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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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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塵松開黃壤,心中千百次地思索,然而沒有這個人的半點信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初見這個女子時,心中的震動。

黃壤當然看出他的走神——侍候了他一百年,他再微小的神情,黃壤也能察覺。她捂著肩頭的傷處,忍痛道:“宗主恩情,小女子容後再報。我……我……”她按住肩,走當然是不會走的。她雙目一閉,仰面倒落——裝昏。謝紅塵當然不會任由她摔倒在地。

他伸手扶住黃壤,想了一陣,問:“這位姑娘家在何處?”

這話一出,一眾村民七嘴八舌,恨不能將黃壤祖宗十八代都扒出來稟告宗主知曉。

謝紅塵倒也聽清了黃壤的住處。他將黃壤打橫抱起,向黃家走去。

黃壤任由他橫抱,從鎮中心,一路趕回黃家。

這距離於謝紅塵而言,不過咫尺。可於黃壤而言,卻仿佛非常遙遠。當年在祈露臺,她若撒嬌得厲害,謝紅塵偶爾也會這樣抱她。從小院一路走到臥房。

那段距離更近,不過區區百步的距離,卻是她漫漫光陰中的飴糖。

黃壤閉著眼睛,身體所有的感知全部開啟。

她能聽見這個人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蘭花的冷香。隔著衣料,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手掌的厚繭。

那一瞬間,仿佛時間不曾擱淺。她仍在祈露臺,而他難得寬容妥協。

謝紅塵……這個名字於她而言,更像是一句咒語。只是她念了百餘年,時嗔時喜、時悲時怨,卻從未靈驗。

啊,紅塵,我們又見面了呢。

鎮中老早便有村民跑在前頭,向黃墅報信。黃墅初聽時尚沒明白,問:“什麽?”

嘴快的村民道:“十姑娘方才為了救人,和鼠怪打鬥,受了傷。謝宗主正抱她回來吶。”

“謝宗主?哪個謝宗主?”黃墅已經在心裏將十裏八村姓謝的都過了一遍。並沒有理出什麽配得上自家女兒的門戶。他頓時有些嗔怪——若有無知狂徒抱著自家女兒回來,那將來說親少不得彩禮將大打折扣。黃壤的價碼可不低,他還指著朝廷分封仙茶鎮給他呢!

黃墅滿心不悅,快步出門。而就在此時,門外有人進來。黃墅擡頭看去,整個人都驚住。

謝紅塵白衣無垢,清光彌散。那一分氣度,如不可攀折之星月。他抱著黃壤進來,問:“家主何在?”

他音色空靈,帶著上位者的寬仁和俯視。

黃墅跑到他面前,瞬間就矮了一截。他忙說:“小的正是這黃氏家主。敢問您是……”

謝紅塵點點頭,溫和道:“玉壺仙宗謝紅塵見過黃翁。”

這個名字,如若驚雷滾滾,震得黃墅七昏八素。他好半天才說:“哦……哦……”然後猛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謝、謝宗主!”

一時之間,下一句話竟也不知道怎麽說。黃墅不斷搓手,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您……您的仙駕怎地到了仙茶鎮?”

謝紅塵皺眉,問:“這位姑娘是你什麽人?”他已看出,眼前男子對傷者並不關心。

黃墅忙道:“她是我的第十個女兒黃壤,哎呀,她怎麽了?傷得重嗎?”他猛然反應過來,這可是個賴上謝紅塵的好時機!當下連忙道:“謝宗主快請送她回房,我這便去請大夫。”

“不必。”謝紅塵得他指引,抱著懷中人一路進到她的小院。黃壤……他在心裏默默重覆這個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有一種前世緣深,今生相逢的感覺。

就連抱在懷裏時,也只有悸動,仿佛他們之間,有過難以言表的纏綿悱惻。

這……怎麽可能呢?他是修行之人,視欲念為魔根。平素身邊從無女子侍奉。

謝紅塵進到黃壤的閨房,黃壤的閨房紗帳撒金,玉鉤上掛了兩個小福袋。透著些女兒家的溫婉可愛。謝紅塵將她放到床榻之上,隨手從儲物法寶裏取出一粒丹藥,餵到她嘴裏。

一旁的黃墅嘶了一聲,顯得極為心疼——謝紅塵親手煉制的丹藥,這是何等貴重之物?

那丹藥入口即化,根本不須吞咽。黃壤很快就覺得藥性在體內化開,傷口一陣清涼。謝紅塵坐在榻邊,一直到黃墅說:“宗主既然來了,不如就在黃家用飯,也讓我等略盡心意,可好?”

以謝紅塵的為人,他當然不至於在一個彈丸小鎮滯留。就連黃墅這樣厚臉皮的人發出這句邀請時,也沒抱什麽希望。然而謝紅塵說:“那就叨擾黃翁了。”

黃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墳冒青煙啊!竟然有幸能招待玉壺仙宗的宗主!

他連忙說:“不敢不敢,小的這就親自安排!”他紅光滿面,迎著一眾鄉親的目光,急急忙忙地令下人安排宴席。

謝紅塵坐在床邊,黃壤當然知道自己也該醒了。她睜開眼睛,就想要坐起身來。謝紅塵說:“姑娘體內鼠毒已解,只需包紮傷口即可。”

黃壤裹緊他的外袍,道:“這次多虧宗主出手,宗主厚恩,阿壤定當相報。”

謝紅塵嗯了一聲,問:“姑娘身為土修,為何所閱皆是劍修之術?”

他指了指房裏的典籍,原來就是方才,他已經一眼看見黃壤桌上擺放之物。這些書卷,顯然只有武修才用得著。

當然是……為了你呀。

黃壤心中微笑,面上卻猶豫。片刻後,她下了床,向謝紅塵一拱手,道:“只因仰慕劍仙風采,又有一顆游歷人間、行俠仗義之心,這才修習武道。讓謝宗主見笑了。”

謝紅塵唔了一聲,指指桌上一物,問:“此物為何?”

黃壤順著他所指看過去——正是那只洋辣子。她笑說:“阿壤天生愚笨,修煉之時多有走神之時。此物……可為我提神。”

提神?

謝紅塵伸手一戳那只洋辣子,頓時縮手,顯然,他已經清楚了這東西的功效。他啞然失笑。

黃壤神情局促,說:“愚人的法子,上不得臺面。”

“你有一顆向學之心,很好。”謝紅塵毫不介意,他當然不會介意。夢外的百年,他一直就喜歡有上進之心的人。對積極好學的弟子總是格外關照。

“你既如此好學,為何只得根基,不得要妙?”他問。

這顯然是覺得黃壤修為淺薄了。黃壤道:“宗主不知,黃家乃是土修,以育種為生。阿壤修武道,也只能是偶得閑暇。並不能以此為生。”

謝紅塵點點頭,他身為宗主,深知這些底層小妖的處境,隨口道“如此說來,你根基穩固,修煉得法,已是十分難得了。”

這是當然啊。夢外黃壤為了培養謝酒兒,花了多少功夫?

她付出的心血,謝紅塵又怎麽會知道呢?

黃壤一臉恭敬,道:“只是照貓畫虎罷了。因著沒有師父指點,並不敢隨意修煉。”

謝紅塵對此顯然滿意,道:“修仙之途道艱而險,照本修煉確實危險重重。”

黃壤垂下頭,顯得有些失落,道:“阿壤出身寒微,要想拜得名師談何容易?”

謝紅塵點點頭,他再度掃視黃壤的房間,見其墻上、桌上,很多地方都是她記錄的修煉心得。其實很多見地,確實不凡。

——這是當然的。黃壤知道他今日會來,豈能不做準備?而且她夢外雖不修武,好歹卻也做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

謝紅塵覺得此女不凡,若依他的性子,大抵已經會提出將她薦入仙門。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壓住了這種想法。

他緩步踏出黃壤的閨房,黃壤只得跟出去。

謝紅塵看看院中,見裏面擺著許多培育中的種子,他隨口問:“你既是土妖出身,可育有名種?”

黃壤微怔,隨後道:“我……志不在此。並無良種問世。”

謝紅塵問這句話,本是無心。但黃壤這般作答,卻出他意料。

——玉壺仙宗在仙茶鎮設有一種洞世之眼。雖然這不過是個小鎮,但身為宗主,他亦有查看過。黃壤掌管著整個黃家的生意,卻沒有名種問世。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說:“聽說黃家有位奇女子,培育過梁米,於災荒之年救世,十分有名。”

黃壤輕啊了一聲,說:“回宗主,正是。此女名叫戴月,是我的貼身侍女。”

謝紅塵點點頭,說:“聽說此女乃是奴籍,你身為她的主人,卻不居其功,可見心性純潔,十分難得。”

這就難得嗎?紅塵,真正難得的事還在後面。黃壤在心裏輕輕道。但她面前仍舊恭敬端莊,她道:“這……阿壤擔不起宗主這般謬讚。”

謝紅塵經過短暫的交談,對黃壤頗有好感。

此女不受他身份地位所動,言談得體,心性也純良。而且看其閨房,可知其好學刻苦。是個不錯的苗子。

底層小妖拜入仙門是困難,但若有他在,自然不是問題。

謝紅塵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麽,可他就是沒有開這個口。

——裹著他外袍的黃壤,讓他覺得格外親近。

正在此時,戴月進來,她行到謝紅宗身邊,拜道:“謝宗主,酒宴已經備好,家主請您入席。”

謝紅塵點點頭,黃壤隨即道:“阿壤願為宗主帶路……只是這般入席難免不雅。還請宗主許我更衣。”

她身上還披著謝紅塵的外袍,裏面衣衫被鼠怪劃破,自然需要更衣。謝紅塵也不見怪,道:“可。”

黃壤向他盈盈一拜,果然入內更衣。

戴月偷瞧了一眼二人,她心中如同橫著一根刺。又是這樣,上次秋大人是這樣,這次見到謝宗主……又故伎重施了。

謝紅塵自然不知她的心思,他靜立檐下,等候黃壤。

屋檐青灰,而他一身羽白,衣袂若雪,潔凈得不染塵垢。

戴月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她說:“十姑娘更衣怕是要些時候,戴月為宗主沏杯盞罷。”

“你就是戴月?”謝紅塵方才聽黃壤說起過這個貼身侍女,此時難免多看了一眼。戴月忙道:“奴婢賤名,不敢汙了宗主之耳。”

謝紅塵失笑,他笑的時候,也如千般雪落、人間花開:“世人皆同,何分貴賤?聽說成元初年,是你育出梁米,救了無數災民。戴月姑娘功德無量。”

戴月只知道他尊貴,不想他竟如此和善可親。她頓時道:“謝宗主過譽了,戴月愧不敢當。”

謝紅塵說:“吾觀你乃半狐血脈,非土妖出身。能有這般能為,定是天賦卓絕。”

戴月哪敢當他一句“天賦卓絕”?他可是謝紅塵啊!

玉壺仙宗第一劍仙,竟然親口稱讚自己?戴月頭腦都有些暈乎,可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又太好,她沒有解釋真相,反而說:“奴婢慚愧。”

謝紅塵道:“為蒼生謀福祉,何愧之有?”

戴月心跳加速——謝紅塵的話,聽來對自己甚有好感!如果他能為自己脫了這奴籍……

她越想越心動,這世上除了朝廷,只怕就只有玉壺仙宗能許她光明前程了。而她想要的一切,其實只需要謝紅塵簡簡單單一句話!

想到這裏,她語聲淒然,說:“戴月只是一介奴婢,縱有功德,也是家主的功德,自是不敢居功的。”

謝紅塵若有所思,道:“善必有果,姑娘定有福報。”

他並未開口許諾,但這句話,似乎又包含著無窮的可能。

戴月頓時滿心歡喜。

而正在此時,黃壤已經換了衣裙。她出得房門,又是飄飄一拜:“勞謝宗主久候。宗主衣袍……請容阿壤暫留,待清潔之後,再歸還宗主。”她留個後手,萬一謝紅塵不上鉤,總還有個尋他的借口。

“不妨事。”謝紅塵單手背於身後,道:“阿壤帶路。”

這一聲“阿壤”未免太過親昵。話一出口,連他都楞住。

可黃壤卻仿若未覺,她盈盈淺笑,道:“宗主請。”

——當然會順口啊,百年姻緣,幾番癡迷,幾番瘋狂。什麽第一劍仙的風姿、什麽名門上師的博雅、什麽仙宗宗主的寡欲。這都是在祈露臺被她揉碎一地,踩進泥裏的東西。

那時候的謝紅塵,剝落這些或孤高或璀璨的華衣,僅僅只剩下這個人而已。

黃壤行走在前,謝紅塵緩步跟隨。

那一天的她,穿了一襲淺金色的衣裙,溫婉柔美,像是將五月的陽光披了一身。清風徐來,吹起她腰間系帶,衣帶飄飄搖搖,像是一伸出手就能觸到。

謝紅塵靜默地移開目光。

黃壤帶著他,一路來到宴廳。

黃墅本就高興,見黃壤與他一同前來,不由雙眼放光。他忙將謝紅塵讓到主座,又特意讓黃壤在一旁作陪。這樣的安排,明眼人都心中有數了。

可謝紅塵竟然也沒拒絕。

黃壤覺得驚奇——這次入夢的他,比夢外初見時可容易接近多了。

座上,黃墅大肆談起黃家的功績。

謝紅塵一掃席間,見赴宴者眾,大多數是黃墅的兒女,其中又有一些旁支的親戚。顯得很是雜亂。

而謝紅塵已經迅速對這個家族做出判斷——黃墅兒女眾多,血脈混亂,可見其喜好女色。見到黃壤受傷,第一時間關心自己身份,可見其重利。席間誇誇其談,可見虛浮不實。

而他的子女,席間各自宴飲,不見親近之態。

所以這個家族,必不和睦。

旁邊,黃壤為謝紅塵斟了一盞酒,謝紅塵道了一聲謝。黃家其他幾個姑娘見了,忙不疊湊到矮幾前,爭著為他倒酒。

謝紅塵眉頭微皺,他這樣的身份,已經見過百態人生。自然知道這些姑娘心之所想。

而謝宗主也並不是天生好脾氣——面善心冷罷了。他立刻道:“謝某宴飲,不喜吵鬧,請幾位姑娘退開。”

真是毫不留情。黃墅臉上掛不住,終於出聲喝斥。

而謝紅塵到現在,已經知道他的家教和為人,自然不願再同這樣的人相交。他起身,道:“感謝家主款待,吾尚有事,便不多留了。”

“哎,謝宗主!”黃墅急了。好不容易遇到神壇真仙,都沒說上幾句話,他當然不甘心。

倒是黃壤起身,她一臉歉意,又福了一福,道:“擾了宗主雅興,都是我等不是。”

謝紅塵自然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道:“與姑娘並不相幹。”

說完,他舉步離開。

“你們幾個賤婢!不知廉恥,氣走謝宗主!”黃墅轉頭就將火氣撒在幾個女兒頭上。

黃壤也不理會,徑自離開。

倒是戴月追到門外,十分焦急——她的事,不知道這位謝宗主還記不記得。

當然,如果她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麽事,她肯定會希望謝紅塵把她忘得幹幹凈凈。

可偏偏,謝紅塵惜才。

第二天,他就派人調查戴月。而前來暗暗調查的弟子帶回的信息卻十分令人不解。

——黃氏家奴戴月,她在培育良種方面,絕沒有什麽天賦!

這些年無論是梁米、苦蓮、一瓣心的名茶等等,均不是出自她手。

謝紅塵當即震怒。

玉壺仙宗謝宗主,他是惜才。但同樣也嫉惡如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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