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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它似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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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有那麽一剎那,我真的想問谷羽一句“你記不記得裴鄢雅”。然而這份沖動終究只在我腦海中預演了幾遍,我倚門看著他和鄭行鄭好圍在一起,天真像孩子,便默默打消了念頭。

沒有必要在他開心的時候,橫空給他一道這樣的題。

但我鬼使神差開始琢磨著把裴鄢雅當年的手藝,都一一再現給他品嘗。

我有我的小九九。

——如果不是他突然到來,我這一生,也總會在某個或計劃好,或心血來潮,或被意外驅動的契機下,主動去找他們家的任何一個人。

並非真的為了給裴鄢雅生前賭氣的囑咐做交待,而是給童年那個毫無反抗之力,匆匆離開的自己,做個交待。

我總覺得,必須親眼去看看他們過得怎麽樣了,才能化解心中久釀的意難平。

可如今他自己掉在了我眼前,我們以一種詭異卻絕對幹凈單純的方式相逢。這種情況下,哪怕他對我沒有懷揣艷遇一場、露水一炮的心思,我也沒辦法張嘴就跟他說,“嗨,小子,你媽和你霸占了我爹”,這太傻逼了。

我好歹是受過一年國內高等教育的人,在外拿的也是正經學位,因此總得想個匹配我水平的方式告訴他這件事。

所以,我打算夥同他的味蕾,喚醒他的記憶,讓他發現我是誰。

我打算為他覆原的第一份裴鄢雅的味道,是它似蜜。

這道菜最重要的兩項,一是羊肉,二是料汁調配。

我小的時候,裴鄢雅總是在秋冬做這道菜,按照時令特點,做進補之用。她在家附近的菜市場買肉,要新鮮純正的內蒙草原羊。

這頭一條,就難倒了海寶這個極南方的彈丸小城。

小城的超市不可能有我需要的羊肉,於是我專門抽時間去兩個半小時車程外的省會城市,找高端品牌超市,精挑細選了一些堪堪可做替代的肉。

和肉相比,料汁可說是小事一樁。糖、醋、老抽、甜面醬,多次調配做實驗,每一次都只用二三兩肉,足足做出了十八個版本。

十八個平時裝花生米的碟子,擺滿了一桌子。每份我只嘗一塊,打算從中挑選出最接近記憶的那一份,再找正正完全符合我需要的肉,按這份的配方做一次。

“煦哥,你這麽折騰,是幹嘛啊?”鄭家寶第八次進廚房,有點被桌上的規模驚住了,嘟囔著,“你做菜品研發的時候,也沒有這麽折騰的啊。”

我品嘗最新的一份,道:“這不是研發,是覆原。”

“啊?”鄭家寶一臉茫然。

我瞥他一眼:“白跟好好一起看《我在故宮修文物》了吧?人家修覆一個東西,多折騰啊!我這算什麽?”

鄭家寶的茫然絲毫沒有驅散,毫無誠意地“哦”了一聲,說:“那這道菜,你打算放哪家店啊?”

我:“……”

我不好意思說,這是專門為谷羽折騰的。這話說出來,鄭家寶這個腦袋想不到什麽,傳到谷羽那裏,我的形象就不夠瀟灑了。

所以我胡說八道:“老鄭想新開一家北京菜館,我試試自己能不能行。”

鄭家寶聽了,兩眼放光:“我們要開第五家啦?”

“還沒定。”我說。

根本不會開。我心裏說道。不管鄭智明到底抱著什麽用意提的這個建議,我都不認為它是值得操作的。在商言商,它不值得,我就不會同意開這家店。

這些,鄭家寶還不需要知道。至少,得等他能把大排檔獨立照顧好再說。

十八個小碟子裏,沒有和記憶一模一樣的味道,但是肉已經沒有了。我只能選擇了三個目標,剩下的打發鄭家寶喊人端出去,讓店裏人吃掉。

美其名曰,試菜。

這次,我要更嚴格地去找肉。省會的超市已經被我掃蕩了一遍,我幾乎可以確定,省內根本買不到我想要的肉。

我不得不聯系外地朋友跟同行,想辦法運一些過來。

差不多把朋友圈翻了個遍,終於逮著一個正在北方旅游的同學,死乞白賴讓他返程當天給我買幾近,帶回來。

他嚷嚷著“安檢怎麽辦”,我無情又冷酷,道:“你自己想辦法,花了多少錢都給你報銷!”

那邊無話可說。

我們彼此沈默了一下,雙方都覺得有些滑稽,最後商量著,勉為其難選擇了最快的快遞方式。他買到了我需要的肉,立刻請快遞以生鮮食品配送規格安排,並且加急。

用這個方法,最快的操作,是他早上買,我晚上拿到。

一箱我需要羊肉,就這樣坎坷曲折地來到我手上。

我又用這箱來之不易的肉,試了七八遍,終於品嘗到裴鄢雅的味道,算是大功告成。

我讓鄭好去喊谷羽來吃飯,鄭好去隔壁跑了一趟,幾分鐘後把谷羽帶了回來。我正在做最後一遍,也是要給他吃的一遍。

他現在比剛來的時候,愛吃多了,但晚飯還是不怎麽吃的。我特地讓鄭好去喊他吃,令他對我手上這道菜的期待值拔得相當高。

“要是不好吃,我就發微博給差評!”他一邊拍照,一邊說,“我可是很紅的,在你們這裏影響力非同小可!”

我冷漠地說:“哦。”

過兩分鐘,上菜。

這份它似蜜一看就知道偏甜,賣相上色紅汁亮,還沒吃就能想象它細膩如蜜的香甜與柔軟。

事實上,我不能確定谷羽喜歡這個口味。但我確定他有一條記憶力很強的舌頭,所以我賭他記得這份口感。就像他記得炸醬面,記得雞蛋仔。

“蜜汁羊肉?”他舉著筷子,問。

我點點頭:“嗯,還有更好聽的名字,叫它似蜜。”

“我知道我知道,香妃從回族帶來的嘛,名字還是乾隆取的呢!這個典故我聽過的。”他做出一臉鄭重的表情,說,“好,看在你最近讓我進食規律的份上,我幫你做這個小白鼠!”

我悠悠道:“還有另一個說法,認為這道菜的名字是慈禧起的,現在北京的飯店裏很多都是用這個典故——我不是請你做小白鼠的,我只是喊你吃晚飯。”

我並不想讓他認為,我主動請他過來吃飯,是為了讓他試菜。而想要讓他清楚,這份菜和他這些天吃的任何一頓一樣,是特地為他做的。

至於怎麽做出來的,他就不需要了解了。

他嘴裏塞著一塊肉,不方便開口,於是用眼神把略微驚訝的心情反饋給了我。我轉身給他盛上半碗米飯,也給自己盛了一碗,頭一次陪他一起吃飯。

“怎麽樣?”我看他常完第一口,故作平淡地問。

“好吃……”他低垂視線,目光放在菜碟裏,停頓了片刻,然後夾起第二塊肉送了一口米飯。

我看出他有話沒說出來,但並不能確定他在想什麽,多追問似乎也不合適,便緘默著。兩人就這樣食不言,用罷一餐飯。

我到底有點不甘心,於是又問:“你喜歡這道菜嗎?”

他點點頭:“喜歡啊!”

“那你怎麽不多說點,適當給廚師以鼓勵?”

他說:“說了啊,好吃!”

“就這樣?”

“好吧。”他劃開手機屏幕,打開修圖軟件。我眼見他把飯前拍的照片拖進編輯界面,調色、加濾鏡、試相框……“給你寫一篇食評,發微博,廣而告之!”

我:“……”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問了。

他這一條微博,直到我睡了也沒等到,第二天早晨醒來才看見——他居然是十二點過後發的,平時這個時間,他早就睡了。

圖片他又修過了,比在我家隨手修的好看得多。配文很長,開頭說了是“朋友特地下廚給做的它似蜜”,然後用搜來的形容詞誇張地描述了一番美感,之後是一段回憶錄。

“七歲那年,我從南方到了北方。江南的菜色一貫精致,家裏的口味多半偏甜,所以我剛到北方的時候,對北方只管飽不管美感的菜沒有好感,覺得北方人對美食一無所知。

當時,在我認識的北方人裏,只有我老師做的菜,我認為是特別的、好吃的。入冬後的一天,老師帶來了她做的蜜汁羊肉,就跟下圖一樣貌美驚人。入口一嘗,香甜嫩滑。和江南的甜法不一樣,但一下子喚醒了我的食欲。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嚴格控食,基本上每一餐都不會完全吃飽。但就那一回,我忍不住吃了個大飽,之後心裏又滿足,又罪惡。老師就偷偷跟我說,“偶爾吃飽飽,才會幸福快樂”。

那以後,每次老師帶來自己做的菜,我都會吃得很飽,得到慢慢一肚子幸福快樂。

今天,我又吃到了幸福快樂,謝謝我的朋友。”

後面還有一個“比心”的表情。

我仰著臉舉著手機,把這段看了好幾遍。莫名其妙的,心裏也有點“又滿足有罪惡”的感覺。

用食物給人幸福感,當然是滿足的。可是,我這算不算從另一個角度套路他?

唉,算了,我怎麽能妄想做一個什麽錯都沒有的完美好人。

這麽想著,我拿自己常混跡他微博的號點了個讚,又以粉絲口吻發了條肉麻兮兮的評論。

“谷谷幸福快樂就好,以後也要吃飽飽哦!”

……嗯,我忽然嚴肅地想,如果他知道這個日常肉麻且迷妹的號,是我,還能不能吃得下我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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