一樣的鹹水。”趙維楨闡述道:“能在鹹水裏生的動物,定然與淡水,與陸地上的不同。誰知道裏面有什麽?我聽漁民說啊,據說深海中還住著人呢,同魚一樣,有鰭有鰓。”

嬴政驚奇道:“當真?”

趙維楨:“我也不知道,可問了一圈,漁民都說沒親眼見過,八成是假的。但倘若是真的,海中之人見到能在陸地上行走的豬羊,怕也是要大吃一驚,感慨一句還能長成這幅模樣。”

嬴政一想,確實如此。

“寡人還沒見過海。”他說:“比江更寬,比河更深,會是什麽樣?有朝一日秦國能統一中原,寡人一定要親看去看看。”

趙維楨一凜,心情不禁覆雜起來。

因為歷史上的始皇帝,就是死在了東巡的路上。

只讀書時,趙維楨也曾經想過,堂堂千古一帝竟然也是晚年犯糊塗,沈迷於自己的功績和虛無縹緲的不死神話中,走錯了道路。

但真正在這個時代生活過,她反而能理解始皇帝的心情。

出生於邯鄲、生產於鹹陽的嬴政不可能、也沒機會見到那浩瀚海洋。

他身為國君,甚至是帝王,擁有這一整片疆土,可他從未親眼見過。

沒見過南部險峻的山脈,沒見過東部無垠的海面,更無從得知這六國的土地廣袤,而“廣袤”除卻數字之外究竟是什麽概念。

在切身的游歷方面,嬴政還不如一名在六國巡游的策士更有經驗。

而面前的少年國君,又是一個自身親自映證了,才會真正去相信的人。

正是因為熱愛江山,所以選擇親自去了解他。

——當然了,理解歸理解,趙維楨還是覺得東巡這麽多次很花錢。

好在嬴政不知道趙維楨心中作何想法。

他盯著已經成了一盤菜的章魚,開始如真切少年般犯嘀咕:“只是,若這都不是神獸,寡人還真不知道神獸會長成什麽樣子。”

趙維楨笑出聲來:“哪兒有什麽神獸呀!”

嬴政擡頭:“夫人不信?”

嗯……在這個時代,同當今的人說什麽唯物主義,實在是太超前了些。

就算是說了,也很難令人信服。所以趙維楨側頭想了想,選了個更為貼切的方式。

“我嫁去齊國時,前夫確曾帶我去過海邊。”趙維楨說:“我隨夫君走在海岸上,見地上有一種純透明,如冰一般的東西,竟然還是活的!王上覺得,那會是什麽?”

“如冰般的活物?”嬴政擰起眉頭:“夫人莫不是在說笑。”

“是真的。”

趙維楨莞爾:“我和夫君嚇壞了,以為是海中溺死之人的幽靈,要來索命的。我們二人驚魂不定地離開,碰到一漁民,提及此事,沒想到漁民卻是大笑不止。”

“那東西啊,當地名喚‘海月’,也叫海蜇。人家漁民說,每天退潮時,能在海灘上撿起一大籮筐,味道還不錯呢。”趙維楨說著,擡手朝著白灼章魚示意:“與何羅一樣,開水一燙就能吃,鮮美無比。”

舉出例子,趙維楨緊接著拋下觀點:“我在邯鄲聞所未聞的東西,對齊國當地的漁民來說卻是見怪不怪;同樣地,那齊地的漁民,見到深山裏的山菌走獸,怕也是要大吃一驚的。因為沒見過,所以不了解,便會賦予極大的想象,傳得久了,何羅就成了東海神獸,那海月也就成了死人的幽靈。”

其實原身和前夫去過海邊,沒見過漁民,更沒見過章魚和海蜇。

但前夫人都沒了,趙維楨穿越之前見過就行。

“道理是這個道理。”嬴政思忖一番,理解了趙維楨的說法:“寡人初見何羅魚時,也是有些驚訝。不過將魚送進宮的商隊頭目也說了,這物事在海邊並不罕見。”

再一想鹹陽城中的傳聞,嬴政又覺得有趣:“結果,還真如夫人所言,成了人人敬畏的神獸了。”

“倒是好事。”

趙維楨笑瞇瞇道:“現在黔首都言,是王上之威嚴,叫東海神獸都來拜了呢。”

“那夫人你把‘神獸’端上桌來,它死了怎麽辦?”嬴政出言揶揄。

“神獸入宮,與王上不和,竟然是要出手威脅。”趙維楨一本正經:“結果王上親自擊敗且殺之,還要啖其骨肉,實乃真丈夫也!”

嬴政:“……”

明明是想出言打趣趙維楨,結果又被她調侃了回來。

少年國君忍了忍,沒忍住,到底是在長案前朗聲大笑。

看他笑得無憂無慮,趙維楨的神情徹底緩和下來。

就是嘛!

平時嬴政威嚴歸威嚴,他不茍言笑,還總擰著眉頭,就讓趙維楨有些擔心了。

人總是不知足的。她希望秦王政成為一名強硬且有自己主意的國君,可她也希望少年嬴政能如一名真正的十六歲少年般意氣風發、生機勃勃。

因而他每每放聲朗笑,趙維楨同樣會發自內心的開心。

“所以。”

笑過之後,嬴政又道:“夫人不相信有神獸,便也不會相信有神仙。”

趙維楨臉上的笑意隱隱收了回去。

始皇帝求仙問道,追尋不老之法是有史書記載的。

也許是越有成就的人,越希望自己的壽命能延長一些,能再多做一些事情吧。

只是這樣的行為,勞民傷財還註定是徒勞。

趙維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敢問王上,神仙該是什麽樣的?”

“不老不死,或有法力,或有法寶。”嬴政回想著年幼時母親講述的故事:“若國君有德便會出現,對其指點、出手相助。”

“這樣。”

趙維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我鬥膽……”

嬴政:“夫人盡管說。”

趙維楨:“王上不覺得,我就很符合這個標準麽?”

嬴政一頓。

“可孟隗只是普通人。”她擡眼:“與天底下的人無異呢。”

這件事,趙維楨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她不希望看到嬴政走向歷史的軌跡,但當下也不好直接出言。謹慎思考後,趙維楨主動繼續:“王上還記得趙國武靈王麽?”

“記得。”

嬴政回答:“本為太爺爺勁敵,可惜老年糊塗。”

趙維楨接道:“趙國武靈王,本來好一威風凜凜的王。可他偏偏要信那一個夢,愛上夢中出現的美女。結果呢?叫旁人有了可乘之機,夢中女子姓嬴,吳廣便把自己姓姚的女兒改姓為嬴,硬說是國君夢中女子,送與武靈王。”

早在邯鄲時,趙維楨就同嬴政講述過趙國的歷史。

舊事重提,嬴政卻是一點也沒忘記。

“夫人曾說,武靈王因此廢長立幼,犯下大忌。”嬴政說。

“沒錯。”趙維楨肯定道:“王上再請想想,他為何要廢長立幼?”

“……”

嬴政側了側頭。

少年人斟酌片刻,出言回答:“若是武靈王……一則是寵愛王後、幼子,二則怕是認定夢中女子生的後代,或許是老天有靈。”

“而這有靈,則招惹來了沙丘宮變。”趙維楨淡淡道:“沒見神女入夢,倒是讓身邊的有心人利用了去。王上問我信不信世上有神仙,我說不上來,可我知道,這世間裝神弄鬼的人卻是數不勝數。

“都說人不能忘本,因而要祭天祭祖,接受神明與老祖宗的指引。可老祖宗說過的、做下的祖訓,難道本身不就是指引嗎?孟隗覺得,與其寄希望於不真切的神靈,不如老老實實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爭取不留遺憾。”

這番話語放在先秦,可謂驚世駭俗。

就算東周末年禮樂崩壞,也不意味著現在的人不信鬼神。至少在秦國,每年的祭祀活動從不缺席。

要是國君一怒因此治罪都不是什麽問題。

可趙維楨說的是實話。

哪怕嬴政長大了,成為一名國君,趙維楨也不介意與他分享實話。

嬴政沒反駁,卻也沒有流露出信服的色彩。

他眉眼之間的調侃也收了回去,只留趙維楨最熟悉的沈思。

“夫人此言,倒是一貫大膽。”嬴政平靜道:“想來是不怕鬼神聽去找麻煩。”

“若是這天地間真有鬼神,那便也應該有祖宗英魂。”趙維楨坦然道:“我相信趙家的先祖會保佑我的。”

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是這個道理。

嬴政又想了想:“可是——”

顯然,他還是想就此話題與趙維楨深入討論。

但話出口後,國君還沒可是出一個所以然,離去的老宦官低著頭走了過來。

這一次,老人的面孔中倒是帶上了些許雀躍色彩。

看這幅模樣,就知道是為了好事而來。

“王上。”

他停在長案前五六步的位置恭敬行禮。

“有事說吧。”嬴政轉頭。

飯桌上的討論,到底只局限於飯桌。嬴政雖然願意討論,但也沒有特別的執念。

老宦官上前,湊到嬴政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而後少年國君身形一停,臉上的肅穆雖未變化,鳳眼中卻是有明亮的色彩迸射開來。

少年人的眼睛一亮,便是神采飛揚。

他挺直脊梁,玄黑深衣也壓不住那般滿意的氣場。

“好啊。”

嬴政滿意地對趙維楨開口:“寡人心心念念之人,總算是可以來秦了。”

趙維楨:“可是楚國公主?”

嬴政:“……”

知道趙維楨是故意的,嬴政也不生氣,只是鄭重地出言回應:“韓國要將公子非送來鹹陽和談,來割地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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