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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Green Chain的營業廳排隊等了一上午。

在蠶室租的那套公寓簽的是定期合同。鹿晗剛在五月續約,交了半年的房租,往常都是如此,當時也沒想別的。誰成想這五月尾巴還沒完,自己就搬進練習生宿舍去了呢。鹿晗剛開始也沒想著退房,之前練習的時候他也是住自己的房子,出門上學都方便,最重要的,鹿晗有潔癖,出出進進一身臭汗跟幾個一樣大的毛頭小子擠在一起,他當然不樂意。安宰孝有一回來玩兒,口幹了抓著鹿晗的馬克杯灌了兩口水,那廝立馬就翻臉了,更別說一天天的讓他和人一碗吃飯一屋睡覺了。後來跟張藝興那一幫人樓上樓下的混熟了。自己屋裏的老練習生一搬走,好歹也算有個獨立空間,一票人時不時叫個外賣圍在一起打個游戲,上課下課都是一路去一路回來的,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人,真要是搬出去,反倒生疏了,不好處。

四五個月的房租算起來這一筆數,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鹿晗就是不願意吃這個虧,尤其是在又見了客服幾雙冷眼之後。他從來不是個會忍氣吞聲的主兒。填了不知多少張申請表,來回反覆辦了不知多少次手續,鹿晗手裏捏著一沓泛著油墨味兒的打印紙,等候在某個靠近墻壁的長椅上。

耳機裏還是那首老歌。周圍人頭攢動。

他很久沒有單獨處在這種滿是陌生人的環境中了。

他知道音樂一停,進到耳朵裏都將是依依呀呀的韓語。

他不想聽。播著中文歌,看著排號機上的阿拉伯數字,他可以臆想自己是在家門口的銀行裏,等胖子去取他姥姥給的零花錢。

鹿晗看了看玻璃門外頭的太陽,心情忽然就沒了,覺著特沒勁。只想拎著包去MAO吃豆漿焦圈。

人在陌生的環境裏,都會本能的選擇停住不動。不動,回頭,或躲藏。

而如果你面臨的是一場戰爭。停下就只能代表死亡。

鹿晗把頭扭回來,靠在長椅的背上。

他想到在黑子家書房裏看的那些老照片。

打老山的時候,黑子他爸只是個列兵,手裏的嘴裏的東西跟不上,就只能勒緊褲腰帶往前沖。那個時候打仗用不著什麽虛頭巴腦的東西,就是搏命。樹上毒蟲腳上蛇,一條條路上去趟雷,缺胳膊少腿的,那是閻王爺嫌棄你,斷根兒手指頭就更算不上事兒了。真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候,躺在地上滾雷的法子也不是沒有。

黑子問他爸,那您是怎麽過來的,就這麽命大。

那位眉骨上聳出一道舊疤的中校合上照片簿說,不是命大,是膽兒大。

那地方血肉橫飛的,新兵蛋子見了雷場就害怕,老愛抱著探針往後躲。你爸我剛開始也慫了,站在那兒不知道該邁哪條腿,你秦伯伯上來對著我就是一腳,完了拉著我往前跑,要不是他踹我那一腳,臉上這口子就得把我給開了瓢了。

老兵都知道,上了戰場就得沖,往前沖,不能停。往前還有條活路,一扭頭就什麽都沒了。

那句話鹿晗至今記憶猶新。

最覆雜的環境裏最簡單的道理。一樣的生存法則。

他想起來每天晚上在練習室跳舞,金鐘仁都跟張藝興較著勁,比誰先喊停。衣服泡透了上氣兒不接下氣兒,用最劇烈的動作,最快的伴奏,雖然每天那廝一回宿舍就要死要活的喊累死你張爺爺了,吳世勳也偷偷跟他說金鐘仁回去就貼一圈兒膏藥,可一當著面兒,倆人又都咬牙切齒的不肯認輸。

這事兒要是放以前,鹿晗肯定會特不理解的牢騷說至於麽。可現在,他和張藝興一樣不要命。

理由很簡單。他看見過一層大廳公告欄上的自退名單,他知道月末評價每時每刻都充滿變數。他知道實力這種東西你不進步別人就會踩著你過去。

他知道這是一場不能後退的戰役。

鹿晗天生就是又犟又倔的性子。

大院裏的孩子生下來就只知道一條,不認輸。

無論是什麽時候。大事小情。你可以失敗,但是不能低頭。

鹿晗爭強好勝到了一種遺傳加後天塑造的變態地步。比如上學,鹿晗從來不愛在考試上下什麽功夫,但腦子好使,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是誰當著他面兒說了一句,人胖子考了年級第十,你能考年級第三十不能?鹿晗就咬牙切齒的學了兩個月,期末考試的時候拿著年級第七的成績單回家詔告天下。可是之後又開始拿讀書不當回事兒滿世界玩兒去了。再比如有一年跟他爺爺犯軸,爺兒倆不知道怎麽著話趕話杠上了,鹿爺爺說年輕的時候拖著輪胎能跑多長時間,鹿晗說他絕對比爺爺年輕的時候厲害。好家夥,那天晚上可是驚動了吃完飯在自家院兒裏涼快的所有老少,就見鹿晗肩上拖著個巨型輪胎要戰前準備似的繞著大院兒跑了兩個整圈兒,下來人都不行了,腰酸背疼腿抽筋的,胖子倆人上去拉都不讓,還拽得一副二五八萬沖樓上嚷嚷爺爺看咱倆誰厲害。

鹿晗這種的,說好聽了叫好勝心。說白了就是軸。

本來沒什麽的事兒。只要一扯上勝負,那他剝兩層皮,也得跟你分個一二三。

所以現在,他學會收起那種不經意間就會出現的情緒。他逼迫自己變得無所畏懼。他想,他一定要變成膽大命大的那個人。在這場掠食者的爭奪中活下去。

活下去。並且學會不再讓有人因為受到自己的牽累而受傷。

單曲循環的間隙,排號顯示器上跳出了一個新數字。離鹿晗的順序還有四十多個人。

他拿起手機,想要在附近搜一搜有沒有什麽賣保健品的店,去問問看吃什麽可以讓傷口好得快點兒,並且不留疤。

Naver的搜索界面還沒打開,吳世勳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給自己換的通話頭像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哦。世勳吶。”

“哥去哪了。一上午都不見你。”小孩很不滿,對面傳來嗡嗡的噪音,拉開桌椅劃過地面的聲響,和女生們細碎的交談。看樣子吳世勳應該在課外班。

“有點事。你去學院上課了麽。”

“哦,剛剛到。”

“吃飯了麽。”

“……沒有。”

“為什麽又不吃飯啊。”

鹿晗看不到電話這頭吳世勳捂著嘴得逞的笑。

小孩聲音聽起來特別委屈,“俊綿哥說要請客,黑鐘跟樸燦烈他們一大幫人都跟去了。我回家的時候都沒人了。你又不在……”

鹿晗自動忽略了“你自己不會叫外賣嗎”和“你為什麽不跟著一起去”這樣的問題,因為他知道吳世勳絕對會很不忿的回答,我就想跟你去。

“你什麽時候開始上課啊?”

“十二點半。”

“那等會兒吧。我把公寓退了就去給你買吃的。”

“什麽公寓。”

“我之前住的公寓。”

“怎麽了。”

“就是拖著不肯退房租唄。還想扣我的押金。奸商啊奸商。”

“哪裏租的公寓。”

“呃,蠶室洞。”

“不是啦,我是問找誰租的。”

“Green Chain啊。就是那個分店很多的會社。”

“哦。”吳世勳似乎思考著什麽,半天沒說話,之後奇怪的感嘆一句,語氣生澀,“那真是沒辦法了。”聽著又不像是真有多遺憾的樣子。

“是啊。光排隊我就排了一上午。”

“哥會來給我送飯的吧。”小孩的聲音突然又明快起來。

鹿晗真就以為他還是個心裏裝不了什麽事的孩子。樂了,說你放心,今兒這事兒不辦了我也去給你買吃的。

吳世勳就笑了,隨口說好那我等著啊。

掛電話沒多久,一個穿著西服的人從辦公區走出來,跟著倆工作人員,客客氣氣和鹿晗招呼說是不是來辦退房手續的客人。鹿晗見這邊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也沒過腦子,就點點頭說是。那個似乎是組長或什麽的穿西服的男人帶鹿晗直接去了辦公室,看了看鹿晗的手續就點點頭,在電腦上不知敲了什麽,很快,鹿晗的手機就來了短信,說您的賬戶收到了多少韓元。整個過程不過幾分鐘。鹿晗看這麽簡單就能解決的事讓人拖了這麽長時間就氣不打一處來,但是面前的幾個人都是一臉真誠的對著他不斷道歉,他也就不好再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吳世勳又打電話過來問怎麽樣了,鹿晗說給解決了,還道了歉。小孩又繼續特無賴的點名說我要吃什麽什麽趕緊的。

鹿晗背著包坐著地鐵去小孩指名要吃的餐廳給他買了豬排飯,店主特別和藹的一邊給打包一邊問是不是買給女朋友,鹿晗趕緊解釋說不是,想了想吳世勳的稱謂,說我是給弟弟買的。然後又繞到一家保健品店去聽了營業員的推薦買了兩盒奇奇怪怪的東西,說是對恢覆傷疤好。雖然將信將疑,鹿晗還是本著吃了總比不吃好的心態一定得讓吳世勳試試。

到了那個課外學院的時候,吳世勳已經開始上課了,看了看表,已經下午一點。

他遲到了半個小時。

隔著教室門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吳世勳坐在最靠墻的位置,一手撐著頭,一手轉著自動筆,皺著眉毛似乎在和本子上的謀道難題較勁。老師還在講臺上滔滔不絕。

手機好像調到了靜音,無論鹿晗怎麽撥他的電話,就是沒有反應。

鹿晗拎著手裏的便當盒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到前面去,擡手敲門。

“十分抱歉。”鹿晗鞠了個躬,“老師,我是吳世勳學生的哥哥,找他有點事。”

“啊。這樣啊。”

教室一瞬間安靜下來。吳世勳在聽到那個熟悉聲音的瞬間擡頭,看見鹿晗這樣敲門進來,帶著一臉吃驚。

前排的幾個女學生已經開始打量這個穿著川久保玲紅心T背著大嘴猴雙肩包大眼睛長睫毛說他是初中生都嫌小卻口口聲聲自稱是吳世勳哥哥的男孩。

吳世勳不知道沒反應過來還是怎麽的,楞在座位上直勾勾盯著鹿晗,不會動了。

鹿晗尷尬的又給老師點點頭示意,然後沖著吳世勳招招手,做了個“趕緊過來啊”的嘴型,擠眉弄眼的。

吳世勳這才明白,鹿晗是真的把自己話當回事,給買了便當帶過來了。

那個人杵在門口,低著頭似乎在一幹人的註視下很是別扭。但即便如此,剛剛還是很堅決的敲開了教室的門,怕自己沒吃午飯餓壞了肚子。

他以前對這樣的事想都不敢想。

背著書包從練習室到補習班最奔忙的日子,曬著首爾最炙熱焦灼的太陽,在地鐵裏擠好幾個來回。跑到附近的面包店勉強塞一個冷掉的三明治,回去繼續上課。偶爾好想回家吃阿姨燒的飯菜,吃只有家裏的鍋子煎出來才有味道的多春魚和泡菜餅,可回憶了一下父母在客廳裏隨時劍拔弩張的氣氛,又立刻拋開這個可怕的想法。哥哥會經常在間隙打電話來告訴自己要吃好,不要餓著。他當然知道,憑手裏的零花錢他可以隨時去狎鷗亭金玉其外的牛排館或壽司餐廳吃到飽。

可是他不需要這些。

他最想吃的,只不過是每到午餐時間,家住得遠的同學就會自帶的那種簡易便當。銅黃色的普通飯盒,一定是由母親細心的包著一層保暖袋,打開之後蓋子上會有一層細細密密的蒸汽水珠,香味絲毫不減,菜色鮮明,雖然軟塌塌的貼在了米飯上,但依舊熱騰騰的勾起人的食欲。米飯外頭包著金黃色好看的蛋皮,母親細心的在上面撒了孩子愛吃的紫菜碎或泡菜丁。豆芽湯一定要裝在保溫杯裏,喝起來很爽口,不會變冷。

他理解所有的學生在課間擺著各自的餐盒享用午餐的那種快樂。

即便那種快樂會被習慣如此的人忽略。即便他從不曾體會。

就像他喜歡喝奶茶。

因為那是不善烹飪的母親唯一為他做過的媽媽料理。

吳世勳曾在大家吵吵鬧鬧吃著家裏帶來的飯菜,而自己吃著千篇一律的學生餐的課間,無數次的幻想過,會不會有那麽一個瞬間,很偶然很偶然的瞬間,母親或者哥哥拎著一個好看的飯盒進來,走到他的飯桌前對他說,世勳吶,我來給你送便當。

他幻想自己用銅黃色的家用飯盒,揭開蒙著水蒸氣的蓋子,吃著已經和蛋皮的香味混為一體的白米。

那一件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

現在眼睜睜的出現在他面前。還笑著對他招手。好像在說,快來。

吳世勳大腦一片空白,飄飄然的向老師道了抱歉鞠了躬,跟在鹿晗屁股後頭就出來了。

“鹿晗。”吳世勳盯著他的大嘴猴背包問道,“你是來給我送飯的嗎?”

“不是給你是給誰。叫哥。”鹿晗找了個空教室。把包裏的便當盒子掏出來,又掏出來一杯巧克力奶茶,特別潔癖的用消毒濕巾和紙巾把剛買來的便攜餐具擦了好幾遍,才掀開蓋子,把東西擺好了推到他面前。

吳世勳盯著那個飯盒第一次沒把註意力全放在吃的上。那不是普通餐廳裏的打包盒。

“哥出門怎麽會有便當盒?”

“買的唄,怎麽會。”鹿晗拎著吳世勳的爪子又擦了一遍,紮開奶茶杯子,晃了晃遞過去。“塑料打包盒子多不衛生啊。好了,快吃。”

吳世勳無意識的點頭。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口飯塞進嘴裏。

飯還是熱的。雖然沒有蛋皮,但是有燜在一起的醬料的香氣。便當蓋子上果然蒙了一層水珠。豬排上的面包屑和脆皮軟塌塌的蓋在飯上。一路顛簸讓它有些坨在一起。

一切都是他想象中的樣子。

“餓了吧,排隊排了太久,沒註意時間。”鹿晗拿筷子去拌勻了醬料,有點兒抱歉的說,“不影響你上課吧。”

吳世勳把頭埋在飯盒裏。只是搖了搖頭,沒說話。

“那就好。”鹿晗沒有意識到吳世勳的不正常。低頭去玩手機。

吳世勳知道,這一會兒他要是敢掉淚,再加上那個聽起來一定特別不著調的理由。鹿晗絕對要笑話他一輩子。

但是他真的很想告訴他,鹿晗哥,你一定不知道,你現在,正在完成一個我期盼已久的願望。

他有點兒不敢相信,這一切還是有些不真實,從鹿晗毫無預兆的出現在教室門口到現在,吳世勳都有些飄飄然的,碰不到地面的感覺。

喝了一大口冰奶茶,他吸吸鼻子,繼續低頭扒飯。

午後的日光從教室的窗戶上投射進來。

光線在課桌上形成一個斜斜的菱形邊角,毛茸茸的,不清晰。

鹿晗的臉側在一邊很專註的盯著手機屏幕。從鼻骨開始隱在陰影中,眼瞼重疊,輪廓分明。

如果這部完美的獨幕劇也能有味道。吳世勳絕對不會忘記那個小小便當裏所有的香氣。

小孩很用功,盛夏時節,臨近中考。每天晚上上完舞蹈課他都第一個拎起書包回宿舍溫書做題。

金俊綿那種整天泡在練習室上了重點月考還能排年級前十的非人類也就算了,鹿晗一直不理解吳世勳為什麽也對考試這種事有那麽大執念。吳世勳這麽跑上跑下的,天天晚上伺候完高考生金俊綿半夜又要起來給吳世勳加餐的都暻秀不幹了,特別惱火的對吳世勳威脅說要麽你老老實實坐自己房裏看書,要麽你就卷鋪蓋直接住樓下去。誰知到一聽這話吳世勳樂了。說住就住,十分不顧及多年兄弟感情,很白眼兒狼的當天晚上就抱著被窩橫在了鹿晗對面的床上死賴著不走了。搞得看著隔壁空落落的都暻秀每晚睡覺前都要哀嘆幾句兒大不由娘心裏特別不是滋味兒。

都暻秀全心全意去照顧金俊綿,鹿晗身上的擔子就重了。

他也不過就是個學生,哪知道照顧個中考生得費多大勁。晚上給自己老媽打越洋電話,問對腦子好的滋補湯都怎麽做,第二天買了各種讓韓國人見了都嚇得臉綠的材料美其名曰熬湯,煮出來的黑暗料理吳世勳看都不看聞著味兒就跑得老遠。一邊鬼哭狼嚎還一邊躲在門後面慷慨陳詞說鹿晗哥我要是死了你會想念我麽。後來鹿晗就跟金俊綿一起買保健品上癮,一天到晚逼著吳世勳吃維他命ABCDEFG喝小孩子都不愛喝的魚肝油說是補腦子,紅參飲料什麽的更是沒斷過。張藝興實在看不過去了,只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晚上下廚給吳世勳煮魚粥,綠豆湯炒年糕什麽的,這才讓小孩脫離苦海吃上了人吃的加餐。

之後吳世勳補習班越上越晚,鹿晗就去接他放學,一路坐地鐵從江北到江南的這段路程裏,吳世勳開始斷斷續續的和他聊天。說了很多相識幾年他都不一定會告訴別人的話。

他謝了鹿晗遠途送去的那一盒便當,滿足了他兒時的一個小小願望。

也謝了鹿晗那並不好吃的滋補粥,天天追在他後面逼他吃的營養品,他第一次享受了像個普通考試生一樣的待遇。

雖然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會止不住的害羞,但仍舊會看著鹿晗的臉一字一句堅持講完,很認真。

他告訴鹿晗,有這樣一個哥哥在身邊真不錯。

然而忽然有一天,吳世勳說。

我現在準備真的把你當至親了,鹿晗哥。小孩說這話的時候,宣誓一樣嚴肅。但他反覆追問,你是不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留在這兒不走了。

鹿晗看著他不明所以。

吳世勳說,真正跟我親的人很少。有的人我把他當朋友,可他走到一半,就不見了。

我不喜歡這樣。鹿晗。你不會走到一半就不見了吧。

叫哥。鹿晗慣性的回答他,避開了那個主題。

地鐵的呼嘯聲蓋過了不知道是誰後來的句子。

吳世勳認真的口吻讓鹿晗不得不停下來思考。

他第一次認為交朋友是這麽覆雜的一件事。

大部分人都選擇順其自然。讓時間交給他們、同時也帶走一些人。

只有吳世勳。會在這之前定下約定一樣問個明白,我要把你當好朋友了,你會走到一半麽,你會半途而廢麽。

這種孩子氣的方式看起來可笑無理,事實上卻最直白有力。

如果鹿晗說不。他毫不懷疑第二天吳世勳就會和你不熟一樣的畢恭畢敬叫你哥跟你寒暄招呼。

他莫名其妙的覺得這件事非同尋常。

他不敢輕易地開口去答允。

那天晚上回來,鹿晗在廚房切水果,張藝興攪動著小奶鍋裏的粥,特無語的問他,你家小孩又跟你鬧什麽別扭了。

鹿晗沒說話,切手裏的芒果,過了一會兒突然問,“興爺,你說,你小時候想不想有個哥?”

張藝興跳躍了一下,仔細想了想,說嗯,還真是。

鹿晗問為什麽。

張藝興說我出門在外我哥替我照顧爸媽我就放心了。

鹿晗撇撇嘴,說你怎麽不去寫《二十四孝》。

可我上中學那會兒,就想有個哥。鹿晗說。

跟胖子和黑子都不一樣。那種長得比我高,手比我大,打架比我厲害考的分還比我多。但就是死命對我好的。那種哥。

可惜趕上我親愛的祖國計劃生育我們老鹿家三代單傳,我童年的夢想就這麽破滅了。

那你以後叫我哥吧,張藝興笑得特別少兒不宜,說,哥以後絕對罩著你。

鹿晗沒理他,自顧自繼續說,我覺著吧,他既然天天鹿晗哥鹿晗哥這麽叫我。我就得對得起他這聲哥。你說是不是。

張藝興知道他說的是裏屋那位小少爺,聳聳肩,調侃道,得,您倒是挺對得住人家的,你對得住我麽。天天這麽給你白幹,好歹一個大子兒沒有。

鹿晗弄好了果盤看著不錯,收拾收拾端出去了,臨走還扔給張藝興一記白眼兒。

張藝興就犯嘀咕說這怎麽呆的時間長了白眼兒都翻得一樣了呢。

鹿晗說的不錯。

十六七歲的時候,誰還沒幻想過,有一個無所不能的哥哥。像大雄的多啦A夢。像櫻木花道裏的流川楓。像魔卡少女櫻裏的桃矢和雪兔。他和你一起放學。和你一起踢球。給你解難題,請你喝飲料。

他對你微笑。讓你依靠。

他為你擋下狂風。

他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

不管你怎麽長大。他總能喚起你心裏那個最脆弱的影子。讓你心甘情願,當個小孩子。

鹿晗沒有。卻願意滿足吳世勳這個小小的願望。

端著果盤進房間的時候,吳世勳趴在臺燈底下打著瞌睡。

指針轉向十二點。

周遭異常安靜。

他身後的影子隱晦莫名。臉頰卻罩著一層暖光。

困頓之際,小孩手裏還不肯作罷的捏著習題的一頁。保護視力的大框眼鏡垂在鼻梁上,頭發遮住歪在一邊的眼睛。背部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鹿晗突然有種成就感。

平時那麽難搞的小孩這麽上趕著對自己好,他還有什麽不樂意的。

他突然就想起了高中語文課上老師念過席慕容的詩。

他彼時那麽不能理解。嫌酸,還嗤之以鼻。

而朝我迎來的,日覆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還有那麽多瑣碎的錯誤。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

讓今夜的我。終於明白。

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

我都不能,與你同行。

他多希望他始終不能理解這酸腐的情緒。

“好。”

“我覺著挺好。”

鹿晗似乎自言自語。手裏的果盤放在桌子上。輕極了沒有響聲。說的是吳世勳無論睡著醒著都聽不明白的中文。

好歹。咱倆是順路的。

路還那麽遠。那麽黑。

即便所謂未來充滿變數。即便在漫長的日子裏我或許不能與你同行。但可以做到的。我一定不推辭。

“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長大。”

【Chapter 13·See You Grow】

【END】

【Chapter 14·相安無事】

直到吳世勳一個電話就被緊急召回,胡亂收拾了兩件衣服全程不過十分鐘就從宿舍走得幹幹凈凈的時候,鹿晗才知道,他對這個小孩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憐。

事情開始在半個鐘頭前。吳世勳剛從學院回來,衣服沒換沒洗漱就坐在書桌邊一邊啃著個蘋果一邊翻書,鹿晗抱著他的睡衣睡褲塞進浴室沖著房間裏正要發作的時候,一個電話突如其來的將一切打斷。

金俊綿堅信以熱抗熱的滋補方法拉上吳凡去喝參雞湯了。張藝興這個點絕對不會回來。整個兒宿舍裏裏外外就他們倆人,因此,當吳世勳接起手機的一瞬間臉上風雲變幻並邁開大長腿拉開陽臺門就躲出去的時候,鹿晗即便萬般不願也不得不承認,他被這個小孩排斥了。

會不會是女朋友啊。不對啊,這孩子看著也不早熟啊。

那能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還非得躲著我啊。

鹿晗在腦子裏把能搗騰出來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終也沒個結果。掂著吳世勳啃剩的蘋果核站在那兒欲罷不能的時候,小孩出來了。

臉上不同尋常的平靜。似乎帶著厭憎。卻又極度閉塞不願讓你看出。

如果沒聽錯,他剛剛在電話裏叫的是“父親”。

這個詞通常在滿世界都是財閥的拜金韓劇裏高頻出現。

鹿晗哪一天要是來勁了嬉皮笑臉叫他爸父親,那後一件事兒估計不是認錯兒就是認錢。

吳世勳擡頭看了鹿晗一眼,沒說話,從他手裏拿出自己吃的果核,扔進垃圾桶,還給鹿晗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

“怎麽了?”看他表情不對,還是鹿晗沈不住氣問道。

“沒事兒。”特敷衍的回答。吳世勳都顧不上看他一眼了,徑直就往臥室裏走,擺擺手。似乎此時此刻連個借口或托詞都懶得想。

鹿晗第一次從吳世勳臉上見到這種拒人千裏的表情。有點兒發楞。

確切的說應該是沒什麽表情。只是從你面前經過。目不斜視,嘴唇緊閉。全然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

淡漠之極。

逼近又遠離似乎讓你以為他走在一個真空隔離罩裏。根本看不見你。他就是可以這樣輕易的拿捏旁人的情緒。吳世勳有這樣的天分。

鹿晗看著在吳世勳身後緊閉上的房門翻了個白眼兒。心想成啊,翅膀硬了,連你哥都敢無視了。

在外面吼了一嗓子快出來洗澡之後鹿晗沒再說什麽,看了會兒電視心想馬上就收拾收拾背包自個兒去練習室,等著小子幡然悔悟追在自己屁股後面給奶茶喝。

當然劇情沒有按照鹿晗的思路發展。

幾分鐘之後吳世勳出來了,拎著個背包。書和衣服塞在一起,小小的挎包鼓鼓囊囊的。

鹿晗一手搭在微波爐上一手捏著烤箱手套,聽見動靜,站在遠處扭頭看他。

吳世勳也正在臥室門口擡起頭看著他,手尷尬地掂著背包帶晃了兩下。

他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說鹿晗我剛才表情不好對不起,還是哥你別生氣我請你喝奶茶吧。好像怎麽著都不太對。

當然,跟有些人客氣是禮貌,跟有些人,就是生疏。

“哎喲我去!”鹿晗突然面目猙獰的扭頭跳了一下,甩著忽然被微波爐裏的瓷碗燙到的手。

“怎麽了?”吳世勳還沒想好臺詞呢,擡腳就奔過去了。

“邊兒去!”鹿晗伸手擋開走過來的吳世勳,把手指頭放在洗碗池底下開始沖水。

即便吳世勳聽不懂,他也可以明顯體會到那句中文裏的意思。大概就是滾一邊而去的含義。

小孩撓了撓腦袋,一轉臉,看見冰箱上有兩行熟悉的筆跡。

喬巴的冰箱貼下面壓著一張便簽。

“世勳吶,飯都熱好了在桌上,自己吃吧。”

“好好用功。不要不開心。”

剛剛寫好的,馬克筆還放在微波爐上。

“熱好了”的飯剛被鹿晗帶著烤箱棉手套端出來。

反正那絕對不可能是說話都有語病的張藝興或者寫字根本看不懂的Kevin的筆跡。

吳世勳楞了楞,笑了。趁鹿晗不註意,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那張便利貼扯下來捏進手裏。

“幹嘛。玩兒離家出走啊。”鹿晗收拾好了手上的東西,之後扭頭白他一眼。

“不是。哥,我那什麽,”吳世勳見鹿晗給他個臺階兒,就立馬歪頭賠笑,“家裏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啊?”

“嗯。”

鹿晗摘了那個張藝興買回來的碎花小圍裙,忙不疊走到臥室轉了兩圈又出來。

“這就走啊?東西收拾好了麽?書呢?衣服呢?怎麽回家啊,坐地鐵麽?這個點兒安不安全?用不用我去送你?”

“不用。”吳世勳拎著那個小背包,看著鹿晗特別炸毛的一串連珠炮發問,擺擺手。似乎只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又似乎回答了全部。

鹿晗一時間有點兒無所適從。他本想問問你回家去幹什麽,什麽時候回來,開始想了想又好笑。回家就是回家唄。還能幹什麽。

倆人站在玄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氣氛越來越詭異。

“行了。走吧。”鹿晗穿著拖鞋,沒有要出去的意思。伸手搡了他兩下,要關門。

“哥,”吳世勳突然笑得特別狡詐,眼都彎成了一條縫,“不要想我啊。”

說完還沒等後者有什麽反應,立馬又蹦又跳的跑遠了。

鹿晗回味了半天,一頭黑線,砰地摔上門,嘀咕,“這孩子。”

起風了。

從空調房出來的吳世勳沒有感到特別悶熱。

天已經黑透。看了看腕表。樓門附近已然停了一輛熟悉的黑色SUV。

像下了場大雨似的涼爽。不知道是不是屋裏溫度太低還沒緩過勁兒,風都吹得人有些發冷。

吳世勳卻莫名其妙的在走向那輛車的路程中回了頭。

宿舍的窗戶開在高處。

鹿晗的陌生身影在白色窗簾附近若隱若現。

陌生的角度。他沒有站在這樣的位置看過他。

不知道為什麽,他記住了這個畫面。

很多年後再回頭。他多希望,還有個人,能在窗戶裏看他。

就好像無論到哪兒都逃不出撤不掉的背景板。

就好像一條走不完走不丟的路。

手裏的那張便利貼翻出褶皺。在指間的觸感分明起來。

吳世勳在心裏對那張窗戶揮了揮手。又鄙薄的對傻瓜一樣站在原地揮手的自己聳聳肩。走了。

挎包的單肩帶勒得人生疼。

鹿晗本來想跟他說要下雨了帶個傘。

跑到陽臺的時候,看見有一輛車正停在小孩面前,就沒有開口。

小孩卻似乎感覺到背後有雙眼似的,回了頭。

客廳裏沒有亮燈。光線晦暗。

鹿晗以為他絕對看不見自己。然而他隔著三層樓的高度看上來的目光,好像一絲一絲落在自己臉上一樣分毫不差。

不就是回個家麽。

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他怪自己想太多。

小孩上車。車開遠了。

鹿晗回去吃本來給他準備的飯。

空下來的房間突然寂靜得讓人不習慣。

鹿晗點開Kakao Talk跟張藝興說:

興爺。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練習室的音樂大到聽不見任何手機鈴聲。

兩個一身臭汗的人依舊不知疲憊的重覆著重覆了無數次的動作。

天漸漸黑透。窗戶的輪廓越晦暗,練習室裏的白熾燈就越是分明。

吳凡有時候極端不能忍耐這種自毀的練習方式。明知道勸不住,卻又不能不開那個口。他問過張藝興,你以後那腰要是也跟金鐘仁似的怎麽辦。

張藝興每每就特沒正形兒笑嘻嘻說,那還能怎麽辦,有你呢唄。

偶爾。吳凡恨不得上去給他一拳,跟他說這麽做不值。

張藝興不笑了。說我知道不值。我就是不願意後悔。

吳凡無話可說。

就像張藝興現在看著面前的金鐘仁,時不時的呲牙咧嘴捂一下腰板,也無話可說。

而他和他從來都是一樣的人。

他的生命沒有彎道和緩沖帶。他每一天都在全力沖刺。

第一次見金鐘仁的時候那孩子從早到晚都黑著臉。張藝興還以為自己是被排擠了,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他對誰都這樣。吳凡就跟他開玩笑說,他就算笑著臉也白不到哪兒去。金鐘仁看起來漂亮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總是一圈熟人的萬年老梗。甚至連深藏不露的張藝興聽多了都會借機打諢。後來來了金鐘大和邊伯賢,基本上前人就退出江湖了,全靠補刀團兩個人一逗一捧無比精彩。

金鐘仁以前不像這樣早出晚歸的見天兒給自己制造障礙。這話是吳世勳告訴張藝興的。以前金鐘仁頂多算個資優生,現在,是變態資優生。這話要翻譯成中文,張藝興估計那意思應該就是,以前就只是我的小夥伴,現在是隔壁家的小明。以前金鐘仁只是以完成給自己定的目標為準,學動作是最快的,偷懶逃課也是最快的。只有在跟李泰民叫板的時候會來兩次通宵練習。強度方面更是恨不得給自己渾身上下上保險特別懂得適可而止。可是偏偏他這樣看起來吊兒郎當的,還是每每都能把一幹練習生秒殺得渣都不剩,不服都不行,成了那些年公司裏年紀最小的一個A1之後,讓多少人眼紅。

可自從Shinee選拔之後,金鐘仁整個人都魔怔了似的,不分白天黑夜玩兒命練習。剛開始沒放在心上,以為他就是受了點兒刺激,金俊綿就說甭管他,讓他鬧騰一陣兒自己就消停了。直到後來金鐘仁腰上一天一天的糊上一大摞膏藥,金俊綿想管,才知道晚了。金鐘仁是典型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你好言相勸他就跟你嬉皮笑臉,你要是放狠話他照樣跟你犯軸。人家要去練習,你總不能把人綁起來吧。這事兒斷斷續續拖著,金俊綿天天在耳朵邊嘮嘮叨叨,一來二去所有人都習慣了,除了給他塞點兒補品,或像都暻秀幫他抹藥,像吳世勳使陰招兒蒙他去醫院檢查,也沒什麽新鮮主意。

真這麽較勁的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有麽,也有。可不管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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