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甭管家裏還是自己，條件都不錯，在學校行情看漲，這回就給鹿晗帶了個大學同學，真真假假的擠兌鹿晗讓叫人嫂子。鹿晗一看哥們兒帶了媳婦兒，就得給人撐面子，原本想說的話都說不了，一頓飯吃得不能再別扭。胖子還能看不出鹿晗那點兒心思，草草吃晚飯，就跟人姑娘說晚上家裏有事兒，也沒說去送送，就旁敲側擊讓人先走。人雖然生氣，但是當著朋友的面兒也沒多大表現，瞪了胖子兩眼，就氣哄哄的回去了。

鹿晗拿筷子自顧自吃飯，就笑他，說“你何必呢”。

胖子也挺不高興，說“那還不都是因為你，你要是電話裏說清楚今天幹嘛來的，我也不能帶她來啊，這下好了，我裏外不是人了。”

“我也不知道你這麽快就找著媳婦兒了呀，我以為你還耍單兒呢。”

“我這都二十好幾了，還耍什麽單兒啊？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

“我怎麽了？”

“你怎麽了？不是我說鹿爺，您跟齊耀那都多少年了，還守著你內份兒少男之心吶？不知道的我還真懷疑你性取向呢！”

說完這句話好大會兒胖子發現鹿晗沒動靜兒，立刻嚇了一身盜汗，恨不得給自己一大嘴巴。然後擡起頭，就看見鹿晗捏著筷子，黑著臉，不冷不熱的瞅著自己。

“得，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鹿爺，你別這麽看著我，我牙顫。”胖子趕緊堆笑求饒，生怕一句話惹得鹿晗甩手走人。“我以後再也不提她了，成麽，我的錯我的錯，啊……”

可是胖子不知道的是，和他所構想的玩全相反，觸了鹿晗逆鱗的，反而是後面那句毫無深意的玩笑。鹿晗卻只是笑了笑，就拿起筷子夾菜，沒事兒人似的，只是突然不鹹不淡的冒出一句，“我要是真喜歡男的呢？”

胖子剛喝下去那一口酒差點兒吐出來，他楞了一會兒，突然又笑了，一邊兒拿紙巾擦著嘴一邊兒說，“不是，你還當真啊，我跟你說著玩兒的。”

鹿晗不以為意的吃自己盤子裏的菜，點點頭，說，“嗯，要是真的呢？”

胖子摸不清鹿晗葫蘆裏買的什麽藥，只能也跟著點點頭說，“現在都什麽年月兒啦，對著狗叫兒子的都有，喜歡個男的怎麽了。”

鹿晗終於是被他那一句義正言辭的話逗笑了，輕描淡寫的說，“丫有病吧。”就把這事兒糊弄了過去。

席間的正題還是齊耀她爸的事兒。胖子根本就不能理解鹿晗這百忙之中還助人為樂的精神是怎麽煉成的。但鹿晗甭管怎麽問，他來來回回就那麽一句話，她爸這回栽定了。要說以前，鹿晗這一圈兒人游說下來，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是沖著他爺爺，大小還是能有兩三個人站出來幫忙的。可是這回事兒麻煩就麻煩在，齊耀她爸不為別的，是自己把自己折進去的。上面風聲一次緊過一次，他偏偏頂風作案，按說這事兒擱平時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誰讓他運氣不好撞上了呢。上面的人想讓他下去，求誰都不管用。胖子三言兩語把事兒給鹿晗說清，鹿晗雖然不像從小到大的那般一樣和父母混跡官場，但是其中關節事故，他還是看得明白。話說回來，憑他跟齊耀的關系，現在幫她跑跑人幫幫忙，那都是舊相識的情分，哪怕鹿晗對這事兒根本不帶搭理的，也沒有他什麽錯。既然說出大天去，這事兒也都不是自己能辦成的，到這個份兒而上，也好歹夠他對得起齊耀的了。

胖子知道他想的是什麽，幹脆就把筷子一放，說，“你也甭瞎琢磨了，這事兒啊，本來就不是你該管的。”

“怎麽不該我管了。”

“嗬，你去年走的時候怎麽說的，忘啦？那嚷嚷著要跟黑子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的人不是你啊？你這會兒了上趕著裝什麽深明大義啊，她能記你的好兒麽？你圖什麽呀？再說了，人陳震東都不愛管的事兒，你跟這兒瞎裹什麽亂呀！”

鹿晗倒是把那話聽進去了，嗯了一聲說對，我也不管了。

可這回輪到胖子不樂意了，皺著眉毛神神叨叨的問他，說，“鹿爺你是不是攤上什麽事兒了？”

鹿晗就瞪他，說“你就不能盼我點兒好啊。”

“不是，你這老老實實聽我說話，還一句不帶回嘴的，我怎麽就這麽別扭呢？”

“你賤唄。”

“不是，你到底有沒有事兒？”

“嗯，我喜歡上一男的。”

“你欠抽是吧？”

“……”

“說話呀？”

“丫還有完沒完！”

“……這就對了嘛，看你這樣兒應該也沒什麽大事兒。”

下了課有一會兒，吳世勳依舊趴在桌子上補習題。除了跟老師閑聊的金基範，教室裏已經沒了什麽人。

“最近要一直跑片場，很累吧。”

“還好，不是特別累，老師也辛苦了。”

“我跟你們不能比，對了，這回接的是張太侑老師的戲吧。”

“對，《樹大根深》。”

“哦，歷史劇啊，都留起胡子了。”

“是啊，為角色留的。”

“你要多註意休息。老師還有事，先回去了。”

“是，老師您慢走。”

氣氛和美的對話進行結束，大概過了一會兒，吳世勳意識到教室裏還沒有第二個人離開的動靜，只能探究的擡起頭來。

“前輩，還沒走啊。”

“攆我走啊？”

“沒有。”

“一開始就見你在寫東西，忙了三節課了，是什麽？”

“沒，沒有，數學題而已。”

“不見得吧。”金基範走近他，那本厚厚的練習題下面，明顯仔仔細細的壓著一張漂亮的信紙。上面帶著藍色馴鹿與雪花的圖案。

“前輩。”吳世勳把手在上面壓了壓。

見吳世勳不願示人，他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今天謝謝你，你很有實力，我也很久沒有這麽酣暢淋漓的演戲了。”金基範笑得鼓起了臉。

“您過獎了。”吳世勳也報以微笑。“是我該謝謝您。”

“別謙虛了。”金基範繼續著他們之間的對話，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

“哪裏。”

這孩子看起來笑瞇瞇的，可是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你進一步，他退兩步，永遠都拒人千裏。

金基範覺得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可以教教我麽，你的那些臺詞。怎麽想到的？”金基範說起話來絲毫沒有前輩該有的架子，或許是他的聲音裏本來就帶著的那些平和與安穩，使人想不出任何討厭的理由。

“倒也沒有怎麽去想……”

“那就是真的了？”金基範得逞的逮住了他的疏漏，“難不成現實裏你告白也說這麽文藝的話啊？”

“誒？”

“跟你要寫信的那個，是同一個人吧？”

“……”吳世勳不能理解別人口中形容的這位靦腆的基範前輩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呃，平易近人。

“別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金基範靠在對面的課桌上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戲是戲，人是人。你不能拿咱們學的那一套，去對付一天一天過了的日子，對吧。”

吳世勳悚然擡頭，他無法想象面前這個笑起來看不見眼睛的人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洞察力。吳世勳不知是無話可答，還是希望他說下去，只好保持著沈默。

“人和歌詞也不一樣。歌裏面好聽的話，大多都不怎麽實用。”

“比如呢。”

“比如，當你真真正正明白了什麽是孤單的那一天，才會理解，原來像現在一樣想念她，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吳世勳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金基範卻在心裏自嘲的笑了。

不通世故的年輕的眼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畏，與回頭再看可笑可憐的執著。像極了許多年前的自己。

他鬼使神差不知所雲的留下來和他說了這麽長一段話。或許就是出於自己還沒耗盡的那一點惻隱。或許是因為和他一起對戲的時候，聽那個孩子念著自己聽起來已覺木然的臺詞，然後毫無預兆的，就默然掉下眼淚。他才大徹大悟的懂了。那不是什麽演技。那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所能擁有的全部的切膚之痛。他不知道他都經歷了什麽。但他總覺得在這個叫吳世勳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總想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拉他一把。就好像這樣便可以穿過無休止向前的時間，也幫一幫當年的自己。

吳世勳和金基範並不熟識。甚至那之後，也只是點頭問候擦肩而過的關系。但就是這樣一個十足十的陌生人。為吳世勳解開了那個另他困頓許久的謎題。

他總是對人三分熱七分冷的性子，可說來也怪，竟能把金基範這麽多的話聽進心裏去。

他此際擡起頭，還想再問什麽。

門外就有個熟悉的人探了探頭，後者便與他簡短的告了別，往外走。

安生日子過了沒幾天，齊耀就找上門來了。

小姑娘一來鹿晗家就打扮得幹幹凈凈的。大夏天的也依舊是長牛仔褲白襯衫，臉上就一層防曬霜，連個眼線都不往粗了畫的，別提多討老爺子喜歡。

這點兒鹿晗也不得不承認，在討好自家首長這方面，齊耀向來比自己厲害。

倆人在一塊兒的時候家裏頭都知道，哪怕後來散了，老爺子也很堅定的單方面認為是鹿晗虧待了人家姑娘。這直接導致每每齊耀登門拜訪的時候，老爺子都眉開眼笑的待客，完了等人一走，就不厭其煩的把鹿晗一頓數落。

齊耀爸的事兒鹿晗聽了胖子的沒幫上什麽忙，因此也就沒向老爺子開過口，齊耀來的時候，老爺子什麽也不知道，還理所應當的以為人是單純的懂個禮貌看他來的。

齊耀那兩大盒金駿眉一提進來，鹿晗就知道要壞。

從院子裏開始就給她猛使眼色，不讓她提別的事兒。齊耀算是真熟悉那套以退為進的功夫。進了門沒幾句話就哄得老爺子哈哈大笑。一邊兒誇人家齊耀多麽多麽有出息，一邊兒連帶著說你看我們家鹿晗，老大不小了還半瓶子晃蕩著。倆人聊得投機，多半歸功於齊耀那套虛與委蛇的功夫。

不一會兒，就從學業聊到了工作，從工作聊到家裏，鹿晗在一邊兒聽，眼瞅著就要牽到齊耀她爸讓紀檢委給逮了那事兒上，立馬張牙舞爪的跳起來，跟老爺子胡扯了幾句，拉著人就往外跑。齊耀倒也沒反對，站起來規規矩矩跟老爺子道了別，就跟著走了。

齊耀似乎是有備而來，車上了路沒轉幾個彎兒就直接開到了地安門胖子家的咖啡館，看樣子是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趕在暑假，正是鑼鼓巷後海一帶最熱鬧的時候，胖子客客氣氣給張羅了個包間兒，就帶著一張寫著“我絕對不會偷聽”的臉出去了。

“你能別每次上我家都換張臉麽，我滲得慌。”鹿晗印象最深的是齊耀上學那會兒頂風作案跟老師對著幹都要照畫不誤的濃妝臉，好長時間沒見他素面朝天的模樣，適應了好大會兒還是習慣不了。

“我這兒有求於人，不能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吧。”齊耀還是那副大言不慚趾高氣昂的樣子，仿佛讓人覺得她肯找你來幫忙反而是你的榮幸一樣。

鹿晗沒功夫兒跟她耗著，聽她說得直白，也沒走什麽過場，開門見山就說，“你那事兒，胖子告訴我了。”

“他怎麽跟你說的。”

“說是紀檢委那邊兒的事兒，我們兩家都幫不上什麽忙。”

“那就是沒轍了？”

“沒轍了。”

齊耀見鹿晗說話那麽簡潔，也就沒了剛才準備好的要勸和的心思。只盯著自己的咖啡杯子，坐了好長時間沒說話。鹿晗覺得這是人求的事兒沒辦成，也不好先溜，只能陪她呆著。不知道就這麽相對無言的過了多長時間，直到胖子敲門進來說“眼瞅著天都黑了你們不餓啊”的時候，齊耀才看了看表，收拾東西準備走。

說實話，齊耀爸雖然跟他們家不怎麽挨邊兒，但是以前對鹿晗還是說得過去的。這會兒人出了事兒，是好是壞，人現在在哪兒，怎麽樣了都還沒問，就這麽讓齊耀走了，鹿晗總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正準備叫住她的時候，齊耀卻自己停在了門口，頓了幾秒鐘，又返回來了。

“鹿晗，你跟我說句明白話，你是不是根本就不願意伸這個手。”

“我幹嘛不願意啊，你又沒得罪過我。”鹿晗奇怪的反問。

齊耀走過來重新坐下，吸了口氣，說，“你要是為了我跟陳震東那事兒，我現在就跟你道歉，你讓我怎麽著都行，你救救我爸，就這一回。”

“你打住。”鹿晗終於聽明白了齊耀的意思，挺無奈的，“不是，我說你能不能不把誰都想得跟你一樣啊，我在這兒等著你吶？我至於嗎？”

“那就是你真幫不上？”

“真幫不上。我們家老爺子早退下來了，爸媽又常年不在北京，願不願意幫你那是後話了，可我一時半刻的，上哪兒給你找個紀檢委的總扛把子去啊。”

齊耀對這其中關節也看得清，鹿晗說的都不假，於是她放下心，打定主意，終於沖鹿晗開了口。“好，那我有個辦法，但是你得出面，你看成麽。”

鹿晗看齊耀一臉的神秘，不敢妄然答應，就點了點頭讓她繼續說。

“紀檢委的人我打聽過了，那邊兒有個姓魏的處長，是陳震東他爸的大學同學……”

“等會兒。”鹿晗一聽那個名字表情就陰下去。“誰都成，他不行。”

齊耀見正面進攻不成，就開始了迂回戰術，看著他閉嘴想了想，又開口道，“鹿晗，我得跟你道個歉。不是為了我跟黑子的事兒，是因為我自己。”

鹿晗楞了一下，連忙做驚嚇狀擺手，說，“你甭，甭拿這招兒套我，有什麽事兒你直說。但我也把話放這兒了，我跟陳震東那兒也沒你什麽事兒。”

齊耀卻並不著急，只是略過了這個話題，繼續敘述，“我說真的，小時候是我不懂事兒，你就當倒了黴遇人不淑，甭把我以前說的做的放心上。”

鹿晗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能大眼瞪小眼的聽她說。說實話，認識這麽長時間了，聽齊耀心平氣和的跟他道歉，這還是頭一回。鹿晗著實受了不小驚嚇。

“去年春節的事兒，也是我欠考慮。我不該那麽耽誤你的事兒把你叫回來。”

“鹿晗，說真的，你別不愛聽，小時候，我只想著找一男朋友，絕對得特帥特有錢，家裏面條件還比我好得多的那種。所以轉學去沒幾天，我當時就把你們仨都打聽清楚了，就等著你開口了。”

“你高中一說要走，我就特生氣，我就覺得我這麽多年都白費勁了，折你身上了。我那時候特別不能理解你非跑出去幹什麽，我覺得你肯定是故意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大爺的毛病。”

“可是，這些年看著陳震東在軍校是怎麽過的我就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你沒錯兒。而且你比我們都厲害，比我們都敢。”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我對陳震東跟你也沒什麽區別。”

“可是鹿晗，我後來才明白，你們不一樣。”

齊耀在這裏又停頓了片刻，似乎是想為自己所說的事情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

“就是‘這輩子真是栽他手裏了’的那種感覺你知道麽。”

“我以前特後悔，我知道這輩子都沒人能像你一樣對我好了，可是後來我發現，哪怕陳震東天天跟我吵架摔東西罵我不理我我也想跟他在一塊兒，我只要一站到他跟前兒我就不停的犯賤，就跟我上輩子欠他的似的。”

鹿晗聽她說起這些時，已經沒有了任何特別的情緒，他仿佛對齊耀這種經年舊友的聊天方式很是習慣。

只不過，他發現自己聽到那幾句話第一個想起的人，竟然是吳世勳。

齊耀把自己的聲音控制在開始起伏之前的一秒，立刻止住。

她伸出手撥了撥兩邊的頭發，吸了幾口氣，繼續說，“鹿晗，我只是想跟你說，陳震東絕對是你這輩子丟了就找不回來的好哥們兒。不管有什麽事兒，你別記恨他，都跟他沒關系。”

鹿晗不明就裏，只是笑了笑，說，“你們的事兒別扯上我，我不記恨他，也不記恨你，你們該怎麽地怎麽地。你要是想找他幫忙，就自己去，也別拉上我。”

齊耀笑了笑，說，“就是因為我求不上，不是才來找你呢麽。”

鹿晗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

齊耀沒止住笑，那表情一直放在臉上，跟凍僵了似的。

她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說，“鹿晗，你一直都不知道陳震東喜歡你吧。”

“Kevin哥。”

“嗯。”

“鹿晗還會不會不回來了。”

“……”

公司難得給了出道組幾天的假期，金鐘大帶宿舍裏的人去始興玩兒了，晚飯的時候吳凡正發愁一個人怎麽打發，吳世勳就灰溜溜的拎著包開門進來了。

倆人站在玄關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吳世勳才解凍了似的啊了一聲，說“不好意思啊，走錯了。”

吳凡看他那樣兒簡直跟流浪犬似的，就沒忍心讓他走，勾著小孩兒的脖子進屋，大言不慚的說了句，“今兒晚上想吃什麽哥請客。”

這就算引狼入室了。

吳世勳非但毫不客氣的點了一堆外賣，還蹬鼻子上臉的嚷嚷著跟吳凡要酒喝。吳凡架不住他折騰，平常在家Matt的藏酒他也是饞了酒喝，沒什麽顧忌。而且認為從中國那句小酒怡情的古話來看，這會兒給吳世勳點兒酒精制品讓他消停反而是件好事。於是倆人酒足飯飽後，坐在地板上就開始了推杯換盞。

吳凡不知道第幾次被醉醺醺的小屁孩問到了那個問題。他靠在沙發上，撓了撓頭，繼續忙著搓手柄，絲毫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吳世勳趴在地板上一邊拿喝飲料的吸管吸著他Kevin哥給的那杯正宗的黑牌威士忌。一邊迷迷糊糊抱著吳凡的筆記本看裘德·洛演的那部《冷山》。

Look at the sky now.What color is it？ Or the way a hawk flies.Or you wake up and your ribs are bruised thinking so hard on somebody. What do you call that？

鹿晗。我一直在想，我一直奇怪。

要是三年前我沒在狎鷗亭碰巧看見你。要是沒有音像店裏碰巧煽動我膽量的曲子。要是你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去跟人分手。或者我早一點晚一點上了另一趟地鐵。

事情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我想你一定比我更清楚。我們的故事如果去掉了開頭。那就會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

我們會形同陌路。不是經歷了什麽不堪回首的舊事，更不是大徹大悟斷送前途。

而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是陌生的。

沒有任何溫度的陌生。

於是事情就會變成。

第一次在練習室見你，你說著我聽不慣的韓語，我勉強與你打了個招呼。我們成了鮮有一面之緣印象模糊的熟人。成了換手機時第一批被刪除的那些號碼。我沒有了和你搬去同一屋檐下的借口和初衷。你也少了一個上躥下跳沒事兒就愛折騰泡壞了你一大盒中國茶趁你不註意就偷偷坐幾下你床的小屁孩。

再好的結果，不外乎是彎彎繞回一條路上，我們一起出道一起出名，在臺上為了圈人氣遵守公司的安排做一些小動作。在臺下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做同僚做朋友，都只是章只言片語就詞窮的短篇小說。

最不濟，也不過是在路上見了面說一句寒暄。張著嘴巴卻說不出名字。笑過之後立刻忘記。熟人即路人的關系。

多年以後你會說，啊，吳世勳是我們組合的一位成員。

無論如何都無傷大雅。

這一連串的蝴蝶效應讓吳世勳每每想起就十分後怕。像是玩兒了一局不能存檔的游戲，哪一步走不通都是死棋。

可奇就奇在，他這一路誤打誤撞，迷迷糊糊，偏又走到了今天。

就像《卡薩布蘭卡》裏的那句漂亮的臺詞。

世界上那麽多座小鎮，小鎮裏那麽多家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

吳世勳翻了個身兒，一邊兒用手揉著自以為是肋骨的那個地方，一邊哀嚎，“Kevin哥，我心疼，心疼啊。”

吳凡百忙之中回過頭來踹了他一腳，說，“瞎嚷嚷什麽，你那是心麽？你那是胃！”

吳世勳不滿的咕噥了一聲，繼續心不在焉的看電影。

直到鹿晗走的那天，他才想明白了。

他願意等。

哪怕是一輩子當個啞巴。他也願意等他。寧願遷就，也不想將就。

就像電影裏說的那樣。在自己面前應該一直留有一個地方，獨自留在那裏。然後去愛。

不知道是什麽，不知道是誰，不知道如何去愛，也不知道可以愛多久。也許只是等待一次愛情，也許永遠都沒有人。

可是，這種等待，就是愛情本身。

不是真的不希求任何回應。

只是因為經過了所有的窮途末路和以進為退，嘗過了名不副實的珍饈玉饌，他才終於懂得了手裏這碗粗茶清粥的珍貴。

只是因為他知道，於漫長的等待本身，這世界就已經成全了他的愛情。

其實吳世勳一點兒都不糊塗。

他深知，一旦過了那個只要站在他身邊就會喜不自勝的年紀。

他總有一天要站在他身邊，戴著面無表情的臉。

說著駕輕就熟的臺詞。

藏在這世界上最透亮的鎂光下。

看他萬眾矚目。

只等著，當那種可以肆無忌憚仰慕與崇拜的心情，再也不可能只屬於他一個人。

然後再用現在的一點一滴。靜默的告慰自己。

鹿晗回家的時間挨著暑假，天南海北飛出去的那些朋友都湊齊了，一回去就是接連幾天的泡夜場。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不起來，好處就是也沒什麽閑工夫想事兒，和公司那邊兒基本沒什麽聯系。這麽著過了小一星期，鹿晗才想起來去翻翻手機，發現吳世勳那小屁孩兒一個短信都沒有的時候，心裏卻著實不是滋味兒。

可是這份兒心思還沒來得及收住，胖子就又來了。

“哎喲我說鹿爺，這都什麽點兒啦，您還歪著吶？”

“你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兒。”鹿晗趴在床上，頭也不回說。

“是啊，甭見外呀，您跟我還見什麽外呀。”胖子輕車熟路進了鹿晗臥室，三兩下拉開厚重的窗簾就往他床邊兒溜達，“我說你這毛病什麽時候改改，這屋兒空調凍得我直打哆嗦。”

“不想吹滾蛋。”

“我晚上還約著你看話劇呢啊，你可別忘了。”

“什麽話劇？”

“《戀愛的犀牛》。”

“又上了？”

“經典嘛！”

“偽文青。”

“你起不起，再賴著我踩你床了啊！”

“有病吧你。”鹿晗扔過去一枕頭。

“不是，你這好容易回來一趟，不是泡場子就是跟家悶著，你不嫌煩啊。”

“我煩不煩關你什麽事兒。”

“你好歹出去透透氣啊。”

“來幹嘛你，到底。”

“……”

直到胖子閉了嘴不說話，鹿晗才回過點兒味兒來，扭頭看他。“怎麽了？”

胖子偏過頭捂著嘴清了清嗓子，“黑子來了。在樓下跟老爺子聊天兒呢。”

鹿晗噌的一聲從床上彈起來，掀了被子就要往樓下跑。胖子趕緊過去拉他，說你有什麽都別當著老爺子面兒說，你們倆再怎麽鬧是你們倆的事兒，讓老爺子知道就不好辦了。

鹿晗出了門就喊，“誰特麽跟他鬧了。”

鹿晗噔噔噔跑下樓，胖子提心吊膽的在後頭跟著。果然，陳震東正坐在外面客廳裏裝模作樣的跟老爺子品茶論道呢。

“你瞧瞧你，成什麽樣子。”老爺子一看鹿晗那樣就是剛從床上下來，立馬搖著腦袋批評。

鹿晗也知道，在老爺子眼裏，自己這親孫子著實比不上陳震東一半兒好，他心裏不知道多恨不得那位投筆從戎的五好青年是自個兒老鹿家的人。

鹿晗也早已過了看見陳震東就往外冒火的時候，尤其前兩天還聽齊耀說了那麽句不著四六的話，這會兒心裏正別扭著呢，也沒看他，就走到玄關踢踏兩下換了鞋，頭也不回對陳震東說，“你跟我出來。”

陳震東跟鹿晗在大院兒裏溜達，頂著三十八度的伏天兒，遇見了兩撥巡邏的糾察。陳震東雖說是穿了便裝來的，但是這麽走一圈兒下來，身上也落了一片白毛汗。見鹿晗實在是不願意開口說話，就兩步走上前拉他上車，打算先開到院兒外頭的星巴克坐著。

陳震東的車載音響單曲循環著宋冬野的《安和橋》。多少年了鹿晗甚至懷疑那張碟都沒從裏面拿出來過。

沒有人準備好開場白。

等到車上了路，鹿晗才開口說，“那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陳震東一聽就笑了，心想這小子跟我還能有什麽大事兒，於是樂呵呵就說，“成，去哪兒，你說。”

鹿晗想了想，“你們平時都上哪兒玩兒，就去哪兒吧。”

陳震東奇怪的看著他，說，“怎麽，體驗生活來了？三天不回北京，連上哪兒玩兒都不知道了。”

說著打方向盤就奔了朝陽門。

鹿晗等下了車才發現陳震東帶自己來這兒的意思。那樓裏頭有一家自己以前特愛吃的餐廳，這麽長時間了，自己這口兒改沒改都不知道，難為他還記得。

鹿晗進去之後就要了個包間兒，跟陳震東倆人在大長桌上坐著，一時也說不上什麽話。

一直等到點的東西都陸陸續續上了，陳震東才有一搭沒一搭的跟鹿晗聊學校的事兒。

“黑子，”服務生倒了酒出去之後，鹿晗才開口，“我不在家這幾年，得虧你三天兩頭往我爺爺那兒跑。老爺子歲數兒大了，就愛跟人說個話兒下個棋，我們這些當兒子孫子的都辦不到的事兒，都是你替我盡的孝。這杯我敬你。”

陳震東被鹿晗兩句話說得有點兒受寵若驚，趕緊舉起高腳杯說，“不礙事，應當應份的。”

“還有一個，”鹿晗喝了口甜得膩嗓子的冰酒，繼續說，“我爸那邊兒雖然沒明擺著跟我說，可我心裏清楚，這一年他沒少想轍把我給弄回來，我出去這麽多年也沒混出個模樣來，他心裏過不去是應該的。第二件事，就是謝你跟胖子在我爸媽跟前兒說和。”

“第三件。”鹿晗剛說完，不及陳震東回答，就立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沈默許久，說，“謝謝你陳震東，跟我鹿晗當了這麽多年朋友。”

陳震東平常木是木了點兒，可這會兒再怎麽地也聽得明白鹿晗那話裏的意思。

他也沒說什麽，拿起手中的酒杯，與鹿晗的輕輕碰了一下，一樣一飲而盡。

隨後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漫長的沈默。

滋滋冒油的小牛排慢慢冷了。原本就冷著的前菜也沒有人動。

服務生敲了幾次門，見裏面氣氛不對，也不敢打擾，猶豫著到底上不上早已準備好了的例湯。

最後一次服務生進來的時候，被陳震東叫住了，才如獲大赦的把草帽湯盤端上來。陳震東把醒酒器拿開了，又從錢夾裏抽出一張會員卡交給服務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今兒這日子，喝這麽甜的酒不太對吧。換了吧。”

服務生不一會兒回來，醒酒器裏已經換上了聞起來酸澀無比的城堡幹紅。

鹿晗不說話，表情卻不像不好，似乎只是在長久的沈默裏也沒有想到什麽合適的過渡語。

“齊耀跟你說的吧。”陳震東連喝了好幾口酒，才開口說道，“她就那樣，口無遮攔的習慣了，你別放在心上。”

“你要是不舒服了，你就說，我沒別的意思，真的。”

“沒有。”鹿晗搖搖頭。又立即閉了嘴。

陳震東驚訝的看了他一眼。

其實鹿晗想到的齊耀的原話是，“就他那點兒心思這麽多年，也只有你看不明白。”

見鹿晗反應這麽平淡，這些話堵在心裏好多年的陳震東卻壯了膽，三五下把什麽東西都倒了出來。

“其實一開始也沒什麽別的，就是他們天天說陳震東他媽跟鹿晗媽訂了娃娃親，一來二去，我就特煩你，可小孩兒不就那樣嘛，鬧不過了就跟著。”

“上初中我才發現，我心裏頭對你跟齊耀的事兒，是挺不舒服的。可那時候，我也不懂是為什麽。就知道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有你，就聊得歡吃得多。你去找齊耀了，我就跟胖子臉對臉坐著沒話說。”

“知道你走的那年，胖子高興壞了，我難受瘋了。他天天沒心沒肺嚷嚷著，鹿爺要當明星去了，我呢，就滿大街買你愛聽的那些CD，挨個兒在家埋頭播，就是想跟自己較勁，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麽好，能把你拐到朝鮮半島去……”

“我剛開始想，不著急，時間還多的是，左不過上了大學，我跟你考到一塊兒去就成了。”

“你剛開始想隨你爸的意思考外交學院，我文科不好，高二轉文的時候，墊了幾個星期的底兒。後來好不容易緊趕慢趕上去了，你說要出國了。”

說到這兒，陳震東自顧自笑了笑，似乎也不能理解自己多年前的年少無知。

“你知道麽，我當時想殺人的心都有了。可是話說回來，我也不能怪你，我當時想不想考文科，想不想跟你一塊兒上大學，我一個字兒都沒跟你說過，你上哪兒能知道呢，我怪得著你麽……”

陳震東本來就是187的個頭，常年訓練打磨下來，身上又比鹿晗壯個好幾圈，這會兒一邊兒笑一邊兒說著話，眼眶卻越來越紅。

鹿晗什麽時候見過他這樣，這會兒心裏也說不上的難受。

他不知道陳震東理科那麽拔尖兒的一個人，當年毫無預兆的跟他和胖子轉文科，竟然是為了這麽個理由。記得當時自己還沒心沒肺的跟胖子在一塊兒八卦他是不是因為看上了隔壁班哪個姑娘，怕肚子裏沒墨水兒，寫不了情書。

鹿晗梗了梗脖子，話到嘴邊兒咽了幾遍，最終是沒能把那句對不起說出口。

陳震東卻看透了他的意思一樣，擺了擺手，說，“你別覺著對不住我。真的。我沒事兒了，現在挺好的。”

鹿晗看著他，這個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卻第一次帶著陌生的探究的眼光。

他不知道是該怪世事無常，還是該怪自己太遲鈍。

陳震東只是不斷喝酒，沒有再說什麽。

良久，鹿晗覺得自己還是得明明白白的表個態。於是他說，“黑子，謝謝你。”

陳震東笑著看他，點點頭。“也謝謝你。”

鹿晗停頓了片刻，又說，“咱們還是哥們兒吧。”

陳震東笑得更大了，說，“那還能變得了麽。我這輩子真是栽你手裏了。”

結束了這頓味同嚼蠟的午餐。他們重新坐回車裏。

為了照顧鹿晗尤其怕熱的體質，陳震東順手把空調的溫度開得很低，然後把風口撥到與他相反的方向，不至於讓鹿晗沖著冷風打噴嚏。

鹿晗看著他，腦子裏混沌的閃過許多東西，卻抓不住理不清頭緒。

陳震東以為他還在為這事兒心煩，趕緊說，“你放心，我沒想別的，這事兒我也告訴你了，你要是嫌我礙事，我以後就不來找你了。你要是心裏不高興，你揍我一頓也行，就是別打臉，我回學校要吃處分的……”

鹿晗奇怪的看他，說，“你沒什麽別的要求？”

陳震東反而被逗樂了，聽他那口氣跟拍板買東西似的，說，“還能有什麽要求，你能繼續拿我當哥們兒，我就知足了。”

鹿晗反而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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