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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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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到, 南方開始不安的躁動, 在持續的升溫中, 《弦中月》的拍攝接近尾聲。

沈棠的戲份也即將結束。

鏡頭前兩人衣袖被風吹得飄動不休,太陽有點曬,化妝師隨時準備上去補妝。

陳導戴著個畫風不符的小黃鴨太陽帽, 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雪迎, 我此回北疆,不知還能不能再回京城。”程元岱的話音一哽,深深望著面前的姑娘,似有千言萬語, 終究卻只吐出一句話,“……你千萬保重。”

“元岱, 你也保重。”

程元岱從未將喜歡二字說出口過。

秋雪迎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 但保持朋友的關系, 無疑是最好的。

“卡!”

陳導摸了把腦門上的汗:“剛才那段重拍。小方, 你的程元岱是好友, 他即將離開和你告別,你別開眼幹嘛?不要躲躲閃閃的。”

方蕾勉強笑著點點頭。

簡單的一段戲拍了幾遍,雖然還是不太滿意,但也是過了。

鏡頭移開, 片場裏不少相熟的人鼓起掌來:“小棠,辛苦了。”

“恭喜殺青啊。”

幾個月朝夕相處,大家不熟也得熟, 沈棠禮貌地朝他們點頭致謝,走到陳導邊坐下,收獲了郭編劇獎勵的冰淇淋一個。

“老陳。”他咬了口冰淇淋,忽然笑起來,“以前殺青了,你們也會給我買個冰淇淋。我都多大了,還來這套。”

陳導抱著手盯著回放,哼笑一聲。

太陽帽下露出的鬢角已經斑白,脾氣倒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沈棠慢吞吞地咬了口那個冰淇淋,才問道:“阮軻你覺得怎麽樣?不要就歸我了。”

陳導點起支煙,吸了口:“是個好苗子,我喜歡。你要什麽要,小孩子家家的。”

聽懂這言下之意,沈棠三兩下解決了冰淇淋,順手將陳老頭叼著的煙搶過來,隨手碾滅,扔進垃圾簍裏。

“行了,您老就少抽點吧,說了多少次了,當心肺癌。”

老頭斜睨他一眼,又哼了聲。

沈棠拍拍手,卸了妝,轉身回休息室拿東西。走到休息室門口,才發現季歸鶴靠在門邊,像在等他。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靜靜地盯著沈棠。

“當什麽門神呢?”沈棠納悶,“你還有半個月才殺青吧,等會有你的鏡頭,來這兒幹嘛?”

其實季歸鶴也不知道過來幹什麽。

只是和沈棠一起拍戲搭檔了幾個月,現在小美人先殺青要離開了,他心有不舍,卻不知如何表達,才是最恰當的。

思考了半晌,季歸鶴沖沈棠伸開雙臂:“過來祝賀一下。沈老師,恭喜殺青。”

他的態度認真,沈棠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好說話,抱什麽抱。”

季歸鶴盯著他不動。

沈棠嘖了聲,不耐煩地嘆了口氣,上前兩步,撞進他的懷裏,隨手抱住他的腰:“季影帝,你好像有點愛撒嬌。”

季歸鶴一手攬著他的腰,一手摸摸他的頭,在他忍耐底線的邊緣試探:“你也是。”

在觸碰到底線前,季歸鶴克制地放開沈棠,結束了這個短暫的擁抱。被呼嚕了幾下其實挺舒服,沈棠不動聲色,不表現出來,瞅了季歸鶴幾眼,評價:“你最近看著還挺順眼的。”

季歸鶴道:“我一直都挺養眼的。”

沈棠想了想,摸出手機上游戲:“既然那麽養眼,臨別前的最後一發,抽一下?”

季歸鶴:“……”

這前後有什麽關聯?

他盯著沈棠暗暗咬了咬牙,聽話地抽了一發。

十連命中率還挺高,沈棠滿意地看著金光閃閃的SSR,欲語還休:“……再抽一下?”

季歸鶴沈默著又給他抽了張卡。

沈棠這下滿足了,催促他回片場,轉身鉆進休息室,無情地關上門。

嘭的一聲,翻臉無情的速度驚人。

陳涉在邊上蹲了會兒,只能拍拍季歸鶴的肩膀,語言蒼白:“少爺,沈先生……也不一定就是為了讓你給他抽卡……”

季歸鶴幽幽地看他一眼,情緒低落地回了片場。

到達A市時,徐臨親自來接了機。

老媽子被工作摧殘小半年,好容易喘了口氣,再次見到漂亮的寶貝兒子,激動得淚流涕下,又捏又揉。

“怎麽瘦了,老陳克扣你們員工餐是吧!”

沈棠心想那倒沒有。

有時他甚至會和季歸鶴大半夜溜出去偷吃。

“這麽憔悴,一定要好好休息休息。”

沈棠睨他一眼:“臨媽……我感覺比較需要休息的人是你。”

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的徐臨選擇性耳聾:“崽啊,這次拍攝感覺怎麽樣?”

“不是問過好幾遍了嗎。”沈棠略感無奈,不過還是又給他說了一遍。徐臨像個操心的老母親,要不斷確認,才能安心。

保姆車平穩地開向公司,沈棠在徐臨絮絮叨叨的問話裏昏昏欲睡,直到徐臨問:“真和季歸鶴和解了?”

沈棠陡然驚醒,伸了個懶腰,懶懶道:“和解了。他要不是個帶把的,可能已經和解到床上了。”

徐臨怫然不悅:“你還是個孩子,怎麽能說這種話!”

“……”沈棠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您見過我這麽大的孩子?”

徐臨選擇性眼瞎:“和解也算好事,你們倆本來也沒多大仇。”

沈棠忽然明白,為什麽他會對客棧裏那老頭有天然的親近感了。

那裝聾作啞的本事,不就和徐臨一模一樣嗎。

半個小時後,司機先將徐臨送到了公司大門前。

徐臨東飛西飛又出差,腳不沾地了小半年,回來第一眼,就瞅見在公司門口溜達的盛總。

他的臉登時有點黑:“你在這兒溜達什麽?”

盛總模樣淡然,捧著杯咖啡:“剛巧下來,買杯咖啡。”

鬼話連篇,沈棠就是跟他學的。徐臨冷笑:“你助理都跑了?”

“孩子面前,給我留點面子。”盛總拍拍他的肩,沖沈棠頷首,“小棠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

連續三次被當個孩子,沈棠心裏不爽,朝兩位家長揮了揮手,心想這還不如和季歸鶴待一塊兒呢。

在季歸鶴面前,他好歹是個老師。

回座椅上癱了會兒,沈棠冷不丁開口:“小芳,你還是個孩子嗎?”

突然被cue,方好問一個激靈,覷著他的臉色,斟酌著道:“在我父母面前,我一直是個孩子。”

……算是勉強及格的答案吧。

沈棠戳了戳季歸鶴給他抽的SSR卡片,恍惚了一陣。

早上還待在一塊兒,幾個小時後,已經相隔一千多公裏。

看不到季某人時而欠扁的臉,還稍微有點……不太習慣。

“沈哥?”方好問連著叫了幾聲,把沈棠叫回了魂兒,“到家了。”

沈棠揉了揉臉,轉身下車時還有點迷糊。

真是撞邪,居然想著季歸鶴出了神。

沈棠居住的別墅小區在A市頗為有名,規劃完美,附近有個湖,冬暖夏涼,綠化工程做得好,環境清幽。棟棟別墅錯落有致,散布在小區裏,互不幹擾。

除了地價太貴,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也沒什麽不好。

不少明星都住在這一片,安保系統完善,狗仔溜不進來。

一別幾月,鐘點工每天都來打理著,家裏依舊幹幹凈凈。

知道主人今天回來,阿姨臨走前還煲了湯。沈棠接過行李,讓司機送方好問回去,嗅著香味兒,扯松領口,往沙發上一躺,這才有了回到家的真實感。

他仰頭望著天花板,忽然笑了笑。

也挺好的,這是他自己的家。

雖然徐臨堅持要沈棠多休息幾天,不過神隱了幾個月,再不露臉,憂心的媽媽粉姐姐粉甚至奶奶粉們就要鬧了。

休整了兩天,沈棠再次投入工作,重新在大眾視線前活躍。偶爾微博上和阮軻互動一下,再暗搓搓地和季歸鶴互相點讚,搞得雙方粉絲滿頭霧水。

生活回歸正軌。

沈棠忙著工作的同時,也在繼續研讀程振的新作《玫瑰刺》。程振在圈內頗為有名,才華橫溢,既是編劇又是導演,選角挑剔,拿過國際大獎。

洛遙沅特地透底,就是為了讓沈棠做好準備,說不定拍了這部電影,就能獲獎了。

雖然實力得到公認,但未獲大獎是黑子的攻擊重點。沈棠不在意,關心他的人心裏卻不舒服。

試鏡日期通知時,沈棠早就做好了準備。

《玫瑰刺》是一部雙男主的懸疑電影,名字取自劇中的案發現場——死者的雙眼在生前被玫瑰刺生生刺瞎,身邊散落著破碎的玫瑰花瓣。

男主的安排倒是很俗套,是私家偵探和反派醫生。

看似混不吝、實際正義感爆棚的私家偵探,與神秘狡詐、心理變態的心理醫生。

沈棠選擇試鏡反派醫生。

這回的試鏡出乎意料的順利,沈棠的外貌和演技都得到認可,果斷拍板定下。

六月五日,宜開工、出行、蓋屋、嫁娶……萬事皆宜。

果然出門得看黃歷。

試鏡結束,沈棠給徐臨報了信,便換了身衣服,低調地坐車去了機場,登上去S市的飛機。

大概是因為以前工作繁忙,睡覺時間多半擠在飛機上,沈棠一上飛機就條件反射地犯困。他戴上眼罩,渾渾沌沌地陷入夢裏,在一片黑暗裏,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

小小的一個,淚眼朦朧,仿徨無助。

這麽個孩子,粉雕玉琢的,淚眼汪汪地看來,任誰都會心軟才對。

經紀人擦著他的眼睛,好聲好氣地哄:“小棠乖啊,爸爸媽媽明天就來看你了,小棠是最乖的孩子對不對?再參加完這個節目,好好表現,爸爸來了就獎勵糖吃哦。”

沈棠浮在半空中,冷漠地看著這一幕,心想,騙子。

沒有人來看他。

抽泣聲和安慰聲漸遠,夢裏的場景一變,小時候的他躺在病床上,小臉蒼白,冰涼的藥水通過針管,一點一點送進他的體內。

經紀人在外面,和電話那頭的人爭吵:“……病倒了!高燒兩天,你們不給請假,直接虛脫昏迷了!送到醫院,醫生罵了我一頓,就是個小孩兒,你們想逼死他嗎?我幹不下去了,他爸媽呢……”

斷斷續續的電話持續了很久,病床上的小孩兒睜開眼,側頭靜靜地看著那瓶輸了一半的鹽水。

經紀人回來,給他掖了掖被子,對上那雙漂亮的、充滿期冀的眸子,欲言又止,別開眼,半晌才勉強笑了笑:“小棠,你爸爸媽媽……明天就來了。”

又是假話。

沈棠閉上眼。

都是假的。

日覆一日的謊話,沒有人來看他。

他很清楚,這只不過是場夢,卻無法掙脫。閉上眼也沒用,那些畫面依舊糾纏不休,浮現在他眼前。

時間像長廊上的壁畫,一幅幅越過,直到他十五歲那年。

他被親生父母遺棄至波瀾裏,從五歲到十五歲,回去的次數兩只手都數得過來。十五歲那年,正在上升期,本該忙到一整年都回不去,卻還是回去了。

因為媽媽的死訊。

沈玫那時候也是個小豆丁,見到他就哭得喘不上氣,卻沒有責怪他為什麽不早點回來,見媽媽最後一面。

肝癌,好幾年了。

茍延殘喘地拖著那副病弱的身體,不知道是什麽驚人的信念,竟讓她堅持了那麽久。

所有人都瞞著他,包括徐臨。

他在頒獎現場領了獎,才接到沈筠的電話。

心臟充滿了擠壓感,沈棠喘不過氣,四處一片黑茫茫的,黑色的風浪似乎要將他席卷而入……直到一雙手越過風浪,伸過來擦了擦他的眼淚,遞給他一顆糖。

糾纏不休的噩夢倏地平靜下來。

沈棠蹙著眉醒轉,默然片刻,摘下眼罩,摸了摸腕上的銀鐲。

他在媽媽生前的房間裏,翻出了他從小到大的海報、專訪雜志、臺歷、寫真集……他曾以為從未得到過重視,卻不知她躺在病床上煎熬的那幾年,一直註視著他。

她在病床上的最後一刻,是不是看兒子拿了獎,便欣慰地合上了眼?

飛機還有半個小時降落,窗外雲層渺茫。

沈棠閉上眼,擦了擦濡濕的眼角,心想,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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