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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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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

秦莊襄王二年末,也就是公元前248年,得勝歸來沒幾個月的蒙驁老將軍,再次率兵出征,伐東周公。

而在秦廷當中,情況越發嚴峻。

秦王子楚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宮中疾醫束手無措。

這給了華陽太後充足地操持時間與機會。

借伐周提拔陽泉君不成,華陽太後並沒有氣餒。之後她又找了個不輕不重的由頭,將親弟弟提拔回自己的身邊做事。

縱然呂不韋寸步不讓,以理據爭,還是叫華陽太後得逞,自己還被對方不軟不硬撅了一通。

趙維楨在朝中沒有開口說話。

下朝之後,她先是到食肆和商鋪轉了一圈,而後才慢悠悠回府。

一進家門,魏盛就迫不及待地沖了過來。

“夫人。”

呂府對外的管家神情嚴峻,他湊到趙維楨耳畔,壓低聲音:“蒙家二郎君,上午從鹹陽宮送來了消息。”

趙維楨挑眉:“蒙毅說什麽?”

魏盛:“小郎君說他已摸清鹹陽宮中哪些是華陽太後安插的人手,還說——”

趙維楨:“你直說。”

魏盛的臉色極其難看:“王上可能真的不行了。”

這也太快了。

蒙驁老將軍剛剛出征沒多久,她還希望秦王子楚能堅持到老將軍歸來呢。

她看向魏盛:“呂不韋人呢?”

魏盛過來傳話,意味著呂不韋已經知道了。

“主人回來後,聽到這個消息即刻出門。”魏盛回答:“留我在家中,要我親口把這件事告訴你。”

趙維楨沈重地舒了口氣。

“我曉得了,”她輕輕點頭,“你方便出城麽?”

魏盛一凜:“夫人請吩咐。”

趙維楨:“去一趟大營,把這件事告訴王翦將軍。”

事到如今,趙維楨才深刻地明白,昔日先昭王允許她辦學,究竟是給了她多少方便。

道理上她知道,自己的學生未來會成為支持她的後盾。但趙維楨沒想到用的這麽快。

嬴政與王賁不僅是同窗,還是關系很好的夥伴。當王賁成為她的學生時,王家就自然而然地站在嬴政的一邊,與楚系形成了競爭關系。

告訴王翦將軍,是希望他能有個準備。

待到魏盛踏著凝重的步伐離開,趙維楨身後的魏興才艱難道:“夫人,這該怎麽辦?”

怎麽辦,她再能耐,也沒法把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從生死線中救回來啊!

就算趙維楨是醫生,在先秦時代,她也搞不到充足的醫療條件和藥品去為秦王子楚診斷治療。

趙維楨倒是還好,她一早就知道嬴子楚活不久。

要說聽到這個消息最難受的,應該是呂不韋。

“家中還有面粉沒有?”趙維楨想了想,問道。

“還不少呢。”

魏興不假思索:“之前作扁食時剩下許多。”

在古代,一切面皮包餡的食物均稱之為扁食。

在水磨推廣開後,面粉的出現便是順理成章,趙維楨如願以償地吃上了餛飩和餃子。

“把剩下的面粉搟成面皮,然後切成手指粗細的面條準備好吧。”趙維楨吩咐道:“呂不韋回來了告訴我一聲。”

這幾天屬他最忙,基本上腳不沾地。

待到呂不韋回來時,太陽都快下山了。他風塵仆仆進門,剛跨過門檻,身形便是一頓。

呂不韋擡頭,看向自己房中的趙維楨:“維楨有事?”

趙維楨側了側頭:“浴室備好了,你先去洗沐。”

夏日奔波一天,他早就滿頭汗水。平日呂不韋愛幹凈到有些潔癖的程度,能容忍自己的形象出現這般紕漏,證明他確實忙到了騰不開手。

呂不韋微微緊繃的面容隨即放緩。

“德音和文茵呢?”他問道。

“睡著呢。”趙維楨說:“你洗沐用飯之後再去看也不遲。”

他自知身上有汗味,也不靠近,只是站在距離趙維楨三步開外的位置:“維楨幫我。”

趙維楨挑眉。

“不怕別人說麽?”她問。

“維楨是指?”

“堂堂呂相國,不拘禮節、野蠻荒唐。”

《禮記·內則》有言,夫婦不可共湢浴。意思就是說,夫婦不可共同用一間浴室,如果傳出去,則是大大的不合適。

呂不韋卻只是一笑。

他知道趙維楨是故意揶揄,因而擺出了煞有介事地神情:“秦國虎狼之國,是不講禮法道理的豺狼虎豹。那秦國的相國,做個為維楨迷了眼的小人又如何?我寵愛我的妻子,他們愛說說去。”

說完,呂不韋伸出手:“來。”

趙維楨一哂。

這年頭的浴室又沒有花灑和自來熱水,要說共浴,其實連一起泡澡的條件都很少見。哪怕是大夏天,她也沒心情與呂不韋一起往身上潑熱水。

“你先去。”她開口:“我去拿梳篦。”

但幫他梳梳頭還是可以的。

平日裏呂不韋送了趙維楨數不清的昂貴梳篦與發油,她找了幾樣,拿進了浴室。

偌大的鑒中盛滿溫度適宜的熱水,呂不韋泡在裏面,長舒口氣。

趙維楨坐在鑒外,拆開了他的發冠,烏黑的長發傾斜而下。

不得不說,呂不韋不止臉長得好,他的外在條件哪裏都挑不出問題。甚至是這頭油亮沈重的黑發,著實讓趙維楨羨慕不已。

水汽氤()氳,侵染著純黑的發束,使得呂不韋的頭發在昏暗的浴室內看起來好似鍍上一層光芒。

“你成日東奔西走。”

趙維楨不禁酸了一下:“怎麽就保養的這麽好?”

呂不韋:“保養?”

趙維楨:“呵護為保,調養為養。多少女子精心維護,也不見得頭發有你這般好。”

呂不韋笑了幾聲:“謝維楨恭維。”

他仿佛很受用,但趙維楨知道,呂不韋根本沒放在心上。

但隨口那麽幾句沒意義的對白,再加上溫熱的水,還是使得他徹底放松下來。坐在呂不韋身後,趙維楨能清晰地看到呂不韋脊()背上原本繃起的肌肉線條,因熱水而逐漸松弛。

這還差不多。

趙維楨滿意地拿起梳子:“我讓魏盛出城幫我送個消息。”

魏盛是他的人,還是得說一聲的。

呂不韋倒是不在乎:“送什麽消息?”

趙維楨:“把蒙毅帶出來的消息送到王翦將軍那邊。”

呂不韋:“……”

提及正事,他沒說話,但好不容易放松的脊()背肩膀再次呈現出緊張之勢。

男人生得清雋瘦削,穿著衣服時看不出來,可脫下衣服之後肌肉線條明晰可見。趙維楨虛握著他的頭發,垂眸飛快一瞥,而後按住了想要轉身的呂不韋:“急什麽?只是通知,沒別的意思。”

呂不韋順勢為趙維楨按回水裏。

現在還不能太明目張膽。

但趙維楨希望王翦將軍能明白她的意思:必要時刻,帶人過來。

“我今日出門。”他理解趙維楨的想法:“亦是去拜訪了幾名可以信任的臣工。但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在華陽太後掌權的前提下,呂不韋確實挺難過。

趙維楨為論議夫人,雖有實權,但名義上為一名旁觀者。她必須保持中立才行,即使是出面維護,也得是維護王權,而非維護呂不韋。

再加上……

趙維楨抿了抿嘴角。

洗沐,梳頭,他雖然因為熱水放松許多,卻沒有選擇長時間留戀。待趙維楨幫呂不韋把這一頭黑發清理幹凈後,呂不韋便起身穿衣。

“這節骨眼上,我確實沒法幫你站出來說話。”趙維楨平淡地說:“華陽太後為王上代政,她的決定就是秦王的決定。”

“不韋曉得。”

“明白你難受。”

趙維楨把梳篦放置在一邊:“但你若是撐不住,子楚經營到現在的一切無異於白費功夫。”

說著她隨著起身,準備先行。

只是趙維楨還沒邁開步子,呂不韋就伸出了手。

熱度自身後而來,頃刻之間包裹住了她。

他的頭發還是濕的,潮濕的風帶著幾分涼意,緊接著為人體的溫度覆蓋。呂不韋的雙手於趙維楨肋下穿過,牢牢地圈住了她的腰。

而後那濕發與趙維楨肩頭的布料接觸,一圈一圈,泅透了她的衣衫。

呂不韋的頭顱枕在趙維楨的肩頭,他把臉埋進她的頸窩處。

“奇貨可居,重金求生。”

男人的話語貼著趙維楨的皮膚,細碎的震顫有些癢,但趙維楨更多的是感受到不屬於自己的疼。

“來到鹹陽後,更是苦心經營。”呂不韋低語:“人人都說呂不韋一介商人,昧下良心、精打細算,只講利益來往,不講禮儀廉恥,是個大大的小人。”

話及此處,他輕笑幾聲。

“我不在乎。”呂不韋說:“他們愛怎麽想怎麽想,反正——”

——反正,嬴子楚明白呂不韋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起初趙維楨也是覺得,呂不韋支持嬴子楚,不過是出於商人和政治家眼光的一場豪賭。

可在她與子楚接觸之後,趙維楨又覺得,也許呂不韋真的不完全是出自利益。

嬴子楚不是個軟弱的人,他面上看著和善好拿捏,可骨子裏仍然是名秦人。

如此,認華陽太後為母、改名子楚,依附楚人,等等一系列活動,不可能是這麽一位公子為呂不韋擺布。

只能是他與呂不韋一拍即合,觀點相同,認為如此行事會有好處。

一名臣子的得意,總是要靠國君的欣賞。

對於呂不韋來說,嬴子楚不僅是他的投資,也是他的伯樂,能夠一眼看中出身商人的呂不韋有著長遠的政治目光。

也許,更是他的摯友。

而如今摯友病危,相較之下,他自己遭遇攻訐、忙前忙後,都不是什麽大問題。

“反正——”

呂不韋沒說下去。

趙維楨在他的環抱中輕輕轉身。

她伸出手,撫()向男人的臉側。墨發遮住了他白皙的面容,也隱藏起呂不韋的大半情緒。

可饒是如此,隱秘的、破碎的悲慟,仍然明晰地停留在他的眼底。

這太不容易了,趙維楨心想。

如果非要把呂不韋比作動物,她其實覺得他像一條變色龍。即使是擁有情緒,他也會利用情緒,把自己的一切藏匿起來。

呂不韋的憤怒、得意,絕大部分情感反應,都是無聲的。

連崩潰都是如此悄無聲息。

他什麽也沒說,安靜的一如往常,就在這沈寂之中,情緒坍塌崩裂。

直至趙維楨對上他的視線,呂不韋闔了闔眼,再睜開時,情感已經趨於平靜。

“勞煩維楨掛心。”呂不韋說:“不會再讓你擔心了。”

“我沒擔心。”

趙維楨扯了扯嘴角,不過沒有笑:“你若是無動於衷,那我才會擔心。”

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秦王子楚病危而呂不韋還無所謂,趙維楨反而要掂量掂量他是個什麽怪物。

她內心也唏噓。

照這麽下去,恐怕秦王堅持不到蒙驁歸來。

在這期間,如果華陽太後用出什麽強硬手段,相當於小嬴政失去了一個巨大的支持者。

同時……

其實趙維楨也希望他能多活幾年。

秦王子楚有自己的野心。他即位元年就讚同呂不韋發兵攻韓、第二年又伐趙,還盤算著打東周公。不到三年的時間內,便展現出其勃勃野心。

出於私心,趙維楨恨不得秦王子楚能打下六國才好。

這樣之後嬴政即位,就不需要緊趕慢趕,先處理內政、平叛楚臣,接著統一六國,然後又馬不停蹄地進行巨大變革。

所有的事情趕在嬴政這一代中,太緊張了。

若是兩代人操持,趙維楨覺得會好很多。

只是現實沒給小嬴政任何喘息的機會。

“飯食也準備好了。”

趙維楨收攏思緒:“先用飯吧。”

她吩咐廚房備好了涼面。

手工面條配上了簡單的肉醬鹵,又配了幾道爽口的腌菜,夏天用上這麽一碗涼面可謂是神清氣爽。

趙維楨是覺得,碳水令人快樂,也算是解壓的好手段了。

只是呂不韋落座之後,遲遲沒有動筷子。

長案邊燭火幽幽,他借著火光靜靜地註視著趙維楨,黑色的眼眸中倒映著那斑駁光芒。

那光芒之中有不加掩飾的感情在燃燒。

除卻床幃之內,趙維楨還是第一次在呂不韋的眼中看到如此直接的火光。

“看什麽?”她問。

“不韋也不止有王上一人。”呂不韋輕聲開口。

趙維楨失笑出聲。

明知道呂不韋的意思,她仍然是裝作不懂:“相國平日拉幫結派、收攏能人,完全沒有收斂的模樣,怎麽,還覺得自己是孤臣?”

呂不韋也跟著笑了起來。

“維楨先請。”他最終拿起筷子。

…………

……

幾天之後,夜裏。

敲門聲喚醒了睡夢中的趙維楨,她起身。

“夫人。”是魏興的聲音:“蒙家郎君送來了消息,王上醒了。”

趙維楨幾乎是立刻清醒過來。

她當即翻身下床:“告訴你家主人了麽?”

魏興:“主人請你盡快換好衣服,王上要見你們。”

是好事,還是壞事?

趙維楨心思電轉,她深吸口氣:“你去喊魏盛再去一趟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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